坐在林緒的車上,凌落塵不知道怎麼就想到用擺渡來形容兩人的關係。她只需要坐在船上,其他的一切,由他掌控。駛向哪裏,什麼時候下船,都由他決定。看似兩個人同舟共濟,看似他一直用力,她坐享其成,實際上他是擺渡人,方向與終點,在他一念之間。載浮載沉,至多她只能算是跟着漂盪罷了,感同身受,卻不能發表意見。這就是身為乘客的本分與自覺。
現在,林緒的心情不好。跟他一起生活了兩年,落塵對他的氣場已經十分熟悉,高壓低壓,一見面即能感知。落塵轉過頭望向他,只見他不若往日的鎮靜,手緊緊握住方向盤。他突然由直行道併到左轉線,在最後一秒鐘衝過了十字路口,把毫無準備的她狠狠地甩撞在車門上。饒是她再鎮定,再習慣忍耐,也忍不住痛呼出聲。聲音只是才剛剛出口,落塵就心叫不好,忙掩上嘴。林緒的怒氣,一旦給他回應,就會集中爆發,而她,就會在怒火中屍骨無存。相反,如果她能保持安靜,最好做到無聲無息,那麼就有機會等風頭過去,等他慢慢平息。這個小小的相處技巧,是落塵在朝夕相處中慢慢摸索出的。
事實上,林緒很少心情不好,當然他也少有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儘管流露情緒的林緒會讓落塵深切地感受到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但是每一次這樣的感受之後,她最深切的感想就是,還是讓他重歸古墓派吧。因為據落沙説,古墓派的弟子都無慾無求,臉上少有表情的。無慾無求不是林緒的作風,但他控制面部表情的水平,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不動聲色,對於她而言,是最佳相處模式能得以延續的前提。
落沙是落塵的弟弟,現在正讀初中,武俠、玄幻、科幻等小説一網打盡,用他自己的話説就是“學貫中西”,自成一派。他自然不會跟落塵説明所謂古墓派的傳人會有“活死人”之稱,他雖然相信姐姐還是最疼他的,但對於林緒的權威的另類挑戰,她也不會置之不理。所以他只會一邊給姐姐灌輸林緒應該出自古墓派的這個想法,一邊自己暗爽。他深信,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目前只能對姐姐進行蠶食,等自己有能力了,再後發制人也不遲。落塵當然對於落沙這種很孩子氣的小小陰險毫無察覺,她沒有時間去看任何類型的小説,不論是俠骨柔情還是風花雪月,她覺得都離生活很遙遠。最關鍵的是,這些小説對於她的狀況毫無益處。
凌落塵是什麼狀況呢?她是C大外語系大三的學生。別人眼裏的她,是個好學生,成績保持中上。雖然她不會積極主動參加校內外的活動,但是如果被要求,她也往往不會拒絕。她很擅長傾聽別人的意見,並儘量配合。因此,儘管她和同學的交往都不算多,但在學校裏面,她還是很受歡迎的。走在路上,經常會有她看起來很眼熟的人跟她打招呼,她的回禮一概是微笑點頭。用好友濛濛的話説,凌落塵同學的點頭之交遍天下,如果走在校園的主路上,就只看到她不住地點頭,像車載的娃娃一樣,頻率一致,且永不止歇似的。濛濛曾經很疑惑,道:“凌落塵,為什麼那麼可笑的搗蒜似的動作加上你的招牌微笑,就顯得那麼優雅了呢?”
落塵當時沒回答。優雅,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和這兩個字有任何關聯。優雅,應該是富裕的人的特權。她明明是一貫的與人為善與己方便,這似乎是她自小在孤兒院長大衍生出的一種本能,與優雅之類的美好詞彙好像根本不沾邊。而那種可以保持同一弧度的微笑,應該歸功於身邊這個本性苛刻的人兩年多以來的強化訓練。
“疼了?”林緒車速不變,頻繁地從內線外線超車。
落塵有了心理準備,抓住車內的把手,任車子把她像擰麻花一樣地甩來甩去,她道:“一點點。”她很剋制地説,儘管肩頭似乎叫囂着説:豈止是一點點,怕是已經撞得淤青了。
“別心存僥倖。安全,是要時時警惕的。”林緒在狂飆了一陣之後,突然開口,他似乎意有所指。
落塵馬上反省自己哪裏觸怒了他。原本以為,他是別的事情不順心,自己不招惹他,不引火燒身就行了。誰料想,問題出在謹言慎行的自己身上。看看林緒的臉色,似乎就在爆發的邊緣,如果速度都帶不走他的怒火,那麼她就只好面對了。別怪她懦弱,她的面對,充其量就是靜觀其變,而不是徒勞地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林緒在破天荒地多説了幾個字後,就不再開口。把什麼都説破説盡,本也不是他的作風。
今天他突然來學校接她,本來就是極其反常了。雖然林緒從來沒説過,但是落塵能感覺出來,他並不希望他們的關係被大肆張揚。
與林緒的第一次見面,正是在C大校園。落塵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天之後,她的世界——養父母勉強支撐起來的家園,瞬間崩塌了。
落塵清楚地記得,她去報到的那天是九月三日。正式報到的日期應該是九月六日,三號那天養父母去了外地沒回來,落沙的學校也開學了,落塵在家裏也沒事可做,就想先去學校,把宿舍簡單收拾一下,免得開學的時候忙亂。最主要的是,她不想麻煩父母抽時間幫她搬行李。他們每天做生意已經夠辛苦的了,年紀也大了,她不想讓他們為了她頂着大太陽跑來跑去的。
九月的C大校園,老生已經開始上課了,所以熙熙攘攘,很是熱鬧。落塵拿着錄取通知書到外國語學院報到,由於她來得很早,所以很順利地就把手續辦了。只有體檢,是需要等到報到當日新生統一進行的。宿舍的安排,據説因為新的宿舍樓剛建好,有了大的調整,得落塵自己去宿舍管理科問一下,院裏還沒接到通知。
幾經波折,落塵才找到了一棟已經很陳舊的五層小樓,樓側掛着標牌:C大一舍,應該就是這裏了。在周圍新建宿舍樓的反襯下,這座小樓更顯得有些離奇的破敗。
取了鑰匙,落塵自己上樓。這棟樓的門鎖,竟然還是掛在外面的那種鎖頭,由此可見是多麼的原始了。415,門上沒有鐵將軍把門。落塵輕輕敲了一下,裏面沒有聲音。她推開門一看,空無一人,屋裏亂極了,瓶子、袋子、廢紙之類的,牀上牀下都是。她嘆了口氣,看來需要大幹一場了。
“幹什麼的!”
憑空炸響這麼一聲大喝,落塵被嚇得看過去的時候,又下意識地向相反的方向竄了一步。眼睛還沒來得及對上來人,她就被地上的一個袋子絆得向後栽倒。咬牙閉眼聽着自己的頭撞在地上的那聲悶響,等着疼痛的眩暈稍過之後,落塵才又睜開眼睛。
“你起來,跟我走一趟。”
站在門口的這個人,高高瘦瘦的,長得很精神,只是狹長的眼睛裏面都是怒意。
落塵定了定神,不知道扶着什麼東西爬了起來,找回自己的聲音:“去哪兒?”
“保衞處。”
落塵有點兒疑惑:“去保衞處幹嗎?”
“不想去?”
“不去。”落塵覺得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但是這個莫名其妙的人,看起來不大好惹。她索性也不管他,開始查看屋裏的東西,打算把垃圾先弄出去,再開始打掃。
她踢了踢腳下的包,正要翻看一下,手臂就被人從後面握住了。
“你膽子不小。”
落塵這次真的有點兒生氣了:“我翻我的垃圾,你管得着嗎!”
“誰能證明那是你的垃圾,嗯?”
落塵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眼來人,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下面是運動褲,雖然着裝很隨意,但一看就知價值不菲。她馬上否定了自己比較荒謬的猜測,開口問:“你是學校保衞處的?”
“不是。”
“那這些垃圾你有需要?”落塵實在迫不得已地開口,她已經儘量婉轉了。她只能猜測他恐怕是把她當成搶地盤的了,所以才這麼不客氣。
“我不要這個,我要你昨天拿走的。”
落塵指了指自己:“我?我今天才來啊!”
他拉過來一把椅子,自顧自地坐下:“你不用狡辯了。我們明人不説暗話,你把昨天拿走的東西還給我,我就不追究了。”
落塵舉起手中握住的鑰匙:“你一定是誤會了。我今天才來報到,正要收拾宿舍。如果你需要,可以先翻一下,能幫我全拿去丟掉,那是最好。”
可是那人還是不相信:“你們的花招真多啊。上次就是領着個小孩闖空門,這次説來報到,堂而皇之地翻東西。”
落塵見他糾纏不清,只好説:“你有什麼證據説我拿了你的東西呢?”
“你有什麼證據説你沒拿?”他其實也清楚,現在沒抓到她偷東西,就算是把她送到公安局,她如果不肯合作,也拿她沒辦法,所以他之前才開口跟她商量。儘管他的商量,更像是安排。
“尤他,不是她。”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落塵這才注意到門外還站着一個人。他也很高,樣子不怒自威,看起來好像值得信賴。當然,這種感覺後來被證明絕對是錯覺,絕對是誤導。
這是林緒在落塵生命中的第一次登場。他的出現,澄清了尤他認定落塵是小偷集團一員的誤會,讓她免受委屈。而他們的相識,卻又註定了是落塵無數委屈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