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澄從縫隙間望進去,好一座陳設精緻的廳屋:一堂紅木傢俱烏油光亮,雕刻的卻是黼黻般的花紋。除兩邊各有高几和小茶几外,中間一溜兒並着四張八仙桌,桌上茗碗瓶花一應俱全,周圍的太師椅上都搭着金絲撒花、綠葉盎然的椅披。上首天然几上,一隻獅形的大銅燻爐裏燒的是擅香,從狻猊張大的嘴裏吐出了縷縷香煙,使室內溢滿氲氤之氣,正中掛着一幅工筆人物畫像,卻是文天祥丞相。畫像旁邊的楹聯是:忠烈大節氣吞寰字,悠然萬古誠憾天地。橫幅寫着:“肝膽照人”。兩側牆上各有一屏幅,上首寫的是《正氣歌》,下首掛着的是一篇銘文,曰:“硯雖非鐵難磨穿,心雖非石如其堅,守之勿失道自全。”原來這是文天祥三十七歲那年,得詩人謝枋轉贈的曾經是北宋抗金名將岳飛所用的端硯,上面還刻有岳飛的硯銘:“持堅守白,不磷不緇”。文丞相仰慕先賢,又命人在硯上鐫刻了他自己手書的上述一則銘文。這屏幅的書法不知出於何人之手,筆走龍蛇,遒雅酣暢,通篇一氣呵成。這些,姬澄從小都讀過,至今還在激勵着他。起初,姬澄認定這地下必定是個藏污納垢之所,不料卻是浩然正氣,不由得肅然起敬。突然一樣東西引起了他的注目,那桌上供奉着的不就是他在酒店裏看到並引起過狐疑的圓包裹嗎?噢,那莫非是人的……他深感詫異地在心頭喃咕,這裏的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呢?姬澄正在納悶之際,忽聽鐘鼓幾響,廳堂邊的側門開啓了,裏面魚貫地走出十幾個人來,一色兒是玄色緞子的瓦楞帽,玄色緞子的海青。這些人的年齡約摸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但個個氣宇軒昂,豪俠之氣透於天靈。他們各自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時,又聞一陣樂聲,廳上的人頓時正襟危坐,像是到了神聖的祭壇上。姬澄凝神屏息,只見屏風後面倏然走出一個人來,姬澄只覺眼前一亮,差點兒“咦”出聲兒來。那出來的究是何許樣人物?原來是一位韶華正當年的女郎,玄色緞子的包頭,身上也是玄色緞子的短襖、玄色緞子的褲子,腳蹬一雙獸皮尖靴,肩上披一件玄色緞子的“一口鐘”斗篷,胸前紮了個抖抖擻擻的英雄結。她兩肩似削,身材修長合度,真所謂:“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嫌短”,臉上膚色雅嫩滋潤,白裏透紅,真是“敷粉則太白,着朱則太赤”,眉毛似翠鳥的雙羽,濃淡均勻地隱入鬢雲,唇紅而齒若含貝,那雙傳神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熠熠生光,好一個粉臉含春威不露,紅妝原來是巾幗!那女郎以頭兒的身份坐於居中,似有意若無意地向窗外膘了一眼,輕輕地説了聲:“埋了去!”背後一個女郎答應一聲,捧起桌上供着的圓包裹,在從人的簇擁下向裏面退去。女郎坦蕩蕩地長舒了一口氣,説:“今日元兇授首,乃葆成、良夫二人之功勞,請上坐受我致意。”説着,她起身作揖。在座有兩人趕快站起身來謙讓。一個説:“這就不敢當了,此乃我等份內之事。”另一個説:“這也是金魁這個逆賊合該惡貫滿盈,幸虧我們及時趕到,他還來不及提兵進剿東山,我們就送他上了‘西山’!”姬澄認得清,這兩位即是酒店裏會過面的二公。這時,一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的英俊之士激情地站起來,抱拳轉了個圈兒説:“俞姑,列位,於、李兩位兄長剪除了惡魔金魁,真乃是大快人心之事,小弟不才,願歌舞一回,以表慶賀,併為大家助興,如何?”俞姑頜首微笑。眾人説:“薛楓賢弟以青霜劍馳騁江湖,今有雅興,我等眼福不淺。”“如此小弟獻醜了!”那位叫薛楓的人迅速進人裏屋,一會兒出來,已然輕裝扎束。只見他在廳前一站,腿踵隱扎,走劍平善,臂展猿猱,劍擎秋霜。“仙人指路”俯身前傾,“犀牛望月”倏忽後仰,氣隨劍走,劍隨氣出。他邊舞邊歌:少年俠氣,結交五都雄。肝膽同,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共,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控,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勿匆。他劍法嫺熟,勢變無窮,劍光忽東忽西,眼神左盼右顧,疾迅豪放,氣勢磅礴,似蛟龍騰起三江水,如出山猛虎突摶身,似閃展貓兒驚撲鼠,如浮水燕子倒銜泥。擊、刺、格,挑、截、點、勾、插、帶、提,變化多端,錯落有致。他身與劍合,劍與神合,身、步、劍,神合為一體,內外上下,協調完整。伶俐矯捷,不緊不慢。他接着又唱:似黃梁夢,辭丹風,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鶴並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擎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音調悲壯,使人慷慨;劍術精湛,令人歎服。歌聲罷,薛楓收劍兀立,穩若挺松。姬澄不禁心底讚歎:“不想此間竟有這等人才!”喝好聲不絕於耳,薛楓臉紅撲撲地歸於原座。廳內頃刻間又鴉雀無聲。俞姑輕輕地咳了一聲,語輕意沉地説:“老實説,我等不是嗜殺人者,但金魁之流為虎作倀,居然喪心病狂地妄圖帶領韃子兵進剿東山義軍,天怒人怨,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已派人去東山了,韃子若敢輕舉妄動,定然叫他損兵折將。”説到這裏,俞姑又嘆息着説:“唐詩上有這麼兩句:‘漢人學得胡兒語,又在城頭罵漢人’。我最最痛恨的就是此類沒骨氣的小人敗類。這些人或貪生怕死,或貪戀富貴,甘作鷹犬,助紂為虐,竟然掉轉刀槍殘害自家父老兄弟,出賣自己的同道以作進身之階。這是地道的逆賊貳臣。也有人雖然沒有墮落到這個地步,卻以為韃子大局已定,光復無望,潔身自好者隱居山林,灰心喪氣者沉緬酒色。唉!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最近我又聽説太湖東洞庭自商子和謝世之後,其子商玉琪不大遵守規訓,究屬如何?尚難確斷。我多年不曾南下,總覺惶恐不安,但願能不出什麼意外最好。萬一太湖有了不測,那蘇皖一帶……”俞姑的話音突地嘎然而止,她不動聲色地依然端坐着,唯見她弓起中指似玩耍般地在桌子的邊緣上輕輕兩彈,頓時,兩粒小紅木像被刀削下來似地分左右直射窗外而去。姬澄剛才是看得出神,這回他又是聽出了神。女郎義正詞嚴極大地震憾了他的心靈。特別是女郎提到的那個太湖商家,這決不是偶然的巧合,千真萬確,那不正是解驪珠的婆家嗎?現在柳蔭崖保定他師妹不也正往他家而去嗎?萬一這個解老鏢師生前看成是他女兒最好的歸宿之處,卻起了什麼變端,豈非一切休矣!他還想專心注意地聽下去,猛地瞥見有寒星兩點正不偏不倚地往他的雙目擊來,疾迅得説到就到。“不好!”姬澄想躲,已是勢所不及,趕緊卧倒就地一滾,又一縱,站定在一丈開外的廊道上,心頭還突突地跳。就在姬澄立足站定的同時,室內傳出一聲:“屋外有人!”接着一陣武器出鞘的鏗鏗鏘鏘聲。頓時窗户洞開,六七個手執各式兵刃的人已然躍到門前。他們都驚詫地盯視着姬澄,好一刻沒有向前再邁一步。他們相互交換眼色,卻掩飾不住既驚訝又疑慮的神情。來者是哪條路子上的人物呢?這個神秘的所在,一旦被外人窺破,從此就要多事了。而此時尚穩坐在室內的女郎,她的考慮卻更其複雜,她想:此人是否尾隨於葆成、李良夫而來的?莫非對金魁的輕易得手是敵人有意下賭注設下投石問路的圈套?若然真是這樣,又該如何處置?她那熠熠如電的目光凝射門外,冷觀來者的每一個細微舉動。姬澄又怎麼樣呢?當他看見有人從裏面衝出來,就想立即申明來意----他是局外人,完全是偶然的誤會,才陰錯陽差地闖進了這地道之中。他絲毫不懷惡意,而恰恰相反,應該説他是他們的志同道合者,對他們的正義行為是深表尊敬的。然而不待他開口,躍至室外的人中間一個持李公拐者已旋風似地縱身到姬澄的面前,他左拐“烏雲蓋頂”,右拐“雲裏藏龍”,似絞似盤地向姬澄擊來。姬澄明知此拐此招的厲害,但他不願意和擊來者交手,又不能叫人家看來是膽怯、畏縮。好一個姬澄,他一直等到李公拐近身時,單腿立地一蹲一伏一個旋陀螺,刷地使個“盤蛇騰起一炷香”,抽身躍起一丈有餘,並且巧妙地耍了個“雲裏腿”,腳尖在對方李公拐上一踮,斜落在左上方,微笑着並不還手。姬澄的這招“盤蛇騰起一炷香”,是其父姬九常獨創的絕招。據説姬九常在關外時,一個圓月澄澄的夏夜,他信步來到一處山林間,看見兩種動物在搏鬥。兀立在樹枝上的禿鷹傲慢地睨視着樹下的獵物----一條青蛇。青蛇疲怠地躺在地上,似乎已是束手待斃。突然青蛇往上一躥,但禿鷹毫不介意地扇動翅膀飛高尺餘,青蛇又無力地跌落地上,如此反覆者三次。禿鷹輕蔑地抖抖翎毛,似乎對這個即將到口之物的垂死掙扎像兒戲般可笑。正在禿鷹洋洋得意之際,青蛇卻把躺着的長身漸漸收縮起來,越縮越小,愈盤愈緊,然後突然伺機又躥了起來。這一躥卻非同以往了,竟躍過禿鷹有數尺高,禿鷹正感意外而想起身脱逸,可是為時已晚,頸部已被青蛇死死咬住。禿鷹一聲尖利哀嘯,中毒摔落在地。青蛇這一手,使天資聰穎的姬九常深受啓示。經過反覆摹仿鍛練,創出了這一高招。姬澄自少就得父親這一高招的親傳,加上他的潛心好學,端的更是不凡。姬澄此招一出,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可是,使李公拐的也是翹楚者,他身如蓮葉擺。腳走五花步,使了一路雪裏梅花拐,從姬澄四面八方掃蕩而來,頃刻間,寒風嗖嗖,雪中梅花五瓣開,朵朵飛舞,瓣瓣飄拂。這套梅花拐乃唐代少林高僧福裕大師所創,融達摩祖師《易筋》、《洗髓》二經起落進退、陰陽虛實之要訣。姬澄起初還是躲躲閃閃,騰騰挪挪,此時卻不敢簡慢了。他退步一個轉身,解開了纏在腰間的鞭子,運行自如地揮舞起來。那繩鞭忽左忽後,忽上忽下,時而連環繞圈,時而凌空直走,像一條騰雲駕霧的飛龍,現首不現尾,又如一陣疾風,來無蹤去無影。但儘管姬澄的繩鞭是如此地出神入化,卻不過是為了擾亂那人的拐法,從不往對方要害處下手,因此,與其説是在拼搏對陣,倒不如説是在招架應付,使其知難而退。姬澄的這種舉動,卻清晰地映入了俞姑的眼簾,更惹得她疑竇叢生。她在反覆思索,來者是怎樣進得地宮的?他的真實意圖又是什麼呢?他似乎不像懷有惡意,那又是為了什麼?更使俞姑奇怪的是,這鞭法為什麼那麼眼熟?似乎在何處見過。在俞姑尚沒思索出個頭緒來之際,對陣的雙方均勢已起變化。持李公拐者已處處顯出被動,當他的雙枴再度接近姬澄胸腹之時,姬澄卻不躲讓了,手中繩鞭一招“積雪崩滑”,鞭梢自上而下,正當接近雙枴的剎那間,姬澄的手腕微微一顛。這一顛可非同小可,光有力而沒有功是休想辦到的。姬澄的繩鞭顫動在手腕上雖然極為輕微,但這一震之間,其功力卻直達鞭梢。那鞭梢神奇地倏然盤成一個小連環,一招“青蛇纏蛙”,已把雙枴緊緊纏住,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裏,姬澄嗖地一下收合吞吐,那人的雙枴已經脱手了,高高地懸在姬澄上翻的鞭梢上。最叫人吃驚的是,那麼一根又細又軟的繩鞭上掛着兩柄純鋼打就的枴子,竟然不動不搖,不沉不落,其功力是何等高超!這時但見鞭梢在空間一旋,兩柄李公拐轉了個向直飛出去。姬澄笑吟吟地喊了一聲:“完璧歸趙,接住吧!”那人在雙枴被繩鞭纏住脱手後,原已驚愕不止,今聞聲叫接拐,緊忙舉起雙手分左右接住。這個使李公拐者是很有點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的雙枴被對方纏走後,他已失去防禦之力,對方可以甩手一鞭,打一個措手不及,他必將非死即傷。而此人沒有這樣做,卻顯得從容大度,有禮有節,看來此人不僅武功高超,而且還有極高尚的武德。使李公拐者想到了這些,就收起雙枴,滿臉羞慚地退了下去。見使李公拐的收拐退下,一個手執銀槍的跨出一步亮了亮相,正待躍上,忽然背後傳來一聲:“慢!”他就趕緊收槍而立。原來那個喊“慢”的人就是俞姑。不知什麼時候,她已從門裏走了出來,臉上一掃剛才冷峻的神態,卻是笑吟吟地迎着姬澄一步一步走過來,一直走到只有一跨之地,才站立身軀,柔聲問:“朋友,看來你還不足弱冠之年吧?真不含糊!請問,你的那套‘九連環金絲鞭法’是從哪裏學來的?能告訴我嗎?”姬澄在那女郎向他直挺挺走來時,依然紋風不動站在原地。此時,他幾乎能夠聞到俞姑張口講話時所透溢過來的蕙蘭似的芳香。她的儀態雍容而無驕矜,豔麗而無妖媚,態度和藹,音調委婉,特別是能徑自講出他那鞭法的套路。使姬澄情知此女郎必定有點兒來路。正因為這樣,這位聰慧機伶的小夥子就不想急於把自己的“底”端出來。為了表明他不含敵意,姬澄就隨手慢慢地把繩鞭往腰間纏。他邊纏邊以問代答地含笑説:“呵哈,你才不含糊哩!我倒想請問,你是怎麼知道我這路鞭法的呢?”俞姑一笑,心想:這小傢伙還挺狡黠哩!隨即和顏悦色地説:“嘿,我怎麼會不知道?!因為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會使你那路鞭法的人並不多。你懂得我説‘並不多’這三個字的意思嗎?這你就該知道,我不是無緣無故才問你的。”姬澄當然懂得這“並不多”的意思。她説對了,會使這路鞭法的人確實是屈指可數的。但她的這個“並不多”其涵義遠非侷限於這層意思,而且説明她還是個久涉江湖閲歷豐富博聞強識的箇中裏手。姬澄倒想摸摸她的底,掂掂她的斤兩了,於是他佯裝不知地問:“噢,是這樣的嗎?那麼我倒要請教一下,你説我這路‘並不多’的鞭法,其淵源又該起於何處呢?”俞姑禁不住笑出聲兒來,她確實喜歡上這個孟浪地闖進地宮的姬澄了,於是笑中裝嗔地説:“你呀!誰教會你學得那麼調皮的?你私自闖進這裏來,我不怪罪你,好好地問你話,你卻一味地和我打哈哈。我問你,你有幾顆腦袋?你以為憑你那條繩鞭就可以到處闖蕩了麼?好,我不計較你這些!現在我且告訴你,你這路鞭法是得之姬九常的真傳。嘿,別瞪目咋舌嚇一跳的,你再聽聽清楚,就是江湖上人稱‘龍形乾坤手’的姬九常。”姬澄聽女郎正確無誤地説出了他父親的名諱,實在是震驚不小。轉念一想,他又哂笑自己過於謹慎了。他原本沒有把對方當成敵人,何必要這樣跟人家兜圈子呢?想到這裏,他倒急於要打開悶葫蘆了。於是就慨然承認説:“真是位了不起的女英雄!你説得一點兒不錯,我的繩鞭正是出於你所説者所傳授。”俞姑又跨前半步問:“那麼,你是他的什麼人?”不待回話,姬澄的臉先漲紅了。父親行為之不端,真使他不願意承認這段血緣關係,不過面對此問話,當講還是得講。他吞吐了一會兒,然後説:“是什麼人?嗯,我和他是一家子。”俞姑見説又問:“噢,是這樣麼?那我再問你一句,姬九常有個叫小澄子的兒子,年齡大概和你相仿,該不會就是你吧?”姬澄頓時兩頰緋紅,吶吶地説,“實不相瞞,嗯,我就是……”“你就是小澄子?你就是被叫成‘鷹眼神彈子’的姬澄?”俞姑歡快地問。“和這位老爺子沾親帶故又有什麼榮幸?我可不想當什麼冒牌貨!”姬澄笑着,並作了個揖説。俞姑又跨前半步,幾乎和姬澄貼面而立。她親暱地拉起姬澄的手,像個長者般地愛撫着説:“怪不得有那麼好的身手!聽説你離家走了出來,有這回事兒吧?噯,爺兒倆怎麼會碰得那般僵?!”見她親暱又含點兒埋怨的相問,姬澄靦腆地説:“這,可真是一言難盡了……”説到這裏,他頓了一下,想到既然這位女郎對他家中的情況瞭解得如此透徹,肯定有什麼密切的過往。於是就不再加掩飾地説:“在我小時候,他親自教我讀過諸葛亮的《前後出師表》。那《後出師表》的開頭一句話是怎説的?唉,我能在這個家呆下去嗎?”俞姑讚許地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兒説:“你可別那麼説,我看九常那位老哥兒還不至於落到認賊作父的程度,也許另有隱情。不過你小小年紀有那樣的烈性、那樣的志氣,也真叫人喜歡。噯,實在難得!瞧我,只顧自説着,也忘了給大家引見引見。來來來,都不是外人,套句俗話説,叫做‘不打不相識’,也可叫‘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撞了自家人’。嘿,哈哈!”説罷,俞姑豪爽地揚聲大笑。眾義士聞説都蜂湧上來,打恭的打恭,作揖的作揖,一時間像故友重逢,説不盡的親熱勁兒。青霜劍客薛楓喜孜孜地走過來,伸手拍拍姬澄的肩膀説:“姬老弟,你那手繩鞭可真帥!舞得活,運得靈,打得準,能發能收,實在得心應手,確是不同凡響!佩服佩服!”姬澄緊忙謙遜説:“兄長你的青霜劍可真飽了我的眼福了。想當年張旭看公孫大娘舞劍,書法藝術大為長進。今日得睹兄長神妙的劍術,小弟我也得益匪淺哪!”説着,彼此攜手縱聲大笑起來。俞姑領了姬澄,大夥兒左右簇擁着,興高采烈地回到了屋裏。這地室是特殊的所在,很少有外人來訪。姬澄的到來,使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懷有“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的喜悦。姬澄聽見此女郎對他父親是以“九常哥”相稱,雖感她的年歲不甚相符,也就恭敬地尊稱一聲“姑姑”。俞姑也當之無愧地領了這個稱呼。這時,酒筵已經開了上來,大夥兒紛紛入席,邊説邊談邊縱笑,更增添了融洽喜盈的氣氛。酒過三巡,俞姑又關切地埋怨説:“你呀,也真冒失,竟為偷看偷聽而走了神,剛才差點兒叫我傷了你,你看----”説着,手指姬澄的氈帽。姬澄隨着她的手指把氈帽摘下一看,但見帽檐上穿透了四個小孔,不覺暗自心驚。他知道,這是剛才被俞姑打出的暗器所射破的,幸虧他反應敏捷,手腳利索,否則,其後果就難講了。“姑姑,你使的暗器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怎麼出手那般快?”姬澄好奇地問。“暗器?”俞姑淡淡一笑。“你不是打得一手好彈子麼?你倒説説看,我用的是什麼暗器?”姬澄還真的在思索着,猜測着,可是他看見座中人個個臉上都掛着調侃的微笑,這下可被矇住了,只是惶惑地看着大家。坐在他邊上的白麪秀士紀兆蘭扯了扯他的衣襟,指了指紅木桌子的邊緣,低聲説:“我説小澄弟,你看那是什麼?”姬澄跟着手指望過去,只見俞姑坐的位置前,那桌子邊上有兩個似刀削般的小缺口,不是舊痕而是新跡,起先還不甚解,當他再抬起頭來看了看前面的方向----這不正是他蹲在窗外的方位嗎?這下可恍然大悟,他不禁驚服地半站起身來對俞姑説:“啊,姑姑的暗器,原來是……”俞姑莞爾一笑,點點頭:“我一走進屋子就發現窗外有人,可我納悶了,這個所在怎麼會有人突然闖進來呢?所以我不想馬上驚動窗外客,可是見此人肆無忌憚地一直想偷看偷聽下去,如不略示儆戒,這不是明欺咱們無能了嗎?可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玩意兒,這也不過是個應急的法子。誰又能想到會是你這個小楞頭青呢?”大夥兒又一陣歡笑。姬澄霍地站起身來,對俞姑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説:“小時候在家裏就聽見姑姑的大名,還説大夥兒都管你稱為‘羅剎女’。如今我一識姑姑的仙顏,真想罵那些缺德鬼,怎麼把妲娥般的人物取這麼個可怕的渾號呢?現在見到姑姑的手指功力,比利刃還鋒利百倍,難怪那夥兒人又是恨又是怕地用那樣惡毒的言詞來詈罵我的好姑姑哩!”這番話又把大夥兒逗樂了。味正質厚的醇醪給席間增添了“千杯少”的投機話頭,個個酒酣耳熱話多。這時,俞姑也已頰添桃花,她滿面春風地轉過臉來對姬澄説:“論輩份,我確實可算你的姑姑,所以我就託大叫你一聲小澄子。噯,小澄子呀!剛才我問到你爺兒倆的家事,你説是一言難盡,如今都是自家熟人了,説出來讓大夥兒聽聽,也許姑姑我還能給你參謀參謀哩!”姬澄微微她皺了皺眉,一口飲幹了面前斟滿的酒,嘆息一聲説,“姑姑,列位兄長,承蒙動問,焉能不道其詳,常言道得好,烏反哺,羊跪乳,犬守夜,雞司晨,連禽獸都有個孝悌忠信,為人若不知禮儀,豈不是連禽獸都不如了嗎?我雖年幼無知,總不會悖逆父意,幹出不齒到像梟鷙般的行徑來對待父母吧?!這段隱情一直壓抑在我的心頭,今夕幸逢長者,理應一吐為快。諸位且請寬飲,我就把長話短説了吧!”姬澄又咕嚕嚕一口喝乾了紀兆蘭為他重斟滿杯的酒,然後一抹嘴唇,敍述了起來姬家是河南睢縣榆廂鋪的簪纓望族,“龍形乾坤手”姬九常守成有方,可稱是個頭角崢嶸的佼佼者。他雖不是公然和元廷統治分庭抗禮之人,但卻不止一次地婉言謝絕了商丘城裏的總督索裏海請他出任為朝廷命官之邀。他説他是“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他潔身自好,持堅守白,倜儻任俠,富有正義感。在他的教養下,姬澄從小就會背誦“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等詩篇,受到了“精忠報國”的薰陶。後來呢?家裏卻在悄悄兒地起了變化。在姬澄十六歲束髮之慶那天,盈門的佳賓中有兩個行動頗為怪異的人,他們饋贈的賀禮十分豐隆,對姬九常恭敬備至,禮義又十分周到,對小澄子愛撫有加,姬九常對他們也格外熱情。自從那天以後,這兩人常常出入於姬家,成了姬九常的座上常客。而引起姬澄奇怪的是,每逢這兩人來,姬九常總是一反常態,把他們讓到後花園的西書房,關門閉窗在內悄聲嘀咕,不准他人挨近。一次,有個小廝想討好,提壺入內沏茶,結果遭到一頓辱罵,還被轟了出來。小廝噘起嘴巴嘟嘟囔囔的神情,正好為姬澄所見,更引得姬澄疑竇叢生。凡人總都有個弱點,自己有了什麼難言之隱,總是藏頭藏尾,生怕被人家窺探出秘密。同時,本來是一件自己並不想去過問的事,由於人家躲躲閃閃,反倒逗起非要探個水落石出的興趣。做父親的姬九常是這樣,做兒子的姬澄也是這樣。可是,通往後花園西書房的所有過道都叫姬九常遣人把守着不許通行,對兒子也不例外。姬澄心癢難抓,他斷定內中必有蹊蹺。一次,這兩人又來了,姬九常是外甥打燈籠----照舊(舅)引他們到後花園西書房密談。此時姬澄早已作了窺探的淮備,於是急忙出了府門,兜到後花園,縱身越過牆垣,悄然上了西書房屋頂。他把耳朵貼在瓦楞上,聽着從書房裏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悄話聲,不禁驚呆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彷彿這是在夢境中,難道這會是真的嗎?原來就是這位他平日敬而畏之的父親,竟委託那兩人攜帶禮品,並説出“向總督索裏海大人致以問候”、“大宋龍脈已斷,氣數已絕”、“忽必烈代宋建元是順天應人,天意使然”、“我縱觀時局,終於認清宋亡元興是大勢所趨”、“我權衡利弊,今願和總督合作,我願為伯樂似的索裏海大人效勞”等等,等等。想不到哇,這位平日一貫道貌岸然、凜然正氣,嫉惡如仇的父親,竟也去幹認賊作父,投靠元韃、辱沒祖宗的醜惡勾當!這怎不叫年少氣盛的姬澄氣炸了肺麼!從偷聽中,姬澄知道了這兩個人的來路,原來他們倆一個是元廷商丘總督索裏海麾下的總監耶律先特,另一個名叫蔡美和,是投靠索裏海麾下作幕僚的漢人。原來索裏海早就欲借重姬九常的威望,以姬九常為主角,籠絡一部分名士望族,徹底撲滅一些尚在聚眾反抗的仁人志士。從竊聽中,姬澄發現了他父親的污垢隱秘,使他幼小而純潔的心靈遭到了從未有過的恥辱和創傷。他痛苦莫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裏,整整的一天處於煩惱、焦慮、氣憤中,但又不知如何是好!當晚,經歷了一整天痛苦折騰的姬澄來到了父親姬九常的內房,一頭跪在父親的膝下,叩頭似搗蒜,嗚嗚地慟哭不已。姬九常見狀大吃一驚,他一把抓住兒子的雙臂,驚異地問:“孩子,你這是怎麼啦?爹從沒見過你這副樣子的。起來,快起來呀!有話好好兒説就是。”姬澄依然伏在地上,抽泣得更厲害了。姬九常略一思索,説:“孩子,該不是惹了什麼禍吧?那也別哭哇!爹會給你擔待的。”姬澄止住了哭泣,對着姬九常真摯地説:“請爹爹恕孩子失禮,敢問爹爹,這個時期常來的這兩個人究竟是幹什麼的?”姬九常一怔,他想,兒子今天怎麼會突然問起這個來?想想也無任何破綻,就裝作漫不經意地説:“瞧你,就這麼點兒小事,還弄個雞貓子喊叫耗子哭的,真乃小孩子!你問的是白天來的兩位叔父嗎?你不是早就和他們廝混熟了嗎?他們現正在和爹合夥經紀一筆生意哩!”姬澄啐了一口説:“叔父?呸!孩兒真痛恨自己年幼無知,有眼無珠!這一段時期來,每次還口口聲聲尊稱他們為‘叔父’,哼,這可真髒了我的嘴巴了!”“你這是什麼話?小孩兒講話得有個分寸。”姬九常瞪了瞪眼睛,帶着三分怒氣。“唉,怪我平時太寵你了,連講話也沒個高低!”姬澄不顧父親的譴責,俯首叩着頭,但卻正氣凜然地説:“爹,孩兒自小蒙爹爹教誨,懂得什麼叫大節,什麼叫氣節。孔子説‘殺身成仁’,‘孟子説’捨生取義‘。為人在世,忠孝為先,浩然正氣,至大至剛,正道直行,塞乎天地之間。’非義襲而取,則餒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若浮雲‘,’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宿昔‘。爹的話孩兒銘心鏤骨,是永志難忘的。可今日……”姬澄説至此,姬九常已恍然大悟,一定是他自己失於檢點,被這小傢伙發覺了什麼。啊,想起來了,適才他和耶律先特他們兩人在西書房談得來勁,好像是聽到屋面上有風吹瓦上草的聲音,當時他似乎不在其心,想不到是兒子在偷聽。這該怎麼説呢?實告他吧!他可還年幼哇!特別是他僅此一愛子,他不想讓尚未成年的孩子就捲入錯綜複雜的“旋渦”中去。可是,姬澄彷彿已經知道一丁點兒,這就麻煩了。唉,這該怎麼説好呢?姬九常一時理不出頭緒來,只能伸出雙手扶着跪在身前的姬澄説:“澄兒,爹好像今天才發覺你已經邁向成年了!是的,有些事是該讓成年的孩子知道了。起來,爹有話對你説!”“孩兒願跪聽父訓!”姬澄仍跪着不願意站起來。姬九常慈愛地撫摸着姬澄的頭,稍頃,他字斟句酌地説:“澄兒,你聽我説,爹在半年前特意去拜謁了大宋的幾座皇陵,其心境確有覆水難收之慨,回天乏術之嘆。若天意使然,實非幾個人的拗逆可以挽回的呀!”見父親又扯上“天意”,姬澄心頗反感,但他仍忍着忿意,跪着哀訴:“爹,孩兒記得爹爹還説過:’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毀而不可毀其節。知勁草於疾風之中,識忠臣於動盪之時。‘爹還勉勵孩兒要效法文天祥丞相,做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父訓時時猶在耳提面諭,爹,你是這樣教誨孩兒的嗎?”是啊,姬九常是這樣教誨他的孩子的,姬澄今天提及這些,目的不外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對此,姬九常心底十分清楚。他為自己的兒子有此膽識而欣喜。可是,他該怎麼説呢?他一時仍把不定主意,略一思索,即説:“不錯,爹是跟你説過這些話。這些話孩子能銘記在心,爹十分高興。不過,爹現在還應告訴你,古人云:’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大丈夫務必能屈能伸。想當年崔杼亂齊,晏嬰並未與國君赴難,但仍不失為萬古聖賢,有勇無謀者非真英雄也!你看,幾多忠臣和節義之士,憑陽剛血氣抗元,而多遭殺戮告失敗,難道就得去作無謂的犧性才可顯出英雄本色麼?孩兒啊,你還小,有許多事,你還不懂啊!”姬澄聽了,感到十分逆耳。他認定這是父親為開脱自己所作所為而巧言令色地説出的無恥之言,使他聽後不禁心中冒上火氣,於是在説話時也氣粗脖子硬地放大了嗓門,“爹,想那蘇武陷匈奴一十九年,飲雪吞氈,還手執漢節而不屈。孩兒一心欲效先輩忠義志士,願存清白以死節,也不願狗彘不如地活着遭萬人詛咒。孩兒願父親也千萬莫做後一種人。”“大膽!”姬九常是個孤高傲骨的人,有生以來從沒有人敢和他頂撞,想不到今天竟遭到尚未成年的兒子的奚落,怎不惱火?他氣憤地舉起了手掌,欲給魯莽頂撞的兒子一次管教,然而,他那令人生畏的龍形乾坤手能把得住不傷了愛子的筋骨嗎?他想:孩子到底還不知箇中內情,他還年少不懂事啊!他無力地垂下了舉起的右手,老眼濕潤地揮了揮手説:“你出去吧!別惹我生氣了。你不該問的和不該知道的,還是別問別知道為好。你爹是已到江心的船,憑爹的經驗與秉性,我會很好地謹慎駕馭的。你,走吧,快走哇!”姬澄深知父親的脾氣,知道再説下去也無益,就站了起來,把腳一跺,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父親的內室。姬九常一夜輾轉反側,未曾閤眼,他一會兒想,得把事情跟兒子講清楚,免得造成誤會,可是該怎麼説呢?一會兒又想:不能説,兒子還年少幼稚,血氣方剛,行事孟浪,到時候出了紕漏,誤了大事,豈不造成千古遺恨!次日,姬九常一早起身就去看昨晚賭氣出房的兒子,但發現兒子已不辭而別。他有點兒後悔但又感到懊惱,想派人四出尋找,可也知道無濟於事。因為姬澄年紀雖小,但已是武功超人,絕不會在近處多作逗留的。老妻為了兒,子的出走,和他糾纏不休。他正感到氣惱交加時,家人來報説,昨夜在睢陽城內出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耶律先特和蔡美和兩人在戒備森嚴的宅第裏,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被人取去了首級。行事人手腳利索,不留痕跡,在耶律先特的屍體上,留條上書“嚴懲殘害黎民的劊子手”,在蔡美和的屍體上,留條上書“亂臣賊子,人人可誅”。現在城裏已鬧得滿城風雨,街道戒嚴,挨家挨户搜捕兇犯。姬九常聽了,陡然變色。他明白此事必定是他那寶貝兒子姬澄乾的,不由惱得跺腳長嘆,連聲呼喚:“傻兒誤我大事!傻兒誤我大事!”隨又老淚橫縱地掩面大哭:“蔡家兄弟呀,是我害了你啦!”不錯,此兩人確是姬澄所殺。他行事之後,立即遠走高飛。流落到山西槐花集,暫以狩獵為生。説完此事,姬澄動了感情,雙手一攤,一聲長嘆:“唉,自古以來,忠孝是難以兩全的呀!”大家聽得出了神,個個感慨欷噓,都不約而同地對這個貿然闖進神秘地宮的不速之客投去了好感和敬意的眼光。薛楓執壺走到姬澄的面前,翹起大拇指説:“姬老弟人小志大,憂國憂民,嫉惡如仇,忠烈之心,溢於言表。來,我敬你三甌,咱們來飲它個長鯨吸百川!”大夥兒一齊歡聲舉杯相應。只有俞姑聽罷姬澄的講述之後,柳眉一蹙,沉思片刻後説:“小澄子能如此明辨是非,小小年紀有此烈性,確實令人欽佩。不過,我仍是那句老話,我看九常老哥還不至於墮落到那個地步,也許其中另有隱情。若果真如此,那麼你小澄子就是幹了一件蠢事了!”聞俞姑如此一説,大夥兒不禁一楞,舉着的杯也木然端在手中,姬澄更是既不解又不服,大聲問:“姑姑,你這話算什麼意思?我可給你弄糊塗啦!”俞姑正待回話,屋外慌慌張張地闖進兩個人來,大跨步走到俞姑面前,説:“俞姑,壞事啦!”屋裏的人聞説,都不由一楞。究竟惹出什麼事了?——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