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驪珠一直押在車隊的後面,起初,她還以為來者是尋常的劫鏢者,不過是想仗著人多勢眾佔點兒便宜,充其量也不外乎是手上的功夫都來得一些罷了。所以她父親的再三叮嚀,在她看來是過於謹小慎微了,是久涉江湖的人到了晚年所產生的心理反應。不是嗎?自己的那些父執們不都有些謹慎過份了麼!就拿那位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待的“子母金梭”呂源來講,據說他年輕時在江湖上有“孤膽英雄”之稱,可他後來對她也說些令人喪氣的話,說什麼“武”就是“止戈”兩個字的組合,還說對“武”字的意義春秋五霸的楚莊王解釋得最好,他說:“武,禁暴,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這簡直是理想化的武德了。解驪珠想:武嘛,總該有點兒武的氣概。她心中也納悶兒:不是說人家對雙龍鏢旗是敬重的敬重,喪懼的畏懼,忍讓的忍讓,是所向披靡的嗎?怎麼也會有吃了豹子膽的,敢來泰山頭上動土呢?但從風聲中傳來的父親、師哥和對方斷續的言來語去,可以斷定來者和她父親似乎有些瓜葛。如今,她親眼目睹了這夥人都非等閒之輩。誠然,違拗父命是不孝,那麼父兄遭圍困,自己不挺身而出,卻在作壁上觀,豈非是更大的不孝?況且解驪珠她認為自己的武功已得自父親的親傳,在家裡從未間斷過每天同師哥以及眾鏢師對練,“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正該是試一試寶刀鋒利的時候了。於是,解驪珠用雙腿將梅花驢輕輕地夾了兩下,那驢懂得主人的心意,四蹄跳動,像著了魔似的前後左右打轉。驟然間,它一聲吼叫,前掌往上一掀,就騰空而上。這時,解驪珠已亮出柳葉雙刀,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隨著風馳電掣般的梅花驢的飛躍,霎時間來到了陣前,她咬著銀牙怒罵:“你們這班殺人越貨的強徒,也讓你們嚐嚐姑娘雙刀的厲害!”喝著,雙刀以“雙龍出水”的招式同時向驢前的兩個蒙面人劈去。上來截住解驪珠的那兩個蒙面人,使的都是長傢伙:一個手執鐵桿梅花槍,另一個是一根五大三粗的千鈞棍。要撥弄這兩件兵器的人,兩膀非有千斤之力不可。鐵桿梅花槍非一般長槍可比,普通長槍不論耍哪路槍法,講究的總是這六字訣:封、閃、騰、挪、吞、吐,以騰蛇般的靈活和槍花的大小見優劣。而此鐵桿梅花槍講的卻是摟、鎮、戳、蹬、捶、掃,別說是五翅開鋒的獨特槍尖,就是那碗口大的槍錘子,也有小銅錘那般厲害。再說那千鈞棍,兩端方正似大梁,唯中部把手處是圓柱形,沉重異常,能起到“槍扎一條線,棍掃一大片”的效用。解驪珠初出陣就偏偏碰上這兩個力大無窮的人,可真成了一根筷子吃藕——專挑著眼兒來的。這兩個彪形大漢的蒙面人呢?他們可沒有因為碰上了女流而有絲毫的怠慢,待解驪珠一驅驢上來,他倆就相互使了個眼色,竟分前後掄槍使棍地夾攻。可是那機伶的梅花驢還未等他們圍上來,就原地站定了。猛然間,它似離弦之彈丸,卻又曲折蛇行地繞過蒙麵人,把解驪珠送到了背靠山巒的坦蕩處。這一來,對手再多也只能從正面和左右進行攻擊了,從而使她避免了腹背受敵的危險困境。解驪珠心中一喜,要不是在戰場上,她準會一把摟住梅花小驢親了再親。這時,使槍的到了驢前,解驪珠不等他動手,身形一長,雙刀劈向他的臉面,可是那柳葉雙刀卻只在此人眼前虛晃一下,旋即分左右削到了他的雙肩。持槍的萬萬想不到這個小姐兒的身手會如此敏捷,禁不住倒退了兩步。但他畢竟久經江湖,交戰和應變能力都強,待解驪珠的雙刀又削來之際,轉瞬間,手中鐵槍的槍尖和槍錘同時點向雙刀,其用力之猛,帶來了一股風聲。解驪珠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她知道對付這種人是不能以力相拼的。她趁勢立即收回雙刀,正待變換招式,那蒙面人已是單手執槍,順著右手的手臂延伸,槍桿一下長了數尺。說時遲那時快,槍尖已刺到解驪珠的右肋間。與此同時,千鈞棍帶著呼嘯之聲,以“泰山壓頂”之勢,疾若雷劈地已打到了梅花驢的頭頂——這使棍的傢伙是狡滑的,他懂得“射人先射馬”的道理。解驪珠這一驚非同小可,後退既無路,卻又不敢分左右去迎擊這兩件沉甸甸的兵器。在這種你死我活的時刻,是容不得有半點兒遲疑的。好一匹梅花小驢,它兩耳耷拉,四蹄騰起前後一挺,貼著肚腹匍匐在地面上,隨即一聲嗥叫,竟馱著伏在它背上的解驪珠,像天馬行空般在槍棍底下躥了過去。梅花小驢這個突如其來的怪異而又神速的動作,把兩個蒙面大漢都驚呆了。可是他們全力抖出的招式,其勢卻是無法霎時間收住的,於是千鈞棍正好砸中鐵桿梅花槍,金屬碰擊的聲響竟如巨石滾滾下山般霹靂巨響,頓時火星四濺,兩個人都哇哇大叫。在這個萬分驚險的場合裡,解驪珠倒悟出了一個對付這兩個力大無窮但行動卻顯得遲緩的人的絕妙法子來。她想,對方使用的都是長傢伙,必須化他倆的優勢為劣勢,使這對槍和棍變成似夾弄裡耍竹竿,除了直來直去之外,無法發揮近距離短兵相接的作用。隨即,梅花驢旋風似的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她用腳尖在梅花驢股間一勾,那訓練有素的梅花驢已懂得了主人的意思,撒起野來,左右晃行若游龍,以追風般的速度,倏忽這倏忽那,令人目眩神移。它重新豎起了尖耳朵,幾乎要貼到兩個蒙面人的胸前。就這樣,給解驪珠的兩柄柳葉刀有了能充份發揮其特長的迴旋餘地。解驪珠的雙腳暗暗地從踏蹬中脫出來,猛地站在驢背上,居高臨下,揮雙刀劈向使棍者的腦袋。那傢伙適才和另一蒙面人的鐵桿梅花槍相撞,兩臂震得像被點著了穴道似地發麻。他見雙刀已經砍到,緊忙以“託梁換桂”封住門戶。解驪珠一見大喜,原來她的刀法中揉合了“達摩十八劍”的要訣,點,刺、蹦、扎,挑、擦、抹、掛,戳,緩疾適宜,輕捷順暢,她在驢背上一個“斜鳳落帆”,早就伏藏於驢腹下,雙刀以“探步撩陰”並“金剛搗臼”之勢,左刺右削地觸及那人的下腹。那人一愣,他做夢也想不到,對方人畜之間會配合得如此默契。他罵了聲:“好個潑妮!”千鈞棍趕緊以攔門式去守護下身。解驪珠看他果然中計收勢,趁梅花驢雙蹄前蹬之際,復又坐回到驢背上,身形前俯,嘴裡喝聲:“著!”左一個“葉底偷桃”,右一個“白鶴尋食”,刀尖早就進門。那人連中解驪珠兩虛招之計,手忙腳亂中,前胸門戶已然洞開,再也來不及躲閃了,緊忙拱背往後一縮,但胸前一塊肉己經血淋淋地連著衣襟被挑削在解驪珠的右手刀尖上,鮮血似泉湧一般淌出,痛得那持棍的大漢像宰豬似地嗥嗥嚎叫,腳步踉蹌地倒退下去。那持槍的蒙面人見持棍者被傷,不由怒火中燒,他潑口大罵:“好個心黑手辣的醜丫頭。膽敢傷我好友,看我來收拾你!”解驪珠見持槍的殺將過來,認定此人與持棍者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伯仲之間,哪裡料到這人此次出手與方才大不相同。他耍開了“羅門點花槍”,迎面一抖,有如長虹飲澗,頃刻間又似點點梨花,形成了一個風車大的槍花,把解驪珠嚴嚴實實地封住在“門”外,使她的雙刀無法趨近半步。梅花驢又蹦又跳,帶著解驪珠閃躲騰挪。就在這個時候,把車掀翻到深壑中去的那四個蒙面人都騰出手來了,分頭上前助戰。向解驪珠迎來的那兩個人身材均高大非凡各執一對短兵器。使雙戟那個雄偉兇猛,活像是東漢末年曹孟德帳下的虎將典韋。另一個是一對虎頭蛇尾鉤——這可是一種刁鑽促狹的兵刃。他倆一迎上,就齊聲對持槍者說:“大哥,宰雞何用牛刀,這小妞兒交給我們足夠了,你歇息去。”持槍者點頭而退。這兩個人的戰法和剛才那一對大不相同。他們先採用左右插花的戰術,以分散解驪珠的注意力,以消耗她的體力。隨後,使雙戟的那個專門對付解驪珠,使虎頭雙鉤的專門進攻梅花驢。這樣一來,使解驪珠的柳葉雙刀不得不上護其身,下護其驢。開始時,解驪珠仗著刺傷了一個對手獲勝而鼓起來的勁頭,不僅能沉著地應戰,而且還想迅速擊敗對手,好奔向前去相助父親和師哥。漸漸,她感到不支了,像撲上了蛛網的蜻蜓,即使靈巧善飛,也被粘住兩翼而無法脫身。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兩臂立即覺得發沉,嬌喘微微,香汗淋淋,只能勉強招架,再也找不到還手的空隙。又堅持了一刻,解驪珠越來越處下風。她知道此番爭鬥,勝負已成定局,再要對峙下去,自己必然非死即傷。她焦急地思慮著解脫厄運的法子。“發暗器!”猛地,她耳邊好像有人在大聲提醒她。原來解驪珠發得一手好暗器,那就是師伯呂源傳授給她的不二法門的暗器——子母金梭。呂源的渾號就是由此暗器而得名,他憑此神異的暗器,闖蕩江湖,威震武林。這暗器很別緻,每發一次,總是二大一小兩枚鋼質的,有兩個小倒刺的梭子形狀的東西。它的兩端都是尖的,所以前後正反都可隨意。呂源自己用的,大的長五寸,稱“母梭”,短的長三寸,稱“子梭”。它的妙用就在於先發母梭,然後再發子梭,母梭重,速度慢,子梭輕,速度快,更何況在發出時掌勁指力還各有分寸。對方提防的自然是先發出的母梭,但當他的注意力集中應付這個母梭時,不想輕捷有勁的子梭如流星趕月先期而到,令人防不勝防。呂源早先皈依釋家,不曾娶過妻子,和解承忠結成莫逆後,對解驪珠的愛比她自己的父親還過之而無不及。她把這獨門暗器傳授給了驪珠,又怕女孩子的腕力不足,有傷筋骨,特為她減了長度和重量,母梭為三寸,子梭為一寸半。他還反覆告誡驪珠:不到危及自身安全的時候,輕易不可炫耀傷人。解驪珠此時想:今天不用,更待何時?解驪珠趁持雙戟的蒙面人以“螳螂捕蟬”式分左右向她斜刺攻來時,賣了個破綻,借勢在驢背上往後一仰,左手的柳葉刀早置於梅花驢的後股髖帶上,梅花驢喧叫一聲向旁竄出,她已探囊掏出一對子母金梭在手,對著那惡狠狠又向她攻來的蒙面持戟人甩手就是一梭。持戟者見解驪珠左手一揚,一道寒光直向他眉間飛來,知道是暗器,卻不慌不忙地收戟往上一撥,準備把暗器砸飛出去。可是當他猛然醒悟的時候,卻為時已晚。解驪銖是用“霹靂手”中的三閃掌來發這對子母金梭的,母梭剛剛離掌而出,她就在冷觀對方如何躲避,見他雙戟往上擎,胸前沒有遮攔,就閃電般又“刷”地一甩,子梭接踵而至。持戟者的雙戟剛往上翻,還來不及擋去母梭,又見子稜飛來,如何再有餘暇去應付?看來這後一梭是必挨無疑了。虧他腦子還算靈活,俗話說:“兩害相權取其輕”。他趕緊上屈一腿護住胸腹。母梭被雙戟砸飛了,但子梭卻嚓地一下在他的大腿上中了個正著。那傢伙痛徹骨髓,但又不願意在一個姑娘面前喊出聲來,否則太丟人了。他拖了雙戟,連忙一瘸一拐地退下陣去。解驪珠這一下倒活像成了“三國演義”長坂坡上的趙子龍,打了許褚,嚇退了張遼,那使虎頭雙鉤的也緊忙退了下去,護著同伴往西而走。解驪珠初試身手、接連殺敗了兩個蒙面高手,真可謂“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功夫不負苦心人,在這種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平時的苦修苦練,就毫不含糊地顯出分曉來了。“瓢上的杆兒(同伴們),妞兒會偷捏子(使暗器)風緊,掛點子懸膽(提防著當心點兒)!”退下陣的持雙鉤蒙面人用江湖黑話嚷喚著。解驪銖以暗器佔了上風。但經此一喚嚷,也提醒了這夥蒙面人。解驪珠猛地看見,有一個黑點向她面門襲來,她趕緊用柳葉刀一揮,“噹啷!”一聲格開了一塊飛蝗石。而左肩部又有東西在擊來。解驪珠著了慌,眼看著再度竄上來的這些蒙面人,已經夠她應付的了,加上那防不勝防的暗器從東西南北都有可能飛來,那麼縱使自己的身軀是鐵鑄的,也非被砸扁不可。梅花驢似乎也意識到了情況的危急,它四蹄疾刨,不安地吼叫連聲……從開戰以後,這根弦越繃越緊了。“金鞭無敵”解承忠早把自己的安危存亡置之度外,老命也準備豁出去了。他惦記著的是女兒、惦記著的是徒弟,對那被劫去的四車財物,他並不太心痛,他唯一的心願是早點兒結束這場爭鬥。這時,他的虎頭金鞭正向紫臉老人腰部盤旋打去。紫臉老人並不躲閃,他鄙夷不屑地輕哼了一聲,只用摺扇柄向鞭梢上輕輕點去。好一個解承忠,他腰轉如軸,肩如翼搖,借紫臉老人摺扇點來的功勁,趁勢金鞭豁地宕了下去。他手眼相隨,上下濟應,一頓一挫之間,金鞭驀地上舉,像直挺挺的虎尾。解承忠的金鞭似彈棉花的弓弦一般,活中生巧,巧中有玄,玄藏虛實,變化無窮。他趁手腕的一翻,順於中,達於梢,“金鞭無敵”的看家真本領神形不露跡地立即播開。他這路鞭法是融合了三種各自不同的套路而成,一路為“神功八卦鞭法”,這路鞭法是從易學的原理變化出來的,由太極變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分八卦,雲裡霧裡,行雲流水,連綿不斷,疾徐有節,真是奧妙之極。另一路是“奇門奪魂鞭法”,裡穿外掛,左拉右翔,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得宜,內外結合,八面聞聲,四方有連,若隱若現,若有若無,令人捉摸不定。這鞭法的妙用全在一個“奇”字和一個“奪”字,它有形,似無形,無中生有,無形中風雲突變,出奇制勝。正當對方尚在驚疑不定,金鞭卻已踏法門、入罡官迎面掄劈,長驅直入,成全了這個奪魂的“奪”字。再一路名為“佛門內修鞭法”,這路鞭法是從“五祖十三拳”中演化出來的。相傳是初唐時代,禪宗第五祖弘忍禪師根據達摩祖師的內養功,自己創造了一路養生保健的拳法。解承忠博採眾長,潛心揣摩,不知苦練了多少個三伏、數九和寒來暑往,才水滴石穿。他還摹擬著各種佛像的神、姿、儀、態,創造出了這套使他成名的獨步江湖、無出其右的“金鞭無敵”獨門鞭法。解承忠從“朝天一炷香”開招,揚臂一迎,擊向紫臉老人胸前,可是,還未沾及,又順肩橫掃老者的雙脅,倏忽間招式又變,分三路直取紫臉老人的咽喉、眉間和頭頂。接著一招連一招,一招緊一招,招招嚴謹而不漏。紫臉老人暗暗欽佩,心底裡歎服著:“難怪!難怪!難怪他能盛名於江湖數十年。我幸虧含辛茹苦地打熬苦練到今天,否則,豈不又要敗在他的鞭下!”想到這裡,嘴裡禁不住發出話來:“好一個‘金鞭無敵’,真有你的!”他東騰西挪,左架右撩,但腳下的步子不覺有點兒亂,全身像顫抖在狂風中的樹幹,雖然如此,但卻還是能夠沉住氣灑脫地應付著解承忠一招緊一招的進擊。紫臉老人的作為,倒使解承忠吃驚不小,越來越想摸清這個人的來歷。是“英雄愛英雄,惺惺惜惺惺”嗎?有一些,但又非是。他想的是,自已難道真的會如此健忘?竟想不起在何時何地、又是為了什麼緣由和此人結下數十年不忘的深冤的?他不敢把鞭法使完,猛地往回一收,跳到圈外,雙手舉鞭護住門戶,腦子裡亂槽槽地似是一堆亂麻。紫臉老人也同時往後一躍,四目相遇,直楞楞地對視了好一會兒。隨後,紫臉老人把摺扇往背後一貼,大聲說:“怎麼,姓解的,你的家數像是還沒抖完吧?幹嗎就這麼住了手呢?那也好,這回可得恕我老兒無禮啦!”紫臉老人圓睜雙目,嘴裡又打出一陣尖厲刺耳的哨聲,停在路旁樹上的鷲鷹霎時騰空而起,漆黑的大翅膀幾乎把初升的朦朧月都遮蓋住了,地面上更顯得陰森可怖。紫臉老人倒執大摺扇,把它當成寶劍使用。起手時,他顯得很幽雅,沉著自然,輕盈瀟灑,似閒庭信步,似魚翔淺水,連貫圓活,綿綿始歸。這樣一個魁偉老人出招竟柔軟如綿,宛轉自如。走到四五個回合,紫臉老人的動作一反剛才婆娑之姿,翻作了怒目金剛式,勁力穩固有如泰山。紫臉老人在轉騰的霎那間,把大摺扇掀開,猛聽得“呼啦”一響,在夜空中聲若裂帛。他喊了聲:“姓解的,你接招吧!”頓時亮手進擊。他翩若驚鴻,宛如游龍,靜如處子,動如脫兔,忽趨忽退地迴旋於解承忠周圍。那摺扇揮動時的陣陣剛風又像無數銳利的小刀子向解承忠襲來。解承忠頓覺寒氣逼人,毛髮悚然,不由得退後數步。紫臉老人毫不容情地步步緊逼,扇面上的“鱗光”閃閃爍爍地灼人雙目。當解承忠的金鞭接觸到扇面時,感到像是被什麼東西托住了,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吸住了一般,有時柔軟如酥,有時繃彈如鼓。那扇面一揚一掀,開合得勢,蓄勁如開弓,發勁如放箭。若不是鞭梢善使陰陽把,早就被扇面引出數丈遠了。解承忠知道,這是內家上乘的把意、氣、形三者聯繫起來的妙用。心為令,以心行意,以意導氣,以氣通體,氣為旗,以氣運身,以身發勁。由此觀之,這紫臉老人確實練就了非凡絕世的功力。更何況那頭鐵喙利爪的禿鷲,一直飛繞在頭頂,隨時隨地會直撲而下,真是前臨強敵,上有威脅。解承忠是個見多識廣閱歷豐富的老鏢師,雖然他心中很不甘願,但也不得不痛切地承隊一個事實,被困垓下,身處下風,今日敗局已定無疑。剛才他見愛女初試鋒芒,殺敗了兩個驃悍的男子漢,心中雖感欣慰,但女兒家體力不足,又初涉江湖,不善周旋。當此,他在閃躲紫臉老人摺扇劈來的同時,眼角往女兒方向處一瞟,從女兒那越來越無法高舉的雙臂中忖度出,她已經沒有多大的耐久力了。自己是一代宗師,尚且捉襟見肘自顧不暇,那又如何可能指望徒兒柳蔭崖騰出手去相助師妹呢?如若再這麼對峙下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麼,解家豈不頃刻之間要遭滅門之災了?當前的上策只有一著,讓女兒早一刻脫離險境。但女兒肯走嗎?這個天性純孝、十餘年來相依為命的女兒,她肯撇下父親獨自逃生嗎?他心如刀攪,咬了咬牙,以顫抖的聲音似乎在哀求地呼喊:“珠兒,風緊啦!多耽何益,扯活去吧。青山在,水長流,不斷桃源路,自有武陵人!”西風把這悲壯的喊聲,送到了柳蔭崖的耳朵裡,他心頭一陣悲愴,幾乎泫然淚下。他何嘗不想去救援師妹呢?就連師父,他也恐其年邁,且又情緒不佳,而放心不下。無奈眼前這幾個勁敵太夠自己應付的了,那對神出鬼沒的判官筆每一下都對準他的致命處,容不得他有半點兒分心。那兩個乍隱乍現的離魂子每圈,有好幾次險些兒夾住他的軟鞭。再說那使流星錘的也是一把好手,這兵器在他手裡耍得左右逢源,得心應手,上下撲騰似游龍飛舞,嫋嫋繞繞,那系在鐵鏈上的瓜形錘如豹頭獅首,連連以“獅子滾球錘”,“豹子撲羊錘”專擊柳蔭崖的胸腹,“青蛇反首錘”、“黃龍揮爪錘”則專打柳蔭崖的下盤;而“蛟龍出水錘”、“轉身撤尾錘”、“五虎旋風錘”則借其迴盪力巧妙地去襲擊柳蔭崖的背部。錘帶風聲,風到錘至。柳蔭崖要不仗著敏捷、輕盈、縱跳如飛的非凡輕功和視鋒刃若不見的藝高膽大,那麼即便是稍中其一下,也會弄個七損八傷。他深深理解師父的心意,也理解師妹的秉性和情感——今天,她一定是狠下破罐子破摔的決心了。人的本性都是趨利而避害的,柳蔭崖思慮再三,在無法兩全的情況下,那麼師父作出要師妹先行離去的抉擇,應該說是對的。柳蔭崖和解家的感情是特殊的。這個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自己的身子從何而出的孤兒,是恩師給了他生命與生活。二十多年前,正當盛年的解承忠去關外走鏢回來,行至黑山大城子附近,天驟然變了,北風怒號,大雪紛飛。北國的風是硬的,北國的雪是燥的,風捲雪花,勢頭就像篩子篩粉,不一會兒,積雪盈尺,車行馬走,都有困難。解承忠不得不在喇嘛屯停了下來,找一荒驛棲身避雪。夥計們取暖的取暖,做飯的做飯,解承忠則坐在廊簷下閉目養神。這時,風雪中傳來了一陣陣哀哀鹿鳴之聲。解承忠不由一愣:千里冰封,荒山野林裡哪來的鹿鳴?但他那能覺察到塵埃落地的過人聽力告訴他:確有鹿鳴,而且,還羼雜著小孩摧人心肺的悲啼聲。解承忠動了好奇和惻隱之心,也不帶從人,一個箭步躍出荒驛,尋聲而去。解承忠翻上一個山顛,透過密密麻麻的飛雪,在一棵虯枝盤空的枯樹下,見一頭老鹿匍匐在地上,鹿角也耷拉下來了,全身在抽搐。解承忠懂得,這頭鹿已經到了衰頹力竭的時刻,奇檉的是,有一個身披獸皮的小孩伏在老鹿身上失聲痛哭。老鹿的眼眶裡淌著大顆大額的淚珠,對著小孩流露出了舐犢情深的動物的本能。解承忠詫異極了,他一步一步挨近過去,那老鹿見有人向它靠近,倒沒有驚慌,可是那小孩卻眨動著驚奇的大眼睛,有點兒畏縮的樣子。解承忠知道,那老鹿的生命像油幹燈滅前閃閃跳動的微弱火光,就要熄滅了。他不由分說迅速地抱起老鹿和那個約摸五六歲的小孩,快步奔回荒驛中。他來不及回答夥計們好奇的問話,忙不迭地吩咐大家燒湯的燒湯,熬藥的熬藥,不少人都解下皮氅披在老鹿和小孩的身上。但那老鹿還是在半夜裡死去了,小孩竟然撲在老鹿的屍身上又跌又撞,哭鬧不已。翌日凌晨,雪霽,淡淡的日光剌破彤雲映得群峰紅妝素裹。他們掩埋了老鹿,解承忠決定把孩子收養下來,可是這孩子卻不會說話,指天劃地地咿咿呀呀,不知說些什麼。原來他從出生後就在這荒山野林裡,整日價與禽獸為伍,怎麼會懂人類的語言呢?因此也無從知曉他的身世與經歷。後來解承忠詢問了附近的老鄉,才知那地方名為“柳樹茆”,就決定給孩子以“柳”為姓,取名“蔭崖”。回到鏢局後,這孩子尚不習慣吃煙薰火燎的食物,還只想茹毛飲血,經過一個很長的時期,才慢慢地改變過來。這孩子生得很好玩兒,除了皮膚稍微黝黑點兒,濃眉大眼的,挺來神兒。鏢局裡的人都喜歡他、愛憐他。這孩子也漸漸和大家廝混熟了。他從呀呀學語到初通人姓,漸漸恢復了人的生活。但有關他的出身等等,他只能說出自己打從記事那天起,就一直和那頭老鹿相依為命,吃的是鹿乳野果,住的是洞穴樹巢,過著原始人一般的生活,因此,他生就一副銅筋鐵骨,膂力過人,並喜歡緣藤攀崖,跳縱翻騰。解承忠對他十分喜愛,決定收為徒兒,由於不知道小蔭崖的確切年齡,解承忠只能按常人的身高,約摸估計他為七歲。日久天長,他們名為師徒,實是情同父子。柳蔭崖聰潁非凡,教一知十,觸類旁通,他刻苦磨礪了一身驚人的武藝。由於這種非比尋常的關係,使柳蔭崖整個身心都融入師門,實際上已經成為解家的一家人了。他對師妹的關切程度,是決不下於師父的。今夕,他滿懷內疚地感到,自已無力顧及師妹,而師妹能和那夥武藝高強的匪徒鏖戰到現在,確實已是很難為她了,倘若再讓她硬撐下去,萬一有個好歹,師父將會怎樣地肝腸痛裂?解門的香菸不是也就此斷送完結了嗎?師父的決定完全是對的。柳蔭崖正在邊想、邊急、邊戰之際,只聽見師妹那方傳來了“啊喲!”“咣啷!”兩種聲晌,柳蔭崖很清楚,“啊約!”乃是師妹的呼喊聲,“咣啷!”是柳葉刀脫手掉落在地的聲響。不問而可知,師妹剛才是以暗器取勝,現在是自己也中了人家的暗器了。喲!師父和自己在一交上手時就懸心吊膽地最怕見到的悲慘的一幕。頃刻之間就可能發生了,這可真是千鈞一髮呀!柳蔭崖以軟鞭擊開了迎面而來的流星錘,趁勢轉了個向,只見師妹已是竭盡全力地單手舞刀支撐著。儘管那頭梅花驢忽兒縱東,忽兒躍西地竄跳,避過了多次險招,但它也覺得主人處境危險,接連不斷地聲聲嗥叫。師妹的刀法已亂,她已經逐漸身不自主地失去了背靠山岩的有利地形,倘若對手一旦趁機轉擊她的後背,禍不遠矣!柳蔭崖急得五內俱焚,他恨不能大聲地關照師妹,“走吧,好師妹!你應該立即離去,萬一師父和我慘遭不測,你也可以為我們訪明仇家,報仇雪恨!”可是,他又不能這樣明白地叫喊,這該怎麼辦呢?柳蔭崖正一籌莫展,猛然間急中生智:由於他幼年間那段叢林生涯,對禽獸的習慣和特性頗為熟稔,解驪珠那頭梅花驢之所以能恰如人意地靈活、機智,一大半就是依仗這位師哥幫助馴練的功勞。這時,營救師妹之舉,柳蔭崖也只能寄希望於那梅花小驢了。他軟鞭招式一換,以“三才劍”中的“太白醉臥長安”側鼻斜刺過去,那使離魂子母圈的倒沒防著對方會如此大膽地破門而入,不禁後退了一步。就憑那一點兒空隙,柳蔭崖執鞭的左手已在腰帶上擰下了一枚“崇寧通寶”的制錢,他捨不得豎直著打出去,怕傷了梅花驢的皮骨,於是就放平發出去,但用力卻相當猛,否則怕無法奏效。這枚迅如流星的制錢,不偏不倚正好擊中梅花驢的尻尾骨上。這一著,是柳萌崖在馴練梅花驢時所特意留下的緊急信號。梅花驢本來已感到主人的危急,現在,又是在這個特定的位置上捱了如此沉重的一下,痛得它突然間發出了數倍於往常的神威。“啊呼呼!——”它引頸怪嗥,倒掀前蹄平空豎了起來,兩隻後腿一屈一蹦,以“跨灶”的勢頭高高躍起,如脫弦之箭般地從蒙面人頭上躥了過去,馱著受了傷的解驪珠風馳電掣般向前奔去。梅花驢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不僅使對方驚得目瞪口呆,就連解驪珠自己也沒料到。她緊忙俯身抱住驢頸,使自己的身子不至由於激烈的晃動而墜地。她很快就意識到了是怎麼回事,但現在是不管她想走不想走,已是“人住驢不住”,梅花驢已不再聽從她的使喚了。梅花驢瘋也似地飛奔出一段路程,解驪珠一路上聲聲慘叫:“爹!——”四周的群山迴響起了同樣的慘叫聲:“爹!”——這撕人心肺的慘叫聲,在群山迴盪下更顯淒厲,解承忠聽見,幾乎全身的血液都凝滯了。更何況在臨別前父女之間連貼心話都來不及說上一句!柳蔭崖見梅花驢己經馱著師妹闖出重圍,心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出奇地鎮定了。他估量師父還是可以把握局面的,而自己呢?早已把生死置於度外,現在已經到了他柳蔭崖為報答師父收養之恩和授藝之情而豁出生命來廝殺的時候了。他鞭刀並舉,咬咬牙,惡狠狠地說了聲:“混帳小子,咱們拼吧!”就猛撲向和他鏖戰的三個蒙面人。再說解驪珠,她雖身不由己地被梅花驢馱著闖出了重圍,但她的左肩已被鐵蒺藜擊傷,那暗器十分厲害,被打中後不但皮開肉綻,疼痛異常,還深深地嵌進肉裡,不易取出,稍一牽動,鮮血直淌。她昏昏沉沉地伏在驢背上,惦念著老父親,惦記著師哥,還隱約地聽到後面有人在緊緊趕來。她心裡很明白,自己已經完全沒有回身應戰的能力了,倘若被追上,只能是束手待斃。梅花驢四蹄騰空,越奔越快,越奔越快,漸漸,漸漸,她感到實在支持不住了,渾身痠軟,骨節像散了架,頭顱沉重,四周的一切都呈現出一片迷迷艨朦,模糊搖晃。“不好!”她暗叫一聲,知道自己要倒下去了,可是現在千萬不能倒下去呀!對父親的情牽,對師哥的心意,對那夥暴徒的仇恨……,她呼喚著自己:“頂住!頂住!千萬頂住!”但是,縱然是堅強的意志,也無法支撐住受傷淌血後越來越疲怠虛弱的身軀。她眼前出現了撲朔迷離的幻境,想叫喊卻又叫喊不出聲音來。她頹然從驢背上摔落了下來,完全失去了知覺。梅花驢頓時駐蹄停止了奔跑,它嘴鼻裡噴著濃濃的熱氣,嗅遍了主人的全身,一籌莫展地蹬著蹄。這時,緊步追來的三個蒙面人已經趕到,一見這種情景,幾乎同時揚聲哈哈大笑,踏上一步就要動手擒拿,豈料那頭梅花驢竟奮起四蹄,倒垂驢頭,猛地撞將過去,把為首的那個蒙面人撞了個仰面朝天。另外兩個蒙面人見了潑口大罵:“反了,反了!這頭牲畜也敢如此撒野,正如姜師兄說的,解家沒個好人,沒件東西是好的!呸,咱們抓住它,剝皮抽筋吃它的肉吧!”於是,兩個全身武藝的彪形大漢一齊上前去對付這頭畜生,梅花驢終於被牽住韁繩,再也無法掙脫了。它只好“呼嚕!呼嚕!”地連聲喘氣吼叫,兩眼無可奈何地望著躺在地上人事不知的主人,似乎在說:“主人哪,你自己珍重吧!快快醒轉來呀!我可無能為力了!”這時,那個被梅花驢撞翻在地的蒙面人一個“鯉魚打挺”躍起身來,他滿懷憤怒地走近解驪珠,大罵:“呸,咱師尊吩咐我們,千萬要手下留情,可你這小妞兒竟心狠手辣,連傷我兩位兄弟,我今天不能要你命,也得剁下你那隻專發暗器的手,為我師弟報仇!”說著,高舉起手中雪白鋥亮的鋼刀,正待用力往下砍去,就在此時,猛聽得林中傳來一聲大喝:“呔,好不要臉,三個男人欺侮一個女孩子,還逞什麼英椎?!”隨著喝叫,“噹啷”一聲,鋼刀已墜落在地。原來那執刀欲砍的蒙面人已被一顆鋼彈擊中手腕,痛得他抱腕殺豬股嚎叫……另外兩個蒙面人也驚愣住了。這鋼彈是誰發的?——黃易迷OCR,黃金社區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