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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宿敵初逢

    明將軍並不高大,相貌亦比小弦想象中遠為年輕,近五十的年紀瞧起來不過三十許人。最奇特的是他那頭不見一絲雜質、極有金屬質感的烏髮,仿若綢緞;那透着瑩玉神采的肌膚,被身後將軍廳黑色的牆壁所襯,更有一種奪人心魄的氣勢。

    小弦略帶好奇地望着明將軍。在他的心目中,明將軍既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物,也是一個害得父親許漠洋家破人亡、流落江湖的大壞蛋。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卻提不起一絲惡感,反有一種終於見到江湖傳言中絕頂高手的興奮。甚至,從隱隱浮現的懼意中,還有一種自己也説不清楚的尊敬!

    明將軍終於開口:就是這孩子麼?宮滌塵點點頭:他剛從追捕王手中逃出,無意間遇上了我。以將軍的智慧,想來不必滌塵再多言了。他知道只要對明將軍點出追捕王的名字,泰親王的籌劃已呼之欲出,餘下的事情就由明將軍自己審時度勢,權衡利弊了。

    小弦心頭一凜,聽兩人的口氣,宮滌塵來將軍府竟是專門為了讓明將軍見到自己,這是何故?想起愚大師曾説,自己是明將軍的命中宿敵,他雖從未將那些話語放在心裏,權當是戲言,但若是明將軍知道了此事,多半不會放過自己。他不由有些忐忑,看到宮滌塵低頭對自己露出一個充滿鼓勵的微笑,方才心頭稍定。

    本將軍雖然今日才見到宮先生,但早就聽説你淡泊名利、無畏權勢。明將軍目光略略一沉,思索道,若是京師中任何一人帶他來將軍府,我都不會奇怪,但宮先生亦如此做,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解釋一二?宮滌塵身為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置身於京師權謀鬥爭之外,自然不會將小弦送至將軍府以求功名,而明將軍下令將軍府全力保護小弦之事極其機密,外人亦不會得知。明將軍縱是智謀高絕,也猜測不出宮滌塵的用意。

    宮滌塵並不直接回答明將軍的提問:滌塵只是想知道:明將軍到底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説話間,他已暗運明心慧照大法,潛測明將軍此刻的心理變化。明將軍仿若不覺,大笑道:積毀銷骨,眾口爍金。我明宗越是什麼樣的人,本無須別人判斷。

    宮滌塵但覺明將軍似已與他身後的將軍廳合為一體,明心慧照欲測無門,不敢強試,暗中收功,淡然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這一句乃是莊子的名句,《天命寶典》傳承於老莊之學,小弦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卻覺得用在此處大是不倫不類,心想難道宮大哥以判斷出明將軍的喜怒為樂麼?實在是不可思議!

    明將軍微微一怔,精芒隱現的眼神鎖在宮滌塵俊美的面容上,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面前這個丰神如玉、宛若濁世佳公子的年輕人,緩緩道:在宮先生心目中,我是什麼樣子?宮滌塵朗聲道:公欲成大事,當無拘小節。明將軍冷笑:何為大事?何為小節?

    男子漢大丈夫自應以國家興亡為重,個人恩怨為輕。宮滌塵喟然一嘆,望着小弦道,若是將軍府要強行留下這孩子,宮某定會非常失望,從此不會再與將軍見面。小弦越聽越是糊塗,想不明白為何將軍府要留下自己,而宮滌塵説從此不見明將軍,難道明將軍會受他這樣的威脅?

    明將軍大笑:宮先生危言聳聽,到頭來原不過為了這個孩子?我明宗越豈會與之為難,你儘可帶他走。

    宮滌塵道:將軍自然知道,京師中各勢力皆對此子虎視眈眈。只怕我們前腳才出將軍府,立刻便會被請到什麼親王皇子的府中,宮某雖自命不凡,卻也不敢保證這孩子的安全這番話除了未直接説出泰親王與太子的名字,幾乎已經挑明瞭京師中幾大派系間的明爭暗鬥,恐怕也只有身為吐蕃使者的宮滌塵才可這般直言無忌了。

    小弦聽得雲裏霧裏,渾不知自己為何變得如此重要,而宮滌塵與明將軍之間隱含機鋒的言辭亦令他增添了一份神秘之感。

    明將軍沉聲道:宮先生有何妙策?宮滌塵微笑:滌塵想問將軍借一個人,五日後當將軍到清秋院作客時便完璧歸趙。

    明將軍目光閃動,轉向鬼失驚:這五日,便由你負責保護這孩子的安全,若有人對他圖謀不軌,殺無赦!鬼失驚臉無表情,躬身答應。

    宮滌塵面色不變,心頭暗歎,明將軍剎那間便已猜出自己欲借鬼失驚保護小弦的用意,一代梟雄果然名不虛傳!而小弦卻是大吃一驚。僅是見到鬼失驚就已令他提心吊膽,若是這五日時光與之朝夕相處,豈不要驚出一場大病來?他剛想出口反對,卻見宮滌塵的眼光射來,右手三指蹺起,暗暗一搖,無疑是在提醒與自己的約法三章,只好悻悻閉嘴。

    明將軍又對宮滌塵道:並非本將軍不給宮先生與亂雲公子面子,而是這些日子政事繁忙,恐怕五日後未必有暇。

    宮滌塵悠悠道:不知將軍會不會給暗器王面子?明將軍動容:林青也會參加?宮滌塵笑道:京師人物齊聚,又怎會少了暗器王?小弦聽到林青的名字,心中一動。他本不知宮滌塵五日後在清院秋中宴請京師各門各派人物之事,但想到宮滌塵曾説過,五日後保證讓自己回到林青身邊,看來果然是早有計劃,並未哄騙自己,對他的信任更增一分。

    明將軍雖早就定下參與聚宴之事,但卻未想到會與暗器王在那裏相見,略生警惕:宮滌塵身為吐蕃使者,為何對此事這般熱心?但猶豫在心頭一閃即逝,朗然道:宮先生大可放心,我必會履清秋院之約。

    宮滌塵拱手一禮:既然如此,五日後再睹將軍風采,宮某告辭。説罷拉着小弦往將軍府外走去。

    小弦一向有禮,此刻卻不知是否應該對明將軍告別,只是愣然朝明將軍點點頭,卻又接觸到鬼失驚的森然眼光,連忙怯怯地垂下頭去。

    宮滌塵帶着小弦一路走出將軍府,再無阻攔,鬼失驚不遠不近地保持着十餘步的距離跟在兩人身後。小弦心頭打鼓,幾次想對宮滌塵説不要鬼失驚隨行,可在肅穆的將軍府中卻不敢多言,轉念想到鬼失驚雖然可怕,畢竟不敢違抗明將軍的命令,既然奉命保護,想必不會為難自己。有這個世人皆畏的保鏢隨行,這幾日在京師中大可以放開手腳狂玩一陣,就算遇見追捕王也不必害怕,若是與這黑道殺手之王在京師中捉迷藏,倒也有趣。小弦越想越好玩,一時只覺世事之奇莫過於此,本是被追捕王灰頭土臉地擒至京城,誰知遇見宮滌塵後揚眉吐氣,不但幾日後便可與林青會合,更能有幸擺一擺高手護駕的威風,不由對神通廣大的宮滌塵佩服不已,順便給將軍府外那依然目光痴迷的看門家丁一個鬼臉。

    出了將軍府,宮滌塵走出兩步,驟然停下身形,對小弦笑道:你不要怕,我們等一等他。雖説有宮滌塵在身旁,小弦依然不敢直面鬼失驚,驚訝道:為什麼?他忽聽到體內骨節輕微爆響不絕,卻是宮滌塵移顏指法的效力已過,身材正慢慢恢復。

    鬼失驚大步趕上,笑着替宮滌塵回答道:若是被不知情者以為我在跟蹤你們,豈不弄巧成拙。他面上雖有笑容,説話語氣仍是漠然,不動半分感情。宮滌塵點點頭:我這幾日還有些事情要辦,小弦的安全便拜託鬼兄了。鬼失驚淡淡道:宮先生放心,鬼失驚一生從不受人恩情,但小弦對我有救命之恩,豈會不盡力。他又對小弦一笑,小弦,這是第一次來京師吧,這幾日想到何處遊玩,鬼叔叔都陪你去。他口中的救命之恩指的卻是在擒龍堡困龍山莊中諸人被寧徊風困於那大鐵罩下,若不是小弦靈機一動,誘寧徊風火攻,包括林青、蟲大師、鬼失驚在內的數大高手都將命喪鐵牢中。鬼失驚雖是人人驚懼的黑道殺手,但最重恩怨,所以破天荒對小弦和顏悦色。宮滌塵與明將軍顯然都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讓鬼失驚出面保護小弦。

    小弦心頭稍定,聲音仍有些打戰:鬼鬼叔叔不用費心,我哪兒也不想去。他心想若是與鬼失驚一路,再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恐怕也毫無興致。

    鬼失驚瞧出小弦的心思,柔聲道:這樣好了,這幾日我只是遠遠保護你,並不公然出面。只要你不闖出天大的禍事,叔叔都幫你扛着。

    其實在困龍山莊中,小弦所起的作用雖然關鍵,但若沒有林青飄忽的身法與凌厲的暗器,諸人亦難逃毒手,而且在此之前,蟲大師還先從萬斤鐵罩下救下了斷臂的鬼失驚。只是鬼失驚生性高傲,不肯對林青與蟲大師示好,所以寧可把小弦當作救命恩人。這份心態,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小弦感應到鬼失驚對自己確是一片誠心,漸漸不再怯他,嘻嘻一笑:什麼才是天大的禍事?宮滌塵笑着接口道:比如你去皇宮內院中偷東西,或是去刑部大牢內劫死囚鬼失驚聽宮滌塵説得有趣,亦忍不住大笑起來。小弦吐吐舌頭:這我可不敢。他眼珠一轉,想到自己一路捉弄追捕王之事,無數花樣又湧上心頭。不過對鬼失驚畢竟懼意未消,也只能想想作罷。

    三人由京西的將軍府穿過半個京城,來到南郊,遠遠望見一個大湖,湖畔有一座竹林環繞的小山莊。

    宮滌塵拍拍小弦的頭,以手相指:這個湖就是梳玉湖,因湖水澄碧,宛若翠玉,竹林形如木梳,因而得名,乃是京師五景之一。而湖邊的那座山莊,便是人稱亂雲低薄暮,微雨洗清秋的清秋院了。這五天你都將住在這裏了。

    小弦看那山莊雖然並不依山靠水,卻環境雅緻,佈局精巧,一陣微風吹過,竹林千枝齊搖、竹葉婆娑,發出陣陣簌簌的聲響,既如披甲待發的百千鐵騎、鋒芒畢露的萬叢劍林,又似氣象蒼茫的濤生雲海、變幻無端的海天蜃景,想不到在這熙熙攘攘的京師中,竟有這樣一個宛若世外仙境的寧靜處,心頭已喜了幾分。

    鬼失驚停下腳步:沿路上我已發現或明或暗的十九名探子,想必將軍府公開保護小弦之事已然傳遍京師,任何人想打他的主意皆會三思而行。清秋院內應無危險,我不便入內,回頭派星星漫天晝夜守在清秋院外,小弦如要出門,我必會暗中跟隨。星星漫天是鬼失驚手下的二十八名弟子,以天宮二十八星宿為名,每個人都是藏身匿形、精於伏擊的殺手。

    宮滌塵淡然道:有勞鬼兄了。鬼失驚嘿嘿一笑,又望一眼小弦,閃入道邊樹林中不見蹤影。

    等鬼失驚去遠,宮滌塵拍拍小弦,嘆道:鬼失驚雖然惡名昭著,卻有諾必踐,比起這世上許多自命俠義之人,更令我敬重。小弦倒是對此頗不以為然,只是隱隱覺得宮滌塵與鬼失驚之間的對答略顯生硬,似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係。

    兩人沿着梳玉湖畔緩緩而行,堪堪走近清秋院,小弦看到山莊門口掛着一個大匾,上書三個大字:第一院!在第一院前面還有兩字,卻被白布遮蓋,瞧不分明,奇道:為什麼要用布遮住?下面兩個是什麼字?

    宮滌塵解釋道:當年皇上要納江浙三千民女入宮,亂雲公子之父雨化清秋郭雨陽與華山無語大師力諫不果,以死相抗,靜坐梳玉湖邊絕食十三日,終迫得皇上收回聖旨。江湖人士有感郭雨陽的高風亮節,贈匾上書武林第一院。郭雨陽死後,亂雲公子謙和自斂,所以才命人將武林兩字遮去,以免引來流言蜚語。小弦方知其故,不由對這尚未謀面的亂雲公子大生好感。心想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方有資格與宮大哥結交。

    宮滌塵來到京師後才與亂雲公子結識,這些日子便一直住在清秋院中。山莊門口的家丁瞧見他,皆點頭為禮,神情恭敬。宮滌塵問起亂雲公子,一人回答道:公子剛剛送簡公子出門,應該過不多時便能回來。他望着小弦,卻不多問,只是頷首微笑。

    宮滌塵淡淡哦了一聲,徑直帶着小弦入內。小弦好奇地看着幾位家丁,心想大凡豪門家丁皆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模樣,將軍府前即可見一斑,不料這幾人卻都是文質彬彬,衣衫乾淨整潔,頗有氣度,如果走在街上,必被認為是入京趕考的秀才,京師四大公子果然都有些名堂。又想到必就是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公子,聽説此人貌賽潘安宋玉,更是熟讀萬卷,文才出眾,出口成章,極擅舌辯,乃是世間女子心目中的最佳檀郎。他不由偷偷看了幾眼宮滌塵,那京師城外温泉潭底所見到的一幕重又浮現腦海,實在是永生難忘在小弦的心目中,若論相貌,縱是那簡公子被眾人吹噓得天花亂墜,也難及宮滌塵之萬一!

    入了莊門,但見池榭樓台皆小巧玲瓏,雖相隔不遠卻各自獨立、自成風景,又有一條蜿蜒流過的小溪將各方建築連為一體,雖已入冬,卻依然有零落的綠色鋪點在小溪周圍,令整個山莊透出一份寬敞明亮的清曠之氣。

    小弦極少來這等大户人家的莊院,頓覺神清氣爽,暗想這亂雲公子定是一位胸有丘壑、腹藏玄機的飽學之士。相形之下,平山小鎮上朱員外的莊園雖是面積遠勝此處,精緻淨雅卻遠遠不及,猶如大雜院一般。

    宮滌塵顯然對清秋院中極為熟悉,帶小弦來到一個大廳中:這裏是亂雲公子會客的地方,名叫梅蘭堂,五日後你就可以在此見到你的林叔叔了。

    小弦強按下要見到林青的興奮,轉首四顧,先看到廳堂正中掛着一幅對聯:梅標清骨,舞衫歌扇花光裏。

    蘭挺幽芳,刀鋒劍芒水雲間。

    小弦品味其中那份微妙的意境,一時略有些茫然:這是亂雲公子的手筆麼?嗯,下面還有幾個小字:暮寒題於乙戌年仲秋原來是一個叫暮寒的人寫的,不知是誰?宮滌塵笑道:亂雲公子的大名便叫做郭暮寒。難道你還懂書法?小弦鬧了個小笑話,赧然道:我不懂書法,只是看了這兩句對聯,總覺得好像有一種鬱志難舒的感覺。

    宮滌塵一愣,他雖是極細心之人,但來京師後諸事繁忙,來過幾次梅蘭堂,卻從未留意過這副對聯。此刻聽小弦所言,他當下凝神思索聯意,果然有一種在聲色犬馬中暗斂鋒芒,以圖東山再起的味道。宮滌塵心中一動:你剛才看到明將軍時可有什麼感覺?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小弦回想起見到明將軍時的情形,呆呆道,只是有一點害怕,又有一點好奇,嗯,他的頭髮好奇怪,像他想了想才總算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像一條剛剛從油裏拿出來、又燙熨平整的黑色綢緞。

    宮滌塵隨蒙泊國師精研佛法多年,對那些不可臆度的玄妙天機自有體會。所以他故意帶小弦去見明將軍,實想看看暗器王口中的剋星會否令明將軍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感受,不過看起來明將軍與小弦似乎都沒有何特別,聽小弦形容得有趣,不禁莞爾。

    小弦眨眨眼睛,似是想到了什麼:將軍府中怎麼不見明夫人?宮滌塵道:此事亦算是一奇。明將軍年屆五十,卻僅收了四名小妾,正室之位一直虛席以待。有不少人因此懷疑他中意的某位女子早已身亡,所以寧可終身不娶。幾年前明將軍揮師塞外大勝而歸,手下有位千難和尚特意擒來一名回族的絕色少女獻給明將軍,誰知明將軍勃然大怒,竟在三軍陣前將千難梟首示眾,從此再無人敢提及此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父親許漠洋提起過的大仇人千難和尚竟是如此下場,雖有些快意,卻也心驚:明將軍如此喜怒無常,為此事斬將,豈不令手下士兵心寒?宮滌塵嘆道:你僅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千難和尚乃是少林叛徒,無惡不作,最喜歡姦淫幼女.他投入將軍府後仍不知收斂,明將軍出兵寨外時權且用之,等大勝回師自然不容於他,找到機會便借題發揮,斬之以壯兵威。僅以此事而論,明將軍可得到我的七分敬重。

    小弦一時茫然,實難判斷明將軍此舉的錯對。心想宮大哥敬重明將軍七分,不知還有三分又是什麼?又問道,那明將軍可有子女?官滌塵搖搖頭:他雖收下四名小妾,卻並無聽出;聽説曾有位小妾懷了身孕,亦被他強行退服藥物墮胎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明將軍的行徑委實叫人猜想不透。咦,你眼睛為何亂轉,可又想到了什麼?

    小弦面色古怪,吐吐舌頭。原來他見宮滌塵特意帶他去將軍府,再加上京師中人人都想抓住自己,忽發奇想:當初日哭鬼、吊靴鬼不就是要把自已送給擒天堡主龍判官做於二兒子麼,難道明將軍亦有此意?所以才問起明將軍的夫人與子女之事:聽了宮滌塵的解釋,又自覺牽強,一暗暗失笑。

    小弦轉頭四顧,看那梅蘭堂地方並不大,僅可坐下二三十人,心想這等豪門賓客必是大擺灑席,場面奢華,不由問道:除了林叔叔外,五天後還有什麼人來?這地方夠麼?

    這就不由你這小鬼操心了。宮滌塵笑道,亂雲公子一向行事低調,不喜熱鬧,若不是礙於我的面子,又豈有請客的閒情逸致?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吵了清秋院的清靜,主賓一併也不過十九人而已。小弦這才知道此次宴客之舉竟然是宮滌塵的主意,奇道:為何是十九人,湊個整不好麼?

    你當我無事擺闊麼?這次來的都是京師內極有身份的人物,豈能隨隨便便拉人湊數?何況九乃窮極待變之數,多一人反而不美。宮滌塵望着小弦微笑道:其實我本還差一位客人,正猶豫是否應該請顧清風之弟顧思空,巧你來了,恰好做第十九位小客人,也算是天意。

    小弦吃了一驚,手指自己的鼻子:我!其他還有什麼人?宮滌塵悠然道;京師三大掌門、三位公子、八方名動,再加上泰親王、太子殿下、明將軍、水知寒、鬼失驚與區區在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競得宮滌塵如此看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能與這些名動江湖、朝野的人物並列,既覺自豪,又覺惶恐,忽又想到追捕王梁辰豈不也是座上嘉賓,若是找自己算賬,可不是鬧着玩的,急忙道:宮大哥還是請來那顧什麼空吧,我我可不行。

    宮滌塵瞧出小弦的心思,拍拍他肩頭:你放心吧,有宮大哥與你林叔叔在場、再加上明將軍派鬼失驚與你同行,在借追捕王十個膽子也不敢把你怎麼樣。他又似笑非笑地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實在沒有信心,宮大哥也不會勉強你非要出席。小弦受官滌塵一激,忍不住挺起小胸勝:我當然有信心。可想象着五天後的場面,終是有些心虛,萬一有人臨時有事來不了呢?他在心中暗暗盼望,最好追捕王與管平等人都來不了。

    官滌塵仰望着梅蘭堂的屋頂:不看僧面着佛面:就算有人不給亂雲公子與我面子,為了一睹兼葭門主的雅姿玉容,也必會到場。言下竟似也有幾分期盼之意。

    小弦雖然從末見過駱清幽,但因林青的關係對她的印象極好,聽説駱清幽,一向深居簡出,少見外人,倒真想看一看這位被譽為江湖第一才女的奇女子是如何的繡鞭綺陌,雨過明霞,細酌清泉,自語幽徑。當下小弦嘻嘻一笑:原來宮大哥的心上人也是駱姑姑。他隨口説出無心之言,自己倒是一愣,萬一宮滌塵當真喜歡駱清幽,豈不成了林青的情敵?心中不由將官滌塵與林青暗地比較,先且不論武功高下,兩人的外形可説難分伯仲,宮滌塵優雅的談吐與林青的從容氣度亦是各擅勝場,難分軒轅。

    宮滌塵笑罵道:你這個小鬼頭休要胡説八道,駱掌門又豈會將我放在眼裏。他不解釋還好,這句話反令小弦感應到一股微妙的情緒,對自己的判斷更是深信不疑。轉念一想,林青與官滌塵可算是自己最敬重的兩個人,若他們真的為駱清幽相爭,實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小弦雖然聰明,遇上這等事情卻實在想不出個解決方法,只好先把這念頭放置一邊,.又朝宮滌塵問道:宮大哥為什麼要請客啊?宮滌塵淡然道:一來是想結識一下京師各方人物,二來是要替師父完成一個心願。

    小弦一臉糊塗:你是説蒙泊大國師麼?他有什麼心願。宮滌塵神秘一笑:到時你就知道了。

    正説着話,從堂外走來一位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門口,欠身一福:宮先生回來了,可有什麼吩咐?宮滌塵撫着小弦的頭:平惑姑娘好,我帶來一個小弟弟,這幾日都住在清秋院內,麻煩你多照顧一下他的起居飲食。那小姑娘長得淡眉亮目,一笑起來兩邊嘴角各露出個圓圓的灑窩,十分俏皮。她好奇地看看小弦一下,躬一身答應:我這就先派人去打掃一下。説完匆匆出堂而去。

    小弦低聲問道:她是亂雲公子的女兒麼?亂雲公子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如何會有這麼大的女少兒?官滌塵一時失笑,對小弦耐心解釋道,她是亂雲公子的貼身小婢,別看她年齡小,卻極是善解人意,也可算是清秋院的小管家。小弦抗議道:我已經長大了,可不是什麼小弟弟以後宮大哥要介紹我的大名。宮滌塵哈哈大笑:以後我就説你是楊驚弦楊少俠,可好?

    小弦撅嘴道:我現在不叫楊驚弦,我叫許驚弦!説罷又忍不住問道,奇怪,官大哥是從什麼地方聽到過楊驚弦這個名字?這確是他一直存於心頭的疑問。宮滌塵面色微變,目光閃動:我是聽二師弟扎風説的。他對你的印象極深,讚不絕口呢。

    小弦恍然大悟,困龍山莊一戰時,蒙泊國師的二弟子扎風喇嘛亦在當場,雖然小弦內心鄙夷扎風的為人,但想到他將自己的英雄事蹟四處宣揚,又是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原來宮大哥早就知道我了,怪不得在那潭邊,一下就猜出了我的名字。

    官滌塵點點頭,又板起臉:你忘了我們的約法三章了?小弦這才想起與宮滌塵約好不能説起温泉深潭見面之事,吐吐舌頭:對了,宮大哥今年多大了?我今年十二歲,明年四月初七就滿十三了。

    官滌塵不答反問:你看我有多大年紀?小弦嘻嘻一笑,湊到宮滌塵耳邊低聲道:宮大哥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有二十五六,但我見過你真實的模樣應該還不到二十吧。

    我大你五歲。宮滌塵淡然道,又哼一聲,除了我的師父,見過我真面目的人沒有幾人。你可不許對人亂説。小弦心頭泛起一種與官滌塵分享秘密的感覺,大是得意:宮大哥騙人,難道除了你師父蒙泊國師,連你父母兄弟都末見過你的真面目?

    我的父母兄弟宮滌塵低低嘆道,,我有很久未見過他們了。小弦一怔,看宮滌塵言語間悵意叢生,莫非也有什麼難言之隱,更覺同病相憐,以後有機會倒要問問他。

    宮滌塵瞬間恢復,依然是那種萬事不縈於心的樣子:你怎麼想到問我年齡了?小弦道:扎風喇嘛足有三四十歲,為什麼你還叫他二師弟?

    宮滌塵道:國師門下不分長幼,以入門光後排輩。我從小就隨着國師學藝,自然是大師兄。小弦想象着扎風一把鬍子老大年紀,卻要忍氣吞聲叫宮滌塵師兄的樣子,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一道平和內斂的語聲從堂外傳來:宮先生回來了。愚兄剛才送簡公子離莊,恕罪恕罪。咦,這孩子是誰?人隨聲到,一位一身材碩長的白衫秀士踏入梅蘭堂中。

    宮滌塵拱手道:郭兄不必客氣。這位便是近日來令京師各路人馬皆不得安生的許驚弦許少俠了。説罷自己也忍不住淡淡發笑。

    小弦聞聲瞧去。亂雲公子郭幕寒年紀三十出頭,面容白淨,最醒目的,是兩道如黎明曉月般的一對深眸,那眸子並不像武林高手般隱露光華,而是温雅沖淡、明亮幽邃,與之對視毫無威懾感,卻又有一種敏鋭的穿透力,彷彿任何心術不正之人都會在這雙擁有無上智慧、能包容世問一切善惡的眼光下無所遁形。

    小弦學着大人的模樣拱手抱拳:久仰亂雲公子之名,今日相見,三生有幸。亂雲公子一愣:我聽説鬼失驚送官兄一與這孩子一起回來的,本還以為是將軍府的什麼人,原來竟就是林青口中明將軍的

    亂雲公子剋星二字尚未出口,宮滌塵己及時打斷他的話:郭兄可不要小瞧這位許少俠,他今日剛剛從追捕王手中逃出,在京城外與我無意遇見。亂雲公子臉上的表情如同吞下了一枚雞蛋:追捕王!這怎麼可能?明將軍又怎會輕易放過他?

    宮滌塵笑道:世間的事往往無可揣測,若是郭兄知道追捕王在許少俠手裏吃了個什麼樣的大虧,只怕更會覺得不可思議。他將小弦捉弄追捕王之事大致説出,亂雲公子一雙大眼彷彿要從眼眶中跳出,連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説着連忙伸出一雙如閨中女子般秀氣修長的手與小弦相握。

    小弦心頭卻有疑惑:看來林青説的那句話不但與自己有關,還牽涉到了明將軍,若非顧及到與宮滌塵的約法三章,真要朝這個毫無一點架子的亂雲公子問個明白。

    官滌塵又道:許少俠來京城是為了找暗器王,我怕有何意外,便先帶他來此,這幾日都將暫時住在這裏,事情急迫一時不及通知郭兄,魯莽處還望莫怪。亂雲公子笑道:些許小事,宮先生不必掛在心上。

    小弦注意到宮滌塵對亂雲公子的態度十分客氣,始終保持着若有若無的距離,看來他雖然住在清秋院,和亂雲公子卻也不過是普通朋友,遠不及對自己嬉笑怒罵全無隔閡,心底湧起一種莫名的得意之情。

    宮滌塵對小弦道:我與郭兄有些事情商量,你先回房體息吧。小弦雖不情願,卻也只得無奈答應。亂雲公子叫來剛才的那位小婢,吩咐幾句,小婢朝小弦輕輕一笑:小弟弟,跟我來。當先帶路,走出梅蘭堂。

    小弦跟在那小脾後面,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弟弟、我有名字的,我叫許咳,你就叫我小弦好了。他本想報出大名,但而對這樣一個小姑娘似乎也太過鄭重,臨時改口。小婢嘻嘻一笑:小弦小弦,還是個小弟弟。

    小弦氣不過她,依稀記得官滌塵叫過她的名字,憤聲道:蘋果蘋果,只是一個小丫頭。他也心中倒是奇怪,為何有人要叫蘋果,莫非還有婢女以其他水果為名?

    什麼蘋果橘子?小蟀一瞪眼睛,讓姐來告訴你,我的名字是平安的平,迷惑的惑,可記住了麼?她這輕嗔薄怒的神情立時讓小弦想到了水柔清,心頭百般滋味湧上,無心與她爭辯,喃喃道:平惑,這名字好奇怪。平惑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我來教你:我們的公子好學善問,常常説讀書越多,才知學海無涯。所以給我們四個貼身丫環分別起了:平惑、舒疑、釋題、解問的名字二我年紀最大,她們都叫我姐姐,你以後也要叫我平惑姐姐。她模樣嬌俏,加上口齒伶俐,聲音清脆,又故作老成,十分可愛。

    小弦這一明白過來,臉上一紅。平惑雖然只比自己大三四歲的模樣,但既然在好學善問的亂雲公子門下,只怕也讀了不少書,而自己從小到大也就僅看過《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大概遠遠比不上她。可小弦心中十分不服,故作不屑:這都是什麼怪名字啊?蘋果、樹葉和屍體也還罷了,竟然還有什麼接吻,真是羞死人了。也虧他念頭轉得極快,眨眼間競把平惑、舒疑、釋題、解問都以如此古怪的諧音念出。

    平惑柳眉倒豎,跺足道:你敢嘲笑公子起的名字?我到時告訴他,有你好瞧!小弦雖有點害怕,但看到平惑發怒的樣子又想起水柔清,只想多看幾眼,冷笑道:黃毛丫頭最是無用,就知道告狀。只因小弦對誤害水柔清父親莫斂鋒之事一直耿耿於懷,認定她定然不會原諒自己,恐怕再難相見,如今見到了相似之人,便想找出幾分影子來。卻不知天底下女孩子生氣的模樣皆是大同小異。不過縱是望梅止渴,亦是聊勝於無。

    平惑模樣乖巧,又是亂雲公子的貼身近婢,在清秋院中一向受人寵愛,何曾想過,這不不知哪裏來的小孩子對自己如此不敬,又想不出反駁的話兒來,氣得俏臉生寒,口唇微顫。冷哼一聲,大步前行,再也不理小弦。

    小弦一震:自己以前就總是不肯容讓清兒,處處與她針鋒相對。爹爹常説男子漢大丈夫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她父親因我而死,豈能再惹她氣惱傷心?一念至此,心中登時軟了,快步上前:你不要塵氣了,我只是開個玩笑。這一刻,恍惚間當真以為面前的小女孩就是水柔清了。

    平惑怎料到小弦心中所想,平時小夥伴間賭氣誰也不肯服輸,他竟然這麼快就低頭認錯,一時反有些措手不及,氣消了大半,面子上卻還放不下來,唔了一聲,垂頭不語,腳步卻已放緩了。

    兩人繞過水池、花園,來到一座二層小樓,平惑低聲道:你住在樓下南房,我已收拾好了,你如果肚子餓了,或另什麼要求,便可搖鈴喚我。言罷帶小弦到房間中,板着臉交代幾句,匆匆離去。

    小弦本還想問問宮滌塵的事,順便打聽一下那一句林青所説、關於自己的話,看平惑餘怒末消的樣子,也只得作罷。

    房間雖小,卻是一應俱全,小弦和衣躺在温暖舒適的牀上,呆呆想着這一日的奇遇:先是追捕王與那無念宗的談歌和尚相鬥,自己趁機下了巴豆,逃到山中温泉,竟然遇見了宮滌塵,不但帶自己平安人京,更看到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鬼失驚反而成了自己的保鏢,又見到了京師認三公子之一亂雲公子,再過五天便能與林青重聚只覺自己活了十餘年,唯有這一天最是多姿多彩。

    他忽又想到宮滌塵請客之事,一時無聊,掰着指頭計算五日後將會遇見的人物:三大掌門、三位公子,八方名動中除了已死的顧清風外還有七人,再加上泰親王、太子與明將軍、水知寒、鬼失驚三人

    哎呀。小弦驚叫一聲,加上宮滌塵與自己,競然不多不少恰好是二十人。難道是宮滌塵算錯了?他再重新算了一遍,依然是二十位。小弦本就不想參加宴會,此刻更加生怕自己成一個多餘的客人,一再逐個念着名字反覆計算不休。他對京師諸人本就是僅聞其名,加之與追捕王在一起擔驚受怕了幾日,早已是疲倦不堪,不幾下便算得頭暈腦脹,漸漸睡去。

    小弦醒來時天色己黑,隱約見到一張可愛的俏面在眼前晃來晃去,依稀是水柔清的模樣,他大叫一聲:清兒,你怎麼來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手上卻是一痛,被人結結實實打了一巴掌。你做什麼,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那聲音冷冷的,又帶着一絲受驚之後的惶惑。

    小弦揉揉眼睛,這才想到自己是在清秋院中,面前之人並非水柔清,而是平惑。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我認錯人了。平惑哼道:看不出你倒是個小色鬼。什麼清兒情兒的

    小弦破天荒被人冠以小色鬼之稱,大怒之下一躍而起,忽覺.身上涼颼颼的,才發現僅穿了貼身內衣內褲,身上還蓋着一牀散發着淡淡花香的絨被,這一驚非同小可,瞬間又縮回被中,速度比跳起來時還要快上數倍,顫聲道:你脱我衣服?他雖是男孩子,卻是情思初萌的年紀,若是被這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身體,簡直比打他一巴掌還難過。

    平惑全不明白小弦為何一臉驚性,看他那副活像見鬼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脱你衣服怎麼了?又不是殺了你。

    小弦全身和腦袋都藏在被中,僅露出兩隻滴溜亂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虧你還像讀過些書的樣子,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平惑沒好氣道:誰耐煩伺候你,宮先生下午來過,大概是他給你寬衣的。

    小弦總算鬆了一口氣,心想與宮大奇相識不過半日,他卻對自己如此之好,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報答,望着平惑不解道:那你來做什麼?平惑道個萬福,姿勢極其誇張,不冷不熱地道:請少爺起牀用餐。這一聲少爺,當真是叫得抑揚頓挫,眼中卻滿是椰愉的笑意。

    小弦這才覺出肚中飢餓,卻不好意思當着平惑的面下牀穿衣:你先出去。平惑奇道:為什麼?小弦紅着臉道:我要起牀,你當然要回避。

    平惑自小服侍亂雲公子起居,哪曾想到小弦會如此,頓時笑得花枝亂顫:哎喲,我剛才真是冤枉你了,原來小弟弟竟是個正人君子呢:外面天寒地凍的,也別讓我出去了,我轉過身不看你就是了。小弦無奈。請平惑將衣服拿來,在被中穿衣。平惑果然轉過身去,不看一眼.

    小弦隨口問道:宮大哥在哪裏?平惑答道:宮先生似乎有什麼急事,用過晚餐後就匆匆離開清秋院。臨走前還專門囑咐,讓我好好照看你

    聽到宮滌塵不在,小弦略有些失望,又聽平惑道:宮先生到了清秋院十幾天了,無論是在公子面前還是下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禮,既讓人覺得愜意,又覺得不能親近。我還從末見過他對人這麼關心,難道你真是他兄弟?

    小弦聽出平惑言中的一絲酸意,頗自豪地昂頭答道:他是我大哥!平惑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嗯,模樣有點不像,肯定不是同胞吧

    這一句無心之一言觸到小弦的痛處,大聲道:我們雖然不是同胞兄弟,但大哥和我的感情比同胞兄弟還要親!哼,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好看,你也不用故意諷刺我。

    小弦畢競是清秋院的客人,平惑不料他如此敏感,略有些慌神:小弦不要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嗯,其實你樣子也不難看,眼睛大大的,額頭又高,一見就讓人喜歡。小弦從未聽過別人這樣誇獎自己的相貌,一時競不知應該高興,還是應謙虛幾句,又聽平惑説到喜歡兩字,才稍稍平復的臉色又泛起一層紅暈,訕訕地説不出話來。

    咕嚕小弦肚子發出陣陣叫聲。平惑一本正經道:難道你會腹語術?這是在説什麼?她自幼呆在錦衣玉食、不愁吃穿的清秋院,確是極少聽到這樣的聲音。小弦氣苦,只道平惑嘲笑自己,大聲道:肚子在説:我要吃肉。平惑這才明白過來,與小弦大眼瞪小眼片刻,終於都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友誼就這樣悄悄地在兩個孩子之間建立了起來。

    小弦穿好衣服,平惑端來一隻青瓷細碗,笑道:看你餓得厲害,也不用起牀了,趁熱喝了這碗燕窩粥吧。這是公子特意讓我端給你的。

    燕窩!小弦兩眼放光,他自小與許漠洋在清水小鎮過着清貧的生活,這等美味.只從聽書看戲中得知,想不到今日終於有幸一嘗滋味,他也瞅到平惑驚詫的目光,連忙收斂起來。

    小弦小心翼翼用銀勺舀一勺燕窩粥放在口中,若非礙於平惑在旁,定要閉上眼細品,卻覺得口中並無什麼特別的感覺,除了略略滑膩一些,與普通的白粥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分別。他實在是餓得厲害,終於顧不得吃相,狼吞虎嚥地送下肚去,意猶末盡,剛想開口再要一碗,平惑早已端來。

    小弦連吃四五碗方才停下,心想等到林叔叔擊敗明將軍後,定要讓他請自己大吃一頓燕窩粥,那時細嚼慢嚥,再細細品味其中滋味,又想到不知父親許漠洋是否吃過這樣名貴的東西,若是能捧一碗給他,不知會多高興他忽覺悲從中來,別過頭去不讓平惑看到微紅的眼,長嘆一聲。

    小弦,你為什麼長吁短嘆,是不是平惑惹你生氣了?亂雲公子從門外進來,恰好聽到小弦一聲長嘆。小弦連忙道:不關平惑姐姐的事。她對我很好。小弦本來賭氣(願叫平惑一聲姐姐,此刻生怕亂雲公子錯怪她,情急下竟脱口而出,觸到平惑感激的目光,微微一笑,一股保護嬌弱女子的豪氣油然而生。

    亂雲公子柔聲道:燕窩粥吃了麼,若想吃其餘東西,儘可對平惑説。小弦點點頭:我吃飽了,很好吃。

    你宮大哥對我説過了,這五日你都住在這裏,有什麼不合心意的地方不必隱瞞,我雖不精於待客之道,卻也決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小弦本以為京師三大公子必都是眼高於頂之輩,想不到亂雲公子竟如比平易近人。續毫沒有架子。但或許是他威名極盛,小弦心裏總還隱隱有些畏縮,只是連還點失,不知説什麼好。

    亂雲公子道:小弦想必累了,早些休息吧。若是覺得無聊,明早到我書房找些書看。他關切地給小弦掖好被角,吩咐平惑幾句、轉身出門。

    平惑奇道:公子一向只知讀書不理諸事,竟然也會專門來看你,難道你是個大有來失的人物?亂雲公子一走,小弦頓覺心裏輕鬆了許多,嘻嘻一笑:這叫人不可貌相

    平惑扁扁嘴;好了不起麼,我可不想沽你半點光。小弦一本正經道:我又不是油燈蠟燭,沾什麼光?兩人相視而笑。經過一陣相處,雖仍是故意板着臉説話,心中卻旱沒有賭氣的念頭。

    平惑笑道:乖弟弟,你剛才在公子面前叫我什麼,不妨再叫一聲聽聽。小弦瞪起眼睛,蘋果橘子一陣亂叫,氣得平惑直跺腳。

    小弦心中一動:你若能叫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叫你姐姐。哎!平惑當仁不讓,先答應一聲,弟弟有什麼問題?小弦正色道:你可知道,前幾天我林叔叔哦,就是暗器王林青進京時,説的那句話是什麼?

    平惑長長哦了一聲,臉露恍然之色:你竟然是暗器王的侄子,果然是有些來歷,怪不得宮先生和公子都如此看重你。她旋即反問道,我好像也聽人説他來到京城,他説什麼了?她雖身為京師三大公子的貼身近婢,奈何亂雲公子郭暮寒一向不理閒事,清秋院亦不參與京師派系爭鬥,雖得知林青入京之事,卻知之不詳。

    小弦看平惑的神情絕非作偽,略微一怔,這才知道宮滌塵口中的京師人人皆知,至少決不適用在面前這小姑娘身上,悻然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就不叫你他連忙住口,生怕被平惑又藉機佔去便宜。

    平惑偏着頭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打聽的事,但只要你叫我一聲姐姐,我可以讓你去找一個人,他一定知道。小弦反問道:你怎麼知道他一定知道,萬一他並不知道,我豈不是白叫了你一聲?

    平惑道:這個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天下的事幾乎沒有他不知遴的,只要你有銀子,他就會告訴你。小弦心生疑惑,不由摸摸懷中的銀子:你説得未免太絕對了吧,天下之事何止萬千,他怎麼可能全都知道?平惑嘻嘻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君無戲言這四個字是京師一個響噹噹的招牌,至少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小弦大生興趣:是嗎?快給我講講。平惑高高一昂頭:你先叫姐姐。小弦亦是昂首挺胸,只可惜個頭本就沒有平惑高,又是坐在牀上,終是趕不上她的高度,哼道:你先説,若是有理,再叫不遲。

    好吧。平惑拗不過小弦,只好道,這君無戲言吳先生乃是京師中

    極有趣的一個人物,看模樣雖像個算命先生,卻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最奇特的是,他可以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但每個問題都要收費,費用由問題的難易程度決定,有的只要一個銅板,有的卻要幾千上萬兩銀子。

    小弦第一次聽到這等新鮮事:難道就從沒有問題能難住他?那也不盡然。你若是讓他回答你今晚喝了幾碗燕窩粥,他定是不知道。平惑笑道,不過只要是有意義的問題,確是從未出過錯。京城人都知道,君無戲言答出問題不奇怪,若是有天對你説聲不知道!,那才是天下奇聞。

    小弦聽得意動,心想若不見這位如此有趣的君無戲言,豈不白來一次京師?反正有鬼失驚保護自己,明日就去找他問個明白。小弦張嘴想説話,卻先打了個哈欠。

    平惑道:你困了,那就先睡吧。替他將凌亂的牀鋪平,將衣物放在枕邊,又細細囑咐夜壺的方位等等瑣事,聽得小弦臉紅不己。他從未受過這般精細的服侍,瞧平惑做得理所當然,開口道謝似乎也太小家子氣,囁嚅説不出話來。

    平惑笑道:你不用謝我,叫聲姐姐就行了。小弦不肯受她要挾,嘴硬道:等我見過那個君無戲言後,如果真如你所説,就叫你一聲。

    平惑一早領受到小弦固執的性子,也不迫他,扶他躺好,又柔聲道:你若是怕黑,我就不吹燈了,要不要將火苗撥小一些?

    小弦點點頭,眼中莫名一濕,忽覺人京以來遇見的幾乎每個人都對自己好得無以復加。宮滌塵自不必説,亂雲公子和顏悦色,就連鬼失驚那惡人也對自己輕言細語如今平惑更是將自己當作親弟弟一般疼惜。他自小沒有母親,又是一個極重感情的J險情中人,平惑雖然做的是分內之事,卻令他感動不已。

    平惑撥小燭火,走到門邊,忽聽小弦低低叫了一聲:蘋果姐姐。這一聲雖叫得不倫不類,但那份滿溢而出的真心實意卻更令平惑動容,一時都忘了答應,怔了一下,方回頭嫣然一笑:乖弟弟好好睡吧,做個美夢。

    小弦忽覺心中有許多話想對平惑説,想叫她到牀邊輕聲低訴,眼皮卻沉重如山,心想剛剛睡了一下午,怎還會如此疲乏,幾個念頭閃過,終於抗不住襲來的倦意,沉沉睡去。

    小弦一覺醒來,眯着眼看着窗外兒已升至頭頂的太陽,覺得平生唯有此覺睡得最為香甜,連夢也未做一個。

    他生怕平惑來服侍自己穿衣,急忙起牀,洗漱完畢,呆呆坐在牀上不不知如何是好。卻見桌上已擺着一個青瓷細碗,果然又是一碗燕窩粥。大概是平惑久等他不醒,放在桌上先去了。

    這一次小弦是細細喝完燕窩粥,咂咂嘴巴,仍是絲毫感覺不出燕窩有何異常之處,搖頭苦笑,剛想出門去找宮滌塵,平惑踏進門來:咦,大懶鬼都起牀了?公子叫你去書房見他。小弦低聲嘀咕道:我才不是什麼大懶鬼。隨着平惑一路開着玩笑,往書房而去。

    那書房位於清秋院西端,與亂雲公子的卧室相接,上面寫着三個大字:磨性齋!

    小弦心想這書房的名字起得好,對於讀書之人來説,任他在外面受了多少閒氣,只要有一卷在手,全可不聞不顧,可不正是磨去了心頭那份火氣麼?想到平惑説到亂雲公子好學善問,不免有些忐忑。好學也還罷了,若是自己這個沒讀幾本書的人被他一問三不知,豈不是太沒有面子?

    他低聲問平惑:公子叫我做什麼?平惑笑道:公子性子隨和,對下人從不打罵。你不必害怕。他大概是怕你一個人無聊,所以找你説説話。

    到了書房門口,平惑叫一聲:公子,小弦來了。裏面傳來亂雲公子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平惑對小弦眨眨眼睛,低聲道:公子最寶貝他那些書,輕易不讓人碰。我就不陪你了,自個兒去吧。説罷朝小弦揮揮手,徑自走了。

    小弦硬着頭皮推開房門,霎時間驚得張口結舌——

    但見書房中足足有二三十個大書架,每個書架分為五六層,每一層上都密密麻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紙書、帛書、石板書、絹書、羊皮書等等不一而足,大概有幾萬本。只怕小弦從小到大見過的所有書本、紙張加在一起,也沒有面前這麼多。

    亂雲公子靜靜坐在數個書架中問的一張檀木桌前,似正遇到什麼疑難,見到小弦進來,淡淡一笑,招手道:小弦一早啊,快過來。

    小弦自小頑皮好動,許漠洋本有意送他上私塾讀書,奈何小弦堅決不肯,只得作罷,僅在家中教他識文斷字,又把自己記憶中零落的《天命寶典》與杜四留下的《鑄兵神錄》傳給小弦。其實小弦雖然貪玩,卻亦有好學之心,不然也不會將那《鑄兵神錄》背得滾瓜爛熟,但他早熟懂事,知道家中拮据,許漠洋不過是一名小鎮鐵匠,豈能付得起自己入學堂的費用,所以才不肯上學,其實心底對學堂中的學生卻極為羨慕,見到秀才模樣的先生亦是畢恭畢敬。此刻見到亂雲公子安然坐於書洋籍海之中,眉目間氣漾然一股崇敬之情頓時油然而生,但覺亂雲公子那一笑中才情盡顯,午後的陽光透過重簾的縫隙,將斑斑點點的光彩灑在他臉上,更有一種超凡脱俗的清塵之氣。

    小弦心神震撼,垂首躁足走前兩步,腳下一軟,差點軟倒。亂雲公子跨上一步,輕輕扶住小弦,只聽小弦恍如夢遊般喃喃吐出幾個字來:天,好多書啊。

    亂雲公子哪知小弦的心思,他最喜歡結交文士,見小弦魂不守舍的樣子,只道他亦是愛書之人,大喜道:你既然喜歡讀書,這幾日皆可來此翻閲。我這就下令,無論我在不在家,任何人都不得阻攔你來書房:他又傲然一笑,我郭暮寒別無所長,這磨性齋中藏書之豐卻足可慰懷,便是皇宮中的庫藏怕亦不過如此。對於嗜書如命、不擅交際的亂雲公子來説,將書房開放可謂是他最為鄭重的待客之道。

    小弦心神稍定,紅着臉道:公子不要笑話,我我末讀過幾本書:他眼望四周,咋舌道,天啊,只怕一輩子也無法把這些書都看完

    亂雲公子正色道:古人云:讀萬卷書勝行萬里路。這書中不但有安邦治國的道理,亦可修身養性。沉溺其中,自得其樂,遠離紛擾紅塵,豈不快哉?他加吸語氣道,人生在世,怎可沒有好學上進之心?若非宮兄是一個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我亦不會與他結交。

    小弦聽亂雲公子提到宮滌塵,心想自己可不能給宮大哥丟臉,連忙分辯:我可絕非不好學上進,雖然家裏窮,未進過學堂,但也算知道一些書本的道理。那我可要考考你。亂雲公子悠然道,子日: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你可知何為五美,何為四惡?

    小弦口瞪口呆,這才知道平惑提到亂雲公子好學善問實非信口開河。這好學也就罷了,善問才真是令人頭疼。

    亂雲公子自顧自地解答: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此為五美,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此乃四惡。這都是做人的至理名言,豈可不知?當下又細細解釋一遍。小弦大有所悟,連連點頭。

    亂雲公子又問道:管子日:尺寸尋丈者,所以得長短之情也,故以尺寸量短長,則萬舉而萬不失矣。此句何解?小弦聽得頭昏腦脹,呆呆道:管子是誰?難道是個裁縫?亂雲公子微怒道:孺子怎可不敬賢者?管子乃是春秋名相,這句話教人做事須從細微處着手,謹慎可防紕漏

    小弦吐吐舌頭,專心聽亂雲公子的講解。亂雲公子見小弦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面色稍霽:且考你一個簡單的。淮南子曰:鳥窮則搏,獸窮則攫。你可知是什麼意思?小弦怕惹亂雲公子恥笑,不敢胡亂開口,只是搖頭。亂雲公子解釋道:世人只道鷹虎兇殘,其實世間萬物無論禽獸皆有性靈,若非迫不得已,何願傷人?亦唯求一席温飽罷了。

    小弦脱口道:狗急跳牆就是這樣吧。亂雲公子原是一本正經,亦不禁被小弦惹得失聲而笑:道理是差不多,卻稍嫌粗陋。嗯,那你可知道惚恍有象,明錯有物,念之則濁,棄之則清是什麼意思?

    小弦大喜,這一句乃是《天命寶典》上的話,自是熟知,挺胸答道:這是説凡人的幻覺裏皆隱露天機,譬如人在做夢時就是一種預示。但卻不能太過執於其間,須得抱着一種平常心對待

    亂雲公子眼神微凜,淡然哦了一聲,柔聲道:着來小弦亦非是不學無術,竟然能解出公羊先生的話。小弦不知道公羊先生是什麼人,料想亦是如孔子、管子、淮南子一般的古代賢者二聽亂雲公子語中不乏誇獎,心頭大是得意:我看的書雖然不多,但記性還算不錯。公子不妨多給我講些五美四惡的道理,我一定會牢牢記住。亂雲公子笑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如此方是勤學求知的態度。那我再問你,何為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當下又提出許多問題。

    京師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勝於武功,天下第一美男子簡公子勝於雜學,亂雲公子郭幕寒則勝於文采。他一向低調,不擅交際,唯喜讀書,胸中所學何止萬於,隨口引經據典,皆是小弦聞所末聞的新奇之見。大多問題全然不知,偶爾聽到《天命寶典》中的句子頓時如獲至寶,仿如遇上了多年不見的知交好友,一心要讓亂雲公子對自己刮目相看,頗為賣弄地細細道來

    不覺過了兩個時辰,亂雲公子道:今天就到這裏,先去吃飯吧。小弦意猶未盡:我不餓,公子先去吃飯吧,我想留在這裏看一會兒書。

    亂雲公子面色欣然,撫着小弦的頭呵呵一笑:你有好學之心當然最好,我將書房的鑰匙留給你一把,你隨時可來此讀書。不過若是碰上了我,可要考你學習的進度了。

    小弦極為好勝,重重點頭。心想下次決不能再這般一問三不知,自己被亂雲公子瞧不起不説,還累得宮大哥也沒有面子。他又問起官滌塵的消息,才知宮滌塵昨夜極晚才歸,一早又外出了。

    小弦知道宮滌塵年齡雖不大,卻是極有主見,此次來京諸事繁忙,自己可不能總纏着他不放。打定主意這兒日就留在磨性齋中看書,宮大哥知道自己如此勤奮,想必亦會極為高興。

    亂雲公子將鑰匙交給小弦後自行離去。小弦便一頭扎進書海中,先找到一本《論語》,翻到五美四惡那一段,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時光,書房門一響,平惑端着一盤點心走進來:公子有事出去了,吩咐我給你拿些點心充飢。

    小弦目光盯着書本,隨手拿起一塊點心放在口中,食而不知其味:平惑姐姐,這是什麼字?原來他雖是讀得極有興致,奈何那些書籍大多是篆文所書,許多字都認不出來。

    平惑聽小弦叫這一聲姐姐,心花怒放:我家小弦弟弟才高八斗,他都不認得的字,我怎麼能知道?嘻嘻,你終於叫我姐姐了。

    小弦醒悟過來,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白一眼平惑:哼,現在叫了,以後就不叫了。等我見了那個什麼君無戲言,若是你騙我,一定還要討回。

    平惑笑道:怎麼討?難道我還叫你姐姐不成?小弦語塞,大叫一聲:臭蘋果平惑佯怒,作勢欲打,小弦拋下手中書本,閃入書架後。兩個孩子在書房中捉起了迷藏。

    亂雲公子雖然待人和善,但向來不拘言笑。平惑看小弦活潑可愛,又與她年紀相仿,與之鬥嘴極為有趣,玩得忘形,差點撞翻書架,頓然停步,吐吐舌頭:哎呀,姐姐捉不住你,認輸好了。小弦從書架後探出頭來:你認輸就認輸吧,為什麼還要自稱姐姐

    平惑忙不迭趁機答應,誰知小弦早有防備,這一聲姐姐拖得極長,等到平惑答應時,口中驀然又蹦出一個臭字、見平惑中計,拍手大笑。

    平惑卻不再追上小弦:公子的書房從不讓人進,我以前也就來過兩次,這次還多半是瞧在你的面子呢。我們不要鬧了,若是打壞什麼東西可就糟糕了。言罷東張西望,看個不停。

    小弦把手中的鑰匙一亮,炫耀道:不怕,我有這磨性齋的鑰匙,只要你乖乖的,我就帶你來玩。平惑啐道:沒大沒小,這樣對姐姐説話;她眉頭一皺,略含羨慕道,公子對你真是太好了,竟然連書房的鑰匙都給你,真是難以置信。

    小弦得意一笑:那你還不好好巴結我。心中不由對亂雲公子甚是感激。他小孩子心性,剛才讀書入迷,不覺疲勞,這時玩鬧一陣,反倒不想繼續看下去了。心想這些書也不會長腳跑路,遲早可讀,還是先去京城逛逛,找到那個君無戲言問清楚林叔叔到底説了什麼關於自己的話

    當下小弦匆匆吃了幾塊點心:臭蘋果,我要出去玩,你陪不陪我去找那一個君無戲言?平惑怒道:再叫我什麼臭蘋果,我就不睬你了。

    小弦哼着小曲:不睬就不睬吧,我自己去玩。平惑急道:我沒有公子的允許,可不能隨便出去。你一個人出門怎麼能讓人放心,我去找個家丁陪你一路。小弦笑道;我這麼大的人了才不要陪,晚上見。

    他對平惑揮揮手,蹦蹦跳跳跑出書房。平惑追趕不及,手忙腳亂地收拾好餐具,等她走出磨性齋,小弦早已去得遠了。

    想必亂雲公子早己關照過下人,大家都知道清秋院中來了一個小客人,那一些家丁、婢女等見到小弦都是客客氣氣,也不阻攔。小弦走出清秋院,依稀記得來時的道路,獨自走去,反正知道鬼失驚必會在暗中保護,一點也不覺害怕。

    雖是初冬天氣,但此時正是午後未時,陽光斜照頭頂,加上小弦一路小跑,倒也不覺寒冷。繞過梳玉湖後行人漸多,已至京師中最繁華的地段。

    小弦一路上留神身後,卻並未發現鬼失驚的影子,不過知道這黑道殺手之王向來神出鬼沒,保不準就在什麼地方偷看自己,可不能露怯讓他小瞧,當即挺起胸膛,邁着方步,東瞅西看,倒也愜意。

    京師熙熙攘攘,天南海北各種風物應有盡有,小弦看得眼花繚亂。又見百姓們雖然衣着稍顯富裕,模樣卻也與清水小鎮的人們沒什麼不同,心氣漸足,拉着路邊一位面貌和藹的漢子問道:大叔,你可知道君無戲言在什麼地方?那人見小弦年紀雖小,卻是極有禮貌,倒也喜歡,細細答道:你是問吳先生啊。他一向在城東幕顏街上,沿着這條路直走四五百步,再左轉就是了。

    小弦問清道路,謝過漢子,不多時便已到了幕顏街。遠遠就看到街邊擺着一個攤子,攤前一面髒污不堪的布旗迎風飄揚,上面四個大字正是:君無戲言!

    小弦緩緩走近,看到攤前坐了一位中年人,面淡若金,亂髮垂肩,一件打了無數補丁的褂子上油跡斑駁,根本瞧不出原來的顏色。那攤子不大,僅是張斷了一條腿、搖搖欲墜的木桌,一與兩把同樣破敗的椅子,桌上還放了兩個木牌,左邊寫着:貨真價實。右面寫着:童叟無欺。那書法也還罷了,木牌上卻同樣藏污納垢,字跡模糊不清,令人懷疑那字不是用筆墨所書,而是隨便從陰溝裏舀了些髒水匆匆寫就。

    小弦心中頗為疑惑:在他心目中,這君無戲言原應是一個外表乾淨、相貌儒雅的世外隱者,誰知竟是這般模樣,活似落泊街頭的叫花子。

    吳戲言遠遠見小弦走來,仍是懶洋洋、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小弦吸口氣定定神:你就是吳先生吧。

    吳戲言抬起頭來,着清了小弦的相貌,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笑道:小兄弟可有什麼疑難之事?這一笑露出嘴裏兩排不知多久未漱洗的黃牙,牙縫中青葉茂盛、綠意橫生,剎那間小弦只覺雞皮疙瘩層層翻起,若非聽他説話還算有些禮數,幾乎要奪路而逃。

    吳戲言看出小弦的心思,傲然一指頭頂上的布旗:你可不要瞧不起我,非是吹噓,這君無戲言四個字亦是京城中響噹噹的一面招牌。小弦雖是疑慮叢生,卻總不能自來一趟,咬唇道:久仰吳先生大名,特來請教。

    吳戲言顯然想不到小弦説話的口氣渾如成年人,不過他見過天南海北各等人物,倒也不以為奇,清清喉嚨:你可有銀子?我有銀子,就是不太多、看到吳戲言據傲的神情,小弦有些心虛,小聲道,不知吳先生費用幾何?

    吳戲言淡然道:那要看你問什麼問題,只要我能問答,就有價。嗯,也罷,這童雯無欺也不是白叫的,無論你問什麼問題,便是十兩銀子吧。這一刻他再不似個叫花子,倒像個精打細算、收租要賬的賬房先生。

    小弦從黑二那裏得了七兩銀子,買巴豆等物用去七錢多,還剩六兩多的銀子,本以為足夠。誰知吳戲言開口竟要十兩,想走又不甘心,暗忖你可以漫天要價,我也可以坐地還錢:五兩銀子如何?他人小鬼大,料想要討價還價一番,井不直接盡其所有説六兩,以備萬一。

    吳戲言在京師呆了數年,大凡找他提問的都是京中權貴,倒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砍價。他呆了一下:好吧,五兩便是五兩。卻不知在小弦的心目中,越是驕狂的人越有木事,看吳戲言如此好説話,反以為他是個浪得虛名、騙人錢財的傢伙,猶豫道;我,我又不想問了。

    那也由你,我吳戲言豈會強人所難?吳戲言也不動氣,嘿嘿一笑,你這小傢伙,倒真是金魚口裏的水小弦奇道:什麼意思?吳戲言自他一眼,慢慢道:吞吞吐吐。

    小弦這才反應過來,覺得這話有趣,暗中記下以備不時之需,眼睛卻瞪了起來:你開口損人,這算什麼?他雖然一向害怕鬼失驚,但有他保護自己,膽量倒是大了幾分。吳戲言冷笑:就算是京城裏的皇親國戚見了我也是恭恭敬敬,説你幾句又怎麼樣?當真是一個人拜把子他話説到一半,卻又住口不言。

    小弦最擅長賣關子這套小把戲,明知吳戲言接下來必定不是下是什麼好聽的話,卻終於忍不住好奇心:這一句又是什麼意思?吳戲言接口道:你算老兒?

    小弦雖然被罵,心裏卻暗笑不止,連忙把這一句也牢牢記住。比起亂雲公子的引經據典,倒是吳戲言的巷語村言更合他的心意。小弦大覺此人有趣,嘻嘻一笑,掏出五兩銀子放在桌上:成交。

    吳戲言冷哼一聲,慢條斯理地將銀子收起:早知如此,何必多事。豈不是兩個盤子裝一條魚小弦一愣,瞬問反應過來,與吳戲言異口同聲道:多餘(魚)。兩人一齊大笑起來。

    吳戲言道:你這小鬼倒是心思敏捷,想要問我什麼事?小弦此刻已然相信吳戲言真是一名遊戲風塵的隱者,想了想:你可知道暗器王林青?吳戲言點點頭:自然知道。小弦問道:那你可知他前兒日入京時説了一句什麼話?嗯,這句話與一個小孩子有關。

    吳戲言卻不答,伸出手來攤在桌上。他的指甲上全是污垢,只怕比木桌還要髒上幾分。

    小弦奇道:難道你不知道?貨真價實!吳戲言點點左邊的木牌,正色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不給銀子,我為什麼要回答?

    小弦一呆:不是剛剛給你了麼?吳戲言臉上的神情一點也不似開玩笑:説好五兩銀子一個問題,你問了,我也答了,想問第二個問題,自然要繼續掏銀子。

    小弦大驚:你什麼時候答我的問題了?吳戲言嘿嘿一笑:你問我,你可知道暗器王林青麼?我答:自然知道。莫非你想耍賴?

    小弦幾乎從那破舊的椅子摔下去,張目結舌:這,這也算數?吳戲言冷哼一聲:怎麼不算?你當我這張嘴能隨隨便便開口麼?

    小弦氣得七竅生煙:你這人怎麼這樣?虧你還是京師的成名人物,竟然如此賴皮。我,我他一時口不擇言,信不信我叫人揍你?這一刻,真想大聲喚出鬼失驚,給這騙子一點教訓。

    吳戲言臉色絲毫不變:我在京城十幾年了,也從不見有人敢動我一根毫毛。我看你這小子真是脱掉褲子打老虎小弦縱是氣得小臉發白,也忍不住追問:怎麼講?吳戲言悠然道:既不要臉又不要命!

    小弦明知此刻應該板起臉來,卻終於壓不住一腔笑意,仰天長嘆:天啊,我怎麼會遇上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吳戲言嗤笑道:三百六十行,各有行規。就算你告到金寶殿,我吳戲言也不理虧。

    小弦看吳戲言渾然無愧的樣子,着實拿他無法,心想吳戲言既然在京師大大有名,應該不是胡攪蠻纏之輩,畢竟也回答了自己不是問題的問題。他天性善良,倒先從對方的角度着想,越想越覺得自己也並非理直氣壯,可又實在不甘心,撓撓頭:可我現在沒有多餘的銀子了,要麼先欠着你,你告訴我答案,明天我就給你拿來。吳戲言搖搖頭:京師這麼多人,你若賴賬我又去何處找?何況我從未讓人欠賬,豈能因你破例?

    小弦無奈,垂失喪氣往回走。吳戲言目光閃動,叫住小弦:也罷,念在你初次問不懂規矩,便給你一個機會。小弦大喜回身:好啊,明天給你十兩銀子都不成問題。他心想如此丟人現眼的事就不必對亂雲公子説了,等宮滌塵晚上回來,再朝他借銀子。

    吳戲言又搖搖頭:我行蹤不定,明日未必在這裏。小弦不解:那你要怎麼樣?吳戲言淡淡道:我是個生意人,自然要立下借據。或許以後我們有緣相遇,便可索取。

    小弦隱隱覺出不對:也不必這樣小題大做吧?不過是幾兩銀子而已吳戲言截口道:我既然為你破例,自然不會按原先的價格。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看小弦滿臉迷惑,吳戲言微微一笑,只要你答應了這件事,立下自紙黑字的憑據,我馬上就將答案告訴你。

    小弦猜不透吳戲言的心思:你先説説要我答應你什麼事情?吳戲言面容嚴肅,緩緩吐出一句奇怪至極的話:我要你二十年後全部財產的萬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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