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地牢裡,微弱的燈光照著司馬貞笑盈盈的俏臉,陸寄風見到是她,不禁愣住了。司馬貞一手持著銅燈,一手提著精美的漆籃,身邊並沒帶任何侍從,單人匹馬地進了地牢內,對著陸寄風一笑。只見司馬貞停在陸寄風的牢房外,將東西放在地上,抬起臉來,笑道:“呦,好一箇中領軍大人,在這牢裡真是委屈你啦!”陸寄風冷冷地問道:“你來做什麼?”司馬貞道:“看你呀,否則我來這又臭又暗的地方做什麼?”司馬貞刁鑽蠻橫,陸寄風料想她突然來牢中看望自己,絕不會是什麼好事,便轉過了臉,不去理她。司馬貞嘲弄地笑道:“你的本事不是大得很嗎?我還真沒想到你會落到這個地步,嘻!”陸寄風冷冷地以眼角瞄了她一眼,司馬貞見他的睥睨之色,不改以往,便也一挑蛾眉,傲然道:“你在山上抓了我,欺負我,那時可多威風,現在怎麼半句話也不敢吭,只敢用眼角瞄人?你可記著,現在你可不是鮮卑皇帝捧在手上的寵臣,你現在只是個階下囚!”陸寄風裝作沒聽見她說話,停了一會兒,司馬貞不耐煩地說道:“喂,怎麼不說話?被這地牢嚇傻了?你一日未曾吃喝,我帶了些東西來給你。”她將籃子打開,籃中食物的香氣立刻就瀰漫周遭,她府中的廚子是從南邊帶過來的大內御廚,果真不同凡響。背對著她的陸寄風只聽地牢內此起彼落的呼吸聲、垂涎聲。地牢裡的這些人待在黑暗陰臭的地方這麼久了,突然間聞到人間美食的氣味,當然更加敏感,全部都趴在欄上朝這個地方看。陸寄風聽見身後一陣沙嘶之響,愣了一下,回頭望去,原來自己所囚的這問牢房內還有別人。那人滿臉的鬍渣亂髮,一雙黃濁的眼睛晦暗失色,渾身又都是爛瘡,因穢氣感染,而發著高燒,十分痛苦地一直躺在角落不動。車裡的人都當他快死了,竟也連一天兩碗的稀粥都不給他,因此他已有兩日未近粒米,樣子與腐爛的枯草堆沒什麼差別,以致於陸寄風進來了半日,都沒有發覺他的存在。那死囚竟聞到食物之香,迷迷糊糊地半爬半撲地朝前而來,司馬貞不等他靠近,隨手一彈,指間彈出一小片石頭,便將那死囚打得額上鮮血長流,那死囚痛呼了一聲,抱著頭退了好幾步,不敢靠近。司馬貞斥道:“誰要你過來!滾遠些,別弄髒了我的東西,否則本公主殺了你!”或許是死囚已經飽嘗獄吏的凌辱,變得卑微膽小無比,一被司馬貞喝斥,便抱著頭蹲了下來,果真不敢靠近。他抱著頭,縮著肩膀,偷偷地朝著司馬貞看去,銅燈璀璨的光輝映照下,原本就清麗可人的司馬貞,被襯得細膩的肌膚上泛出一層淡淡迷濛的金光,端挺的五官優雅不可方物,那死囚不禁看呆了,也忘了病痛與傷痛。他心中想著:“她好美!竟有女子這樣地美,她一定是神仙,我快死了,所以見到神仙菩薩來接我了……”他病得神智不清,只知呆看著司馬貞,對於其它的卻都迷迷糊糊,不知真幻。司馬貞倒了杯酒,遞向陸寄風,笑道:“這是我特地從丹陽帶來的曲阿酒,由練湖之水、丹陽之米所釀,是馳名天下的好酒,料你一輩子也沒福份喝過,來,你嚐嚐看。”她手中的酒一倒入杯中,立刻酒香四溢,一股醇氣似隱似顯,果然是罕見的好酒。陸寄風索性躺了下來,背對著司馬貞。司馬貞見狀,再也忍不住,氣憤地說道:“你是故意不理我嗎?我好心幫你送東西來,你卻這樣待我!你這個人真是給臉不要臉!”說著,她手中酒杯朝陸寄風身上甩去,將酒潑了一地,漆杯打在身上當然不會痛,陸寄風依然不去理她。司馬貞氣得發抖,道:“陸寄風!你這是什麼意思?”陸寄風毫無反應,司馬貞靜了一會兒,拚命抑下怒氣,溫言道:“你怕我毒死你是不足?要不要我先吃給你看?”陸寄風一聽,也心中略奇,想道:“司馬丫頭怎麼變了?”陸寄風總算轉過了身,看司馬貞想幹什麼。司馬貞見到他端正的五官、不世的氣慨,不由得心頭陣陣喜悅,原本嗔怒的心,滿腹的火都消了,微笑道:“酒杯拿過來,我再給你倒酒,很好喝的。”陸寄風淡然道:“不必了,多謝你的好意,東西你拿走吧,我不需要。”司馬貞臉上的笑意頓時僵住,道:“你……你是不是嫌我的東西不好,你不希罕?”陸寄風道:“我只是不需要而已,你以千金之尊,到這種地方來,不是好事,你走吧。”司馬貞再也忍無可忍,一咬牙,突然間站了起來,舉起籃子,整個就往牆上摔過去,登時佳餚美酒,濺散得滿地狼籍,令陸寄風吃了一驚。司馬貞叫道:“你不屑我的東西,那就砸了省事,不要就不要,你以為我就希罕你要?求你要?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少自以為是了!”那籃中還有一件冬衣,隨著盤盞飛拋而出,落在地上,司馬貞拚命地用腳去踩,將殘餚都跺在上面,一面哭道:“你了不起,坐了牢還這麼了不起,我看你能威風多久!”陸寄風一怔,司馬貞不但準備了食物,連冬衣都帶了過來,確實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陸寄風雖因根基深厚而感覺不太到氣候寒冷,也知道已是深秋,司馬貞準備衣食,可見她是誠心誠意來關心自己,並不是故意來耀武揚威的。只是她驕縱慣了,說話的口氣太過於高高在上,竟讓陸寄風誤會了好意。以前他原本不會想這麼多,但是娶了迦羅之後,對女子的心思比以往更加了解。司馬貞一反常態,屈尊前來,這是什麼意思,陸寄風自然心中有數。陸寄風見她哭得傷心,有些過意不去,放大了聲音道:“司馬姑娘!你別鬧了,是我誤會了你,我道歉就是。”司馬貞咄咄逼人,道:“你道什麼歉?誤什麼會?你說呀!”陸寄風一窘,道:“這……司馬姑娘專程來看在下,一番好意……”接著的話他卻不知該如何說才是,說得太明白,怕誤會司馬貞的心意;要說得含蓄,他也辭窮,只能結結巴巴的。司馬貞道:“你以為我是專程來看你的?真是不要臉!”陸寄風苦笑,默然不語。司馬貞見陸寄風默然的樣子,似乎把自己給看透了,更加惱羞成怒,抬眼一看,那和陸寄風同室的死囚雖然抱頭縮在一旁,但兩眼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像是在嘲笑她自作多情。司馬貞滿腔羞慚之火簡直難以剋制,喝道:“看什麼?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那死囚恍若未覺,還是定定地看著司馬貞。司馬貞隱隱聽見別室傳出嗤笑聲,還有人低聲交頭接耳地說道:“仇復這小子臨死還這麼色眯眯的,嘻……”、“這大姑娘哪來的?她情人竟糟蹋了好菜……”司馬貞更是羞憤欲死,但要她對這些死囚一一辯駁怒罵,也不可能。司馬貞吸了口氣,反倒面露微笑,走上前去,招手對那死囚道:“你過來!”這麼一招手,牢裡登時四下無聲,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那被叫作仇復的死囚本來已沒力氣動彈,司馬貞這麼一個燦若春花的微笑,讓他大為振奮,立刻連滾帶爬地趕上前去。陸寄風馬上知道不妙,喝道:“退……”沒說完,司馬貞袖中寒光一閃,一把袖箭竟“嗤”地穿透了那人眉心!仇復瞪大了眼,往後倒去,連自己怎麼死的部不知道。司馬貞猛下毒手,殺人立威,所有的死囚便知道她大有來頭,再也不敢亂說話笑她,一片鴉雀無聲。雖然死囚都知道性命不久,但正因如此,才更害怕死亡,更期望出現大赦或是奇蹟,保住殘餘的生命。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是連正眼都不敢再多瞄司馬貞一眼了。陸寄風怒道:“你為什麼亂殺人?”司馬貞冷笑道:“這裡都是死囚,我愛殺幾個都可以!怎麼,你不服?我就殺到你服!”陸寄風怒氣難忍,隨手一伸,一股真氣竟把司馬貞給拉了過來,司馬貞驚呼了一聲,手已被陸寄風隔著鐵欄抓住,扣住了脈,無法再亂射袖箭。司馬貞驚叫道:“你想幹什麼?放開我!不然我叫了,我要叫官兵進來了!”陸寄風手中柔勁略吐,便掐壞了她射袖箭的機關,放開了她的同時,快如閃電地劈啪打了她兩耳光。弄壞機關及打她耳光之間,間隔不到一瞬,司馬貞臉上火辣疼痛,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想到自己竟被陸寄風打了耳光。司馬貞又氣又驚,踉蹌倒退幾步,淚如雨下,掩著臉道:“你……你……”陸寄風道:“你鬧也鬧過了,殺人也殺過了,還不滾出去!”司馬貞哭著道:“你在嵩山欺我辱我還不夠,又……又打我,此仇不報,我便不是司馬貞!好,我聽說你娶了雲賤人,雲賤人卻旋即死了。她的墓離此不遠,我倒想把她拖出來看看長得怎樣千嬌百媚,看我的狗吃不吃她的賤身子!”陸寄風怒道:“司馬貞,你不要太過份!”司馬貞道:“還有更過份的呢,你聽不聽?你可真風流,死了雲賤人,馬上就有了別人。她如今也在牢裡,我要怎麼整她,你想得到嗎?”陸寄風道:“你若敢動她一根寒毛,我要你後悔莫及!”司馬貞道:“你就看我敢不敢!”司馬貞說完,便往外衝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衛們見她笑盈盈地進去,卻氣沖沖地哭著出來,都感到奇怪,但是當然不會有人敢多問。司馬貞一躍上馬,便瘋狂地用力鞭著馬匹,馬匹四蹄如飛,朝女獄而去,侍從們也只有緊追在後。一行人立刻就趕至女獄,司馬貞下了馬,用力推開獄門便直入內所。侍從們全是男子,進不得半步,只能在外面面相覷,不知道司馬貞臉色如此難看,又是在發什麼神經。司馬貞闖入女獄,便對女監丟了塊金子,問道:“罪臣陸寄風的家人囚在何處?”女監知道她是侍郎府裡的人,連忙引著司馬貞,道:“這裡,這裡,請跟小的來。”司馬貞臉上淚痕未乾,胸口還氣得撲撲直跳,腦中想了幾十幾百種讓陸寄風生不如死的法子,恨不得一下子全部用上。被引至拘囚之處,只見牢房裡嫻靜地坐在一角的女子,雖然衣衫破爛,首如飛蓬,還是看得出原本的秀麗五官,一股溫柔之致,使她的五分姿色變成了十分,任何男子都會對這樣的女子多看幾眼,多生出幾分愛憐之心。司馬貞見了,更是妒恨欲其死,對女監道:“她就是陸寄風的家眷?”那女子一聽“陸寄風”三字,連忙關心地轉過頭來。這樣一來,不必女監回答,她的身份已明。司馬貞臉一揚,道:“你是陸寄風的妾侍?叫什麼名字?”她恭謹地欠了欠身為禮,輕道:“我只是陸公子的奴婢,我叫千綠。”她輕聲細氣,動作優雅有禮,可見也是大戶人家的出身,司馬貞更是輕蔑,冷笑道:“我說什麼奴婢這麼不得了,陸寄風還巴巴地投案來救你,可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千綠一聽,連忙問道:“陸公子現在人呢?他無恙吧?”看她這麼關心陸寄風,渾然不以自身安危為慮,更是讓司馬貞心頭火起,看不慣他們那副互相以對方生命為重的樣子,司馬貞道:“哼!他已經下了死牢,不久就要被殺啦!”千綠大驚失色,道:“這……不會的,公子他怎麼會……”司馬貞道:“把她抓出來!”女監開了牢門,將千綠給拖了出來,雙臂被反扭著跪在司馬貞面前。司馬貞道:“哼,你這麼擔心陸寄風,怎麼不先到地下去等他?”千綠流下眼淚,道:“陸公子不會有事的,你是什麼人?為何這樣咒陸公子?”司馬貞啐道:“我是什麼人,豈是你這賤人有資格問的?我看了你這樣子就礙眼!”她隨手抓起銅燈,竟要把滾熱的燈油往千綠的眼睛注去。陡然間“鐙”地一響,司馬貞手中的銅燈被打偏,接著只見黑影閃過,司馬貞定神一看,嚇得臉色蒼白,作聲不得。陸寄風竟不知何時已點倒了獄監,出現在她面前,一手掐住她的頸子,冷若寒冰的眼眸緊盯著她。原來陸寄風見司馬貞怒氣沖天地奔了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因自己而被抓的人出氣,只要跟著她就可以找到迦羅了。所以陸寄風反縮身骨,鑽出了牢房,不出聲地緊跟在後,司馬貞大隊人馬竟都無從發現被跟蹤了。當陸寄風看見牢裡之人,竟不是迦羅,而是千綠,也嚇了一跳。他萬萬想不到不顧一切追下來找他的,會是柔弱的千綠。而司馬貞竟要燙瞎她的眼睛,陸寄風自然不能坐視。司馬貞從沒見陸寄風的神情這麼陰沉過,嚇得不敢亂動,只要陸寄風的手一捏,她的頸子要折斷是輕而易舉之事。司馬貞顫聲道:“你……你……想怎樣?”陸寄風沉聲道:“你也知道怕死?”司馬貞咬著唇望著陸寄風,她一時的驚恐過後,懼色已去,反倒抬頭挺胸,道:“你殺了我可就罪加一等,終生別想再在朝廷裡享受榮華富貴了!”陸寄風聽了,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司馬貞不過是依附於劉義貞的一個降臣,比當初晉朝被篡了之後,帶兵投奔魏國的司馬楚之、司馬愛之等皇族地位更低,更何況只不過是個女子,拓跋燾想到的話或許還會利用她的晉族皇女身份去與遠國通親,除此之外,司馬貞可以說是半點利用價值也沒有,就算殺了她,拓跋燾也不會當一回事。但正因為知道這一點,陸寄風對司馬貞不無幾分同情可憐,反倒放下了手,饒她不死。司馬貞得意地說道:“哼!我就不信你有那麼大的拘膽!”陸寄風拉著千綠便要離去,司馬貞道:“站著!你真打算為了這奴婢,越獄潛逃?”陸寄風冷冷地說道:“我會回牢裡去的。”他抱著千綠,便往外奔去。大牢的圍牆上方都以木棍鐵條交纏成網,以輕功也飛不出去,陸寄風排開飛奔,極快地穿越過數重窄門,不要說是普通的守衛,就連司馬貞帶來的高手們也都只見到一道黑影竄了出去。司馬貞追了出來,叫道:“有人劫獄!你們快追啊!”牢獄幽深,女監更是少有武裝看守,她的叫聲一時竟無人聽見。司馬貞氣得奔出去,侍衛們還立在外頭,不敢亂動。司馬貞喝道:“你們都聾了?瞎了?沒見到有人逃出來?”張業連忙道:“啟稟公主,卑職的職責只是保護公主你的安全,所以……”司馬貞聽得更火,翻身上馬,道:“他往哪裡去了?”張業道:“往西邊……”司馬貞大力一踢馬腹,策馬就往西追趕,侍從們自然是緊跟著她。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追不追得上,若是追上了,又該如何?馬匹狂奔,風聲在耳邊呼呼地吹著,司馬貞腦中思緒也飛騰不已。自從嵩山一別後,她偶爾會想起陸寄風,想起他故意拿生的鹿肉嚇她,就不禁生出幾分怒火,但想起被他抱在懷裡時,那安穩的感覺竟讓她又有點兒開心。從來沒有人抱著她時,會讓她感到這麼放心,好像就算天塌下來都有他保護著一般。她認為已經跟定了的劉義真,卻只會讓她覺得不安和惶然……司馬貞勒住了馬,停了下來,四面的北地荒野只有冷風,一波一波地侵襲著她的肌骨。司馬貞突然想到自己的一生從來沒有開心過,從來沒有被愛過,國破家亡,依附著當年救她的劉義貞而活,自以為深愛著他,現在卻感到恍如一夢,夢醒了又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她不由得胸口陣陣痠痛,激動地啜泣了起來,一陣陣酸苦的抽泣聲,和滴在枯草上的淚水,都被冷寂的夜給吞噬了。陸寄風帶著千綠,飛奔至城外,才停了下來。千綠定了定神,一見到陸寄風安然無恙,忍不住撲到他身上,抱著他放聲大哭。陸寄風拍了拍她,道:“好了,沒事了。”千綠仍抽抽噎噎,泣不成聲,道:“公子……我還以為……以為你真的……被下了死牢……”陸寄風本想說:“我確實被下了死牢。”但是為了避免讓千綠多了不必要的憂慮,便沒說出口。他撫了撫千綠的亂髮,道:“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怎麼會離開劍仙崖?我不是叫你們別下來嗎?”以千綠一介弱女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下得了劍仙崖,這一點讓陸寄風不得不疑心。千綠抬手擦著眼淚,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下崖的……”說著又哭了出來,似乎有什麼重大的隱情。“什麼?”陸寄風一愣。千綠那驚魂未定的樣子,或許也說不出條理。陸寄風便拉著她在道邊坐下,千綠突然投入他懷中,陸寄風略一遲疑,感覺到千綠的身子不斷地顫抖著,眼淚還默默地掉,陸寄風心生不忍,便伸臂緊緊地抱住了她。兩人只是緊擁著,默然不語。千綠終於不再發抖,眼淚也止住了,仰起臉來望著陸寄風,眼中柔情繾綣,整個人就像要化入他懷中一般。陸寄風狠下心裝作不解,始終帶著像以往那樣溫柔但有分寸的微笑,放開了她,道:“不怕了吧?”千綠有些失落,但還是坐正了身子,輕輕點了點頭。陸寄風握著千綠的手,讓她心下更加安定,千綠才說道:“公子您不辭而別之後,崖上倒是平靜無事……”陸寄風問道:“迦羅可有為難你們?可有吵鬧?”千綠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小夫人並沒說什麼,時常與冷前輩在梅谷待上一整天,有時也認真地練起功夫了。”陸寄風放下了心,道:“那就好。”千綠道:“可是小夫人又穿回了男裝。”陸寄風笑道:“她愛穿什麼就讓她穿什麼。”千綠道:“可是……可是……”她突然吞吞吐吐了起來,讓陸寄風有點奇怪,道:“可是什麼?”千綠嘆了口氣,道:“那天夜裡,大家都睡了,我睡不著,便走到公子煉功的丹房去待著……突然間我背後被人拍了一下,便昏了過去。”陸寄風一驚,千綠道:“等我醒來時,已經在別處,我聽見遠處有歌讖和吟經的聲音,那聲音我再熟不過,就是城裡行醮的聲音,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已被帶離了劍仙崖,回到城裡了……”陸寄風驚道:“你可看清楚是誰捉了你?”千綠搖了搖頭,道:“我渾身動彈不得,眼睛也被蒙上,我只聽見有人在說話,是兩名男子。他們其中一個說:‘你怎知她一定是……陸寄風的……妻室……’”她這句話說得聲音極低,陸寄風卻一想便明白,看來是有人潛上劍仙崖,要抓他的妻子迦羅對付於他。可是他們找了半天,蕊仙年齡不符,迦羅既穿男裝,又太過幼小,只剩下年紀和相貌都比較吻合的千綠。再加上千綠深夜在陸寄風的練功之處徘徊,誰都會把她誤以為是陸寄風的妻子。千綠道:“另一人說:‘崖上也沒有別人像的。’那人便道:‘現在陸寄風還不知他的妻子落入我們手中,等過了幾天,劍仙崖的人下來通知他,那就來不及了,我們得趁這兩天把事給處理完!’原先之人說道:‘怎麼處理?你敢與他單打獨鬥嗎?’另一人笑了幾聲,說道:‘你我空負道門武功,卻也對付不了他半招,能殺他的不是我們,而是另一個人。’”陸寄風問道:“哦?他說是誰?”千綠道:“那人說:‘能殺陸寄風的,只有皇帝。’”陸寄風沉默不語,雖然聽起來他大可一笑置之,可是這句話的背後,卻有更多更深刻的意思,意味著朝廷裡暗藏的鬥爭。千綠道:“我不僅他們說這些話的意思,但心中很急,怕公子真的被皇上降什麼罪,公子,您沒有吧?”陸寄風沒說出實話,問道:“他們還說了什麼?”千綠道:“那個出主意的人說:‘皇帝因地面陷落之兆,要拿索陸寄風,現在陸寄風藏身在觀裡,只要讓他知道他的妻子被抓,他就會自投羅網,出面投案了。’公子,為什麼皇上因地面陷落,而要捉拿你?”陸寄風道:“那沒什麼,然後呢?你還聽見了什麼?”千綠道:“當時我心中一急,拚命想張口叫喊,他們其中一人突然道:‘這丫頭醒了!’接著我身上又被一點,便又什麼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來時,已經被丟在路邊……”“什麼?”陸寄風奇道,“他們把你放了?”千綠道:“我也不知道,我發現自己身上好好的,只是有點兒疲倦,我想起他們說的話,不知道是真的還是我在作夢,可是我竟然被帶下了劍仙崖,那麼一定是真的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連忙往府裡奔去,想找公子,告訴你有人要對你不利,想不到我才趕到領軍府,就看見大門被封著,還有好多官兵走來走去,靜肅無聲,一看就是出了事兒的樣子……”陸寄風嘆了口氣,千綠道:“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有守門的士兵要趕我走時,長史他看見了我,就叫道:‘抓她!她是陸寄風的同夥!’我還沒弄清楚,已經被抓到牢裡去了。公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千綠到現在還不明白怎麼一回事,陸寄風心裡卻十分清楚:能在劍仙崖來去自如的外人,只有弱水道長,弱水道長詐死之後,化明為暗,誰也防不了他。可是弱水道長未必會親自上崖犯險,極有可能是他的爪牙上了劍仙崖,卻抓錯了人。也只有弱水道長的爪牙會清楚陸寄風那時藏身在平城觀,透過他人之口讓陸寄風知道千綠被抓,這個他人,當然就是寇謙之。陸寄風越想,越心中不安。自己早就知道被弱水道長倚重的寇謙之,很有可能是被布在魏國對付舞玄姬的一顆活棋,竟然還把吉迦夜安置在平城觀中!弱水道長利用自己去帶來吉迦夜,譯出狼文的內容之後,吉迦夜很可能就要面臨殺身之禍!雖然吉迦夜的武功極為高強,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誰知道暗中的弱水道長會有什麼手段對付他!一切端看那張拓文的內容,是否真的足以動搖魏的國本,甚至從根本上毀去舞玄姬的地位。不管怎麼說,都應該讓吉迦夜在無人知曉之處譯出那張拓文,才是上策,在平城觀的危險深不可測。陸寄風打定了主意,立刻要去將吉迦夜帶離寇謙之的掌握。可是他看了看身邊的千綠,又不能就這樣丟了千綠,自己一人行動。陸寄風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拉著千綠,道:“跟我來。”陸寄風躍上城門,在平城的街坊上方高來高去的,千綠不知他想幹什麼,只是任他抱著奔竄,瞪大眼睛看著他。陸寄風停在一間寺廟最高的閣樓上,這個地方在這時候絕不會有人接近。陸寄風道:“千綠,我有要緊的事,暫時無法照顧你,你精於易容,不如這幾天先扮成別人的樣子,找個地方躲起來,我事情處理好了,再與你會合,接你上崖去。”千綠一聽,便笑道:“那我扮成公子的衛侍,豈不是更好?”陸寄風道:“我得隻身行動,不便多帶著你。”千綠難掩失望,但還是順從地說道:“嗯,我就扮個誰也想不到的樣子!”陸寄風道:“越平凡越好。”千綠細細地告訴了陸寄風自己所需的易容之物,陸寄風記在心裡,便迅速地離去了。千綠所需之物,都十分易得,可是卻有些教陸寄風摸不著頭腦,居然連廚房中的蔥油等物事也派得上用場,陸寄風實在想不通這與易容有什麼關係,也猜不出她要扮成誰,想道:“她不會想扮個村婦吧?要廚子的舊衣一套,又是為什麼?”陸寄風不聲不響地由民家竊取這些普通之物,想到自己淪為穿踰之徒,都覺得好笑。不到半個時辰,陸寄風便挾著個大包袱,以輕功躍上了閣內,遞給千綠,道:“你要的東西,都在這裡。”千綠接了包裹,笑道:“我得更換衣裳,公子,請您迴避迴避。”陸寄風點了點頭,便步至閣外的陽臺,關了身後的閣門。陸寄風倚著靠欄,望著平城的街道住戶,雖然是在北地,但是街道整齊,屋宇連綿,比他記憶中殘破的長安還要繁榮。魏國興盛以來,也年年打仗,卻接二連三克復了許多虜國,還能夠建設他們的都城,使百姓安居。為什麼這些沒有教化的鮮卑臣子、不懂文明的拓跋帝王們辦得到,晉朝、宋朝卻無能為力?是因為魏國有仙后的神能相佑,還是漢人氣數真的盡了?陸寄風嘆了口氣,他對治道並不想深究,只想道:“夏、涼諸國專務殺戮,終究要被皇上一統。不過,我想得這麼容易,為何漢人卻就是滅不了這些不堪一擊的胡人,只能往南邊逃命?難道是漢人更不堪一擊嗎?”不久就要北征,陸寄風想道:“統一了北邊,接下來皇上就是對付南邊,若天下真的將歸於胡,其實也不是壞事,皇上說得對,誰說三皇五帝都是漢人?”如果拓跋燾是一個可以建立安穩天下的國君,陸寄風便願意以己之力幫助他,拋棄漢人的身份,像崔浩一樣盡心盡力地輔佐拓跋燾,甚至不惜幫他征討漢人。可是身為漢人,總是感到像是失去了天地一般,心裡不由得產生無邊的茫然感。這時,身後傳出—陣踉蹌翻倒物事之聲,陸寄風連忙轉過身去,朝內道:“千綠,怎麼了?”乒乒乓乓之聲停止,但千綠並沒有回答,陸寄風側耳再聽,裡面傳出一陣粗濁的呼吸,接著便聽見千綠低聲著急地說道:“你……你是誰?走開!走開!”那人像是搖搖晃晃地朝前走了幾步,還含糊地以當地的土話說道:“乍麼……有大姑娘在這?咦?這是……你的衣服?”千綠更是困窘,又不敢聲張,發出了幾聲噓聲,要把那人趕跑。接著“碰”地一聲,那人竟倒了下去,千綠急道:“喂,你……你……”陸寄風道:“千綠,你沒事吧?我要進去了!”裡面沒了聲音,陸寄風連忙推門而入,只見閣樓的鋪木地上,仰躺著一名腹肚高隆,衣衫不整的醉漢,身上酒氣薰天,四肢大開地呼呼大睡,身子下面還墊著千綠的衣裳。陸寄風張望周圍,見到一座古舊燈臺背後,隱約露出了一片烏絲,像是千綠的頭髮,便猜知千綠大概換衣服換到一半,闖進了這個醉漢,千綠急忙藏身在燈臺之後,不敢出來。陸寄風苦笑了一下,彎下腰抽出那漢子身子底下墊著的衣服,團成一團拋了過去,道:“千綠,接著。”不科衣服丟了過去,千綠並沒有探出手來撿取。陸寄風一愣,便聽見腳下傳出一聲嗤笑。清脆的笑聲,竟是由那名坦腹的邋遢醉漢口中傳出,委實駭人。陸寄風驚退了一步,看著他坐起身,笑道:“多謝公子傳衣。”陸寄風啞然,盯著那對浮腫的小眼,凹凹洞洞的酒糟鼻,腹大而手腳卻細,完全是個令人正眼也不會多瞧一眼的鄙俗男子。陸寄風不禁失笑,道:“你……你扮成這樣……?怎麼連灑臭都裝得出來?”千綠道:“那是醋、蔥調和了香科,灑在身上的味道,不是真的酒氣。”陸寄風笑道:“我還奇怪你要我連蔥都帶來,是做什麼用,你的易容裝扮,真是鉅細靡遺,完全沒半點破綻。”就連原本陸寄風帶來的衣服,都被她略加改動反穿,因此他竟一時沒認出來。千綠道:“裝扮容易,揣摩卻難,裝的樣子再像,言行不像馬上就露餡了。我臨時想不出要扮誰學誰才好,突然記起以前雲府有個小掌廚就是這副德行,便學了他。”陸寄風點頭道:“嗯,你現在說話還是個姑娘的樣子,我越看便越感到你還是千綠。”千綠突然發出了當地人腔調,以混濁的鼻音說道:“你晉到千綠那女娃啦?她忍在哪?這女娃見俄就躲,俄會食人嗎?鄧要俄發了財,教那女娃爬著過來!”一聽她變成了當地的口音,陸寄風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這樣我可就放心了!”陸寄風帶著千綠躍下樓閣,來到街道上,才說道:“你找個地方安身,我事情辦完了會去找你。”千綠懶懶地擺了擺手,道:“公子你莫要記掛著那個女娃,去辦你地事,相會格已間再說罷!俄走啦。”陸寄風抱拳道:“後會有期!”陸寄風離去時,還回頭多看了她一眼,千綠彎腰駝背地站在原地,一副憊懶之態,傳摩之入神,委實教人驚歎。陸寄風以最快的速度趕至平城觀,天色格外地黑,這是即將要天亮之前最幽暗的時刻,觀中有不少弟子起來打掃觀務,陸寄風得在最短的時間內入內點倒寇謙之,逼他帶自己進入密道帶出吉迦夜。陸寄風潛至寇謙之的房間,推門進入,有如鬼魅般逼進床邊,伸手探去,竟發覺榻上無人。陸寄風一驚,想道:“難道寇謙之已知我越獄,所以逃了?”他迅速地掃視房間一眼,登時明白不是如此。寇謙之的冠帽等外出衣物都不放在榻邊,鏡臺邊也有些水跡,沒有人逃走前會先換上正式的衣服,還先洗臉的。是自己來的時機太不湊巧,想必是寇謙之又被拓跋燾召見,所以連夜出觀,正好沒讓陸寄風遇上。陸寄風想道:“不在正好,入內的機關我已記住了,一樣可以帶出人來。”陸寄風曾看寇謙之推移過石版機關兩次,便把程序給牢牢記住,大可來去自如。他掀開床板,躍下地道,快步往前直行。突然間陸寄風整個人愣住了。那道擋路的石道,竟已大開!陸寄風暗驚不妙,提高警覺往內趕去,這種情況,只給了他一個警告,那就是:已經有人闖進來了!——will掃描紅鬍子OCR、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