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下了終南山,一行人往東北而行,打算先經弘農。弘農亦為大城,在此先作打聽,再決定是不是前赴洛陽。一路上依然曉行露宿,有時為了趕路,夜間並不休息,疾風能單手持著擔架健步如飛,而往往靈木也會幫忙推著小車。兩位道長除了步伐較大之外,走路的速度看起來與常人無別,但卻常一眨眼就已經人在極遠之處。陸寄風原本並未察覺出兩道長以輕功趕路,只知緊跟在旁。一直到疾風對他始終不會落俊,不禁面露驚奇,陸寄風才猛地警醒:“我練了靈寶法經裏的行氣之法,精神和步行似乎都與從前不同了,萬一讓疾風道長察覺,可能不妙。”因此,陸寄風有時故意落後,或是顯出吃力之色,疾風與靈木才不再懷疑。陸寄風服了天嬰之後,行動反應及體能雖已比平時敏捷將近十倍,但畢竟尚未經過任何的調教與訓練,空有極佳的潛能而不知如何運用,有如未琢的璞玉,無法發出光芒來。那神秘的聲音教授了他靈寶經中的內容,陸寄風悟性過人,依他的教法一步一步運行真氣,便將這股得天獨厚的潛能又增強了幾倍。目前對他而言,跟上疾風與靈木兩人趕路的速度,已經是輕而易舉。他有意藏賢,趕路時故意落後,正好分心想著靈寶法經中的內容,但他邊走邊暗自依照經文導氣、行氣,速度竟會不知不覺地突然間又快了起來,身形離奇,似乎已經遠遠地到了前方,越過了靈木與疾風,但卻又似乎還在後面,以他的慢速行走。這種好像靈魂出體的感覺,令陸寄風不寒而慄,總是一發覺有一個自己行走得超前了,就及時回神,讓那種離體之感消失,再放慢速度,重新慢慢趕路。事實上靈木與疾風並非完全沒疑心過陸寄風忽快忽慢的速度,但一來他們也不知天嬰對人體真正的影響,二來也根本沒有想到:陸寄風正在默練著一套道法,故只是將疑惑存在心中,都沒有問出來。而陸寄風也完全陷入了靈寶法經的小成階段,幾乎是每想一遍,就渾身輕健,下田温暖,似有用之無窮的精力。這種境界,聰敏過人者也至少要持修一年,才能達到。但陸寄風身上的天嬰元素正在逐步遍佈他的體、意、神,有了道門的行氣之法,就像把一道狂奔的巨流導入了河道,在河道中以極快的速度奔流著,狂濤洶湧,沛然莫之能御。因此就算陸寄風並未刻意去引導這道氣,它也在體內找到了循環之道,而自行練起。所以陸寄風在這短短的幾天之內,修行的基礎已經有入門一年的程度。兩道帶著幼童及傷患一樣日行近百里,不過一兩天,就到了弘農境內。在這沿路的兩三百里間常見難民,一路上不少人在説不久前胡夏攔劫晉軍之事,果然一如陸寄風事前預料:剌史劉義真的軍隊帶了太多財寶美女,根本走不快,一日只能行走十里左右,很快便被胡軍給攔劫了住,被胡軍的撫軍大將軍赫連昌襲擊。面對驍勇善戰的匈奴大軍,晉兵立時潰不成軍,被殺得幾乎全滅,劉義真也下落不明。而陸寄風擔心之事又多了一項,柳衡身在劉義真隊中,是否全身而退了?弘農城內雖有經過兵火的殘破之跡,但弘農向來是個大城,來往人口仍多,只不過有一半以上是胡人,就連守兵巡衞,服色也屬胡夏軍隊,可見弘農也淪陷了,至於長安更不必説。想想長安才收復不到一年,居然又落入匈奴手中,陸寄風不禁心下悽惻。他父母生前説起先人,總是不勝悲哀,感嘆晉室日下,氣數不久。如今看來,父母之言果然是真知灼見。帶著兩頭幼虎,一路上必會引人側目,疾風與靈木於是先找了一處小客店,安置下二童及封秋華。二童經過這些日子的奔波風塵,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爛不堪,而疾風和靈木身為世外之人,也不怎麼注意修飾,店家見他們這一行人衣衫襤褸,還帶著一個死了七八分的漢子,本來不欲收的,但疾風道長伸手一拍,將一錠金子硬生生地拍入了櫃枱內,金子軟物竟能被打得深深嵌入木中,這一手柔勁嚇著了店家,連忙清出上房,讓他們住了進去。疾風道:“小子,你們在此地別亂走,我們去打聽雲萃一家的下落。”陸寄風點頭應了一聲,靈木和疾風兩人便步出了房外,身子一縱,一前一後地躍出了院舍圍牆,已消失不見。陸寄風喚來店內夥計送來水盆毛巾等物,又不客氣地叫了許多菜餚,打算好好地休養調補一番。待諸物送到,雲若紫自己洗臉洗手,而陸寄風則先擰巾為封秋華擦拭面孔手腳,這幾日的污塵被抹淨之後,見到封秋華原本端俊英秀的面孔變得如此憔悴變形,陸寄風不由得心頭下沉,暗想道:“看來封伯伯好不起來了,恐怕一生就這樣半死不活。”雲若紫也已懂事許多,見到陸寄風臉色凝重,拉了拉他的衣袖,悄悄問道:“封伯伯怎麼還不起來啊?他要睡多久?”陸寄風強顏為笑,道:“你乖乖的,別吵封伯伯。”雲若紫睜著大眼睛,點著頭,道:“我會乖乖的。”眼見漸漸地黃昏了,二道出門探訪,不知情況如何,陸寄風正好趁此時機,專心修練靈寶經文。那玉片他藏在懷中數日,始終不敢拿出來,此時才有機會取出細看。在油燈下,郡白玉更是通體瑩亮,照手生輝,一望而知是貴重之物,絕不可能出現在那尋常農家之中。以陸寄風的聰明才智,馬上想道:“會是那對我説話的人故意放進屍灰裏,讓我發現的嗎?他為何要這樣隱秘?”他一字一字細看刻在玉上的小字,這不足他手掌大小的玉片上,竟能將千字刻得筆筆清楚,端正悦目,實非尋常。玉上經文與陸寄風所背誦的靈寶法經,一字不差。陸寄風不再細看,將玉又收回懷裏,逕自在榻上打坐行功。陸寄風馬上就進入定神定意的狀態,一摧動經文口訣,真氣便止不住地自行奔流了起來。甚至他不怎麼專心,也未曾影響到體內的運行。陸寄風一面練功,一面想道:“若是打聽到雲老爺家人,那就是我和若紫妹妹分手的時候了……”這樣一想,突然間頭頂一虛,天旋地轉,一口真氣衝進胸口,差點無法呼吸。陸寄風連忙重新調勻氣息,不再想這令他心傷的事情。可是説要不想,又怎能真的不想?陸寄風還是禁不住地思緒翻湧,想跟在二道身後,看他們何時打聽到消息,而不是在此地枯坐等候。恍恍忽忽間,陸寄風覺得自己似乎到了街上,天色全暗了,街上的人都快步行走,要在宵禁之前趕回家,免得被巡邏的胡兵逮住,不問情由就地正法。陸寄風東張西望,想道:“疾風道長和靈木道長會在哪兒?”他極快地便發現自己身處城外,找尋一回,才想到應該到人多之處看看,倏忽之間身體果然又來到另一處熱鬧的街道,探頭張望了半天,在街角邊陡地望見靈木高大的身影,他急忙追了上去,卻見靈木身影一閃,消失在角落。陸寄風跟上幾步,便見人羣之中,有幾名漢子互使著眼色,朝靈木消失的方向追去。陸寄風一怔,更是奇怪,也小心地追隨在後,看看那幾名漢子跟蹤靈木,究竟是敵是友。靈木奔入的巷子十分狹小,那幾名漢子窮追不捨,總是追不上靈木,或是隻來得及見到靈木消失的方向,才不致於追丟。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陸寄風尾隨在這些人身後,已隱約看出了不是他們跟得緊,而是靈木道長故意引著他們。這幾人追蹤了約莫一刻鐘,居然還沒醒悟出自己被牽著走。越追越是深入窄巷,也越燈火稀少,這才完全找不著靈木的蹤跡。眾漢子這時才一致出現了詭異的表情,陸寄風想:“他們知道自己被耍了吧?”可是眾人還是紛紛快步奔入巷內。陸寄風跟上前去,穿過窄巷,突然間竟是燈火通明,眼前飛閣雲軒,紅燈高張,幹門萬户裏,透出的笙歌笑語,在黑夜裏幾乎也燃亮了半邊的天空。陸寄風從未見過這麼熱鬧的地方,張目結舌地看得呆了。那幾名漢子遲疑了一下,有人罵道:“媽的熊!老子就知道,什麼通明宮,裝什麼鳥清高!”一人問道:“那妖道躲進去了,可怎麼好?”另一名漢子哈哈大笑,道:“‘可怎麼好?’你的卵是給割了不成?他敢進窯子,咱們就不敢?”問話的那人道:“黑鷹寨的情報説,疾風妖道惡毒得緊,上頭叫咱們只管跟蹤,別對上他。”另一人“呸’地吐了口痰,道:“黑鷹寨是你姑爺?你聽他的?”還有一人道:“這醉月樓,咱們要掙多少賣命錢才踏得進去?現在是為了跟蹤人,才不得不闖他一闖,上頭可沒話説了吧?”立刻有人笑道:“對!咱們盡忠職守,就算醉月樓是龍潭虎穴,也得闖它一闖!”這下子眾人再無異議,一鬨而入,才奔到大門口,幾名也要進入的胡人富豪、公子們,見到向來只招待豪貴的此地竟然湧進這麼多走卒,立時皺著眉頭,停步不前。幾個茶壺連忙迎了出來,口裏叫著:“大爺,這裏請。”“石公,您發財啊!”一下子便包圍住要轉身而回的富豪公子們,這些人身邊的清客、侍從也不少,一下子都説起話來,喧譁聲中簇擁著貴客湧了進去。那幾名漢子被冷落在一旁,互使了個眼色,便一同跨進大廳,立刻又有位略肥的婦女,一身珠翠,搖搖晃晃地步了出來,笑眯眯地説道:“哎呦,好些個英雄,這樣賞臉,踏進了醉月樓,久候,久候,來來來,上樓坐。”眾漢子沒想到傳言中最勢利、最無情的關洛第一大妓院,會滿臉堆笑地迎接他們,本打算打著組織名號在此立立威的眾人,馬上全跟著笑開了,嘻嘻哈哈地跟著這各老鴇上了一座精緻芳香的小樓,小樓內果然是長几廣座,銅燈羅列,早就置下了一桌酒菜,幾個美貌小婢或小廝正忙著置放杯筷。那幾名漢子眉開眼笑,其中一人粗聲道:“喂,你可知道咱們是那一路的?”老鴨道:“欵,大爺您説的什麼,白鷳寨的英雄,這大洛陽方圓五百里,有誰不知啊?俗話説英雄愛美人,美人伴英雄,可是幾位卻老不來賞光,使我這醉月樓裏的姑娘,人人心裏都少了什麼似的。方才有人在外頭見到幾位爺,便跟翠姑我通風報信,説好像是白鷗寨裏幾位大角色來啦,翠姑我急得不得了,馬上撂下了客,過來招户各位。”這番話説得眾人暈陶陶,紛紛入座,有人道:“你聽見的有名角色,是那幾個啊?”翠姑道:“多著呢,像霹天一槌、大霸子、青溜兒、小翻浪……”這老鴇隨口説的,果然都是他們白鷳寨裏成名的護法,只不過恰巧只有一個在,那便是負責帶隊找人的小翻浪。小翻浪聽這老鴇説到自己的名號,喜不自勝,嗓門也跟著大了:“哈哈哈……我便是小翻浪,原來這個温柔地方也知道我?”“您便是小翻浪大英雄?哎呀,一會兒我們的姑娘若擠著看您,擠壞了這樓,翠姑我可也不冤哪。”翠姑一面勸酒,穿梭於眾人之間,—刻沒閒,這五六名壯漢由她一個老鴇掌握著,竟是誰也沒想過:“怎麼這時還沒姑娘來?”更不要説是任務了。一直跟到此地的陸寄風,發覺都沒有人見到他:心中更感怪異,卻只是默默地負手立在一旁,他稍微弄懂了這是什麼地方,可是也不甚瞭解。只是隱隱覺得:這似乎是疾風和靈木兩人在搞什麼鬼。疾風暴燥直爽,自然不會要這些把戲;可是靈木一點也不木,他滿腦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這幾日平靜無事,他還不忘時時想些話把疾風激得哇哇亂叫,好欣賞人肉皮球跳起來的奇景;如今被人跟蹤,他當然更是非好好把握這天賜良機,大搞一番不可。翠姑與眾人高談喧笑,光是説就把這些漢子説得個個酥到骨子裏,他們平時在白鷳寨,不過是打手之流,有差事先賣命,有好處分不到,哪曾有過今天這樣的福氣?平日在寨裏,寨主管教極嚴,百寨聯勢力遍佈天下,各寨之間,固然互有心結,但是寨主們對付不忠的手下,卻頗為同仇敵愾,一寨放出追殺令來,天下百寨立刻支援。因此手下們再多不滿,也不敢造反。事實上,各寨的寨主也都確實是武功極為高強、手段極為毒辣的一世梟雄,就算沒有百寨串連的聲勢,手下們也真的不敢亂打主意,只能認命地出力,以期立功或是拍馬屁而受護法、幹部的青睞,將來有機會學到上司的一點武功,或是晉升寨位。翠姑説道:“各位英雄的領頭將軍,常對我們説起諸位……”小翻浪奇道:“寨主説到了我們?怎麼説?”白鷳寨的寨主南宮碎玉,倒是醉月樓的常客,在此地有位“身居楚館,心在閨閣”的紅粉知己。他這位紅粉知已不但淹通詩書,精研琴棋,還賣笑不賣身,端的是塵俗難覓的人物,乃弘農、陝縣、洛陽三處醉月樓的第一美人——殷曲兒。而南宮碎玉本身就是個翩翩佳公子,身長玉立,面貌俊美,肌膚白晰,髮髻若是散了下來,那頭幾乎垂地的長髮光鑑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他為人風流自賞,平時總是穿著淡紫衣衫,足下履塵。而他還性好澹靜,愛潔成癖,對於寨裏手下們的老粗作風,深感可畏,因此很少出現在眾人面前,只有幾位心腹護法能常常見到他,或聽他的指令行事。而寨主竟會在此地提到他們,眾人都大為意外,也有幾分榮聿。被清高自愛、天人一般的寨王,在這豪奢之地提到,就算是被罵都很有光彩。翠姑道:“南宮公子説啊,諸位皆是血性漢子,他很倚重諸位,像這位小翻浪大俠,您的事蹟他便老是提説,説得我們殷姑娘都很想見見諸位……”“殷姑娘聽説過我們?”眾人簡直是喜得不知身在何地,只聽翠姑續道:“事實上殷姑娘今日特地謝絕了一切訪客,她要各位移駕到她的扶金閣,親自謝謝諸位這些年來,為南宮公子賣命。”眾人都深吸了一口氣,只看著翠姑怎麼説,他們便怎麼做。此行不但被好好招待,甚至可以親眼目睹寨主的姘頭……不,紅顏知己,實在已經太超過原來的期待了。翠姑起身道:“請諸位隨我來。”眾人哪還有什麼説的,也不管酒菜只動了幾口,都立刻都離座,排成一排,跟著她往回廊走去。陸寄風回頭一看,他們才走出這小廳,那幾名小婢僕廝竟馬上動手收去他們的杯盤,並將菜餚略事整理,弄得好像是新的一樣,依然原盤放在原桌,好像在等下一批人。陸寄風暗道:“這些人果真要著道兒!”便跟在後面,看看倒底是怎麼回事。在迴廊裏走了沒有多久,其中有幾人陡地腹痛如絞,暗叫糟糕,肚子竟在此時作怪,好不容易有機會目睹寨主的姘頭……不,紅顏知己,這時説想找茅房,那就太失禮了,除了運氣忍住之外,沒別的法子。假山流水之間,隱約可以望見前方一座大花園,時序已是深秋,花園裏雖然沒有什麼花可綻放,卻以綵帶結在枝椏上作為裝飾,鮮麗的綢緞隨風漫舞,使得花園憑添一股迷離之感。眾人神情敬穆地列隊,看別人的表情那麼慎重,肚子痛的就更不好意思開口,都默默忍著,一起進入這個好像腳步重一點,都會把它踩坍了的精緻花園。翠姑帶領下,眾漢子穿過了花園內部,進入園裏走道直通的那兩扇雕門。清風一送,這醉月樓第一美人的扶金閣飄出陣陣……異味。眾漢子們一吸,人人都存了疑問在心裏:怎麼這裏這麼臭?而這氣味,竟和自己現在想去之地的味道頗為相似,更是人人皺眉,暗想此地風水不大對頭,風竟會將茅房的氣味吹進來。可是他們也沒人敢説出口。隨著鸚鵡高聲唱客,簾內步出一道嫋娜的身影,衣衫輕滑光鑑,雪白的手腕上金釧玉鏈叮咚清響,眾人見她容貌白膩,眼若秋水,都暗暗讚了一聲:好粉頭,不,好一位佳人。所有的人馬上整整齊齊地對她打躬彎腰。小翻浪忙道:“殷姑娘國色名滿天下,今日一見,果然有如傳言……”那美貌女子一怔,才笑道:“哎,你們幹什麼?”翠姑笑道:“阿環,他們將你當成你家小姐啦!”眾人大驚,只見阿環殷然一笑,道:“想見我們家小姐,可也沒那麼容易得見,各位英雄,哥哥,可得照規矩來。”小翻浪道:“什麼規矩?”心想若是有多少例費,總之都先算在寨主頭上。阿環手一招,便有幾名一樣穿著鵝黃衣衫的婢女捧著麻繩過來,阿環笑道:“我家小姐太美啦,任何男人見了她,沒有不醜態百出。餓虎撲羊的也有,毛手毛腳的也有。各位都是武林高手,可是我家小姐手無縛雞之力,要是唐突了小姐,那可不成。別説驚動小姐不足為惜,讓各位被南宮公子責罵,才叫小姐心裏過意不去。為了不害小姐擔上禍水之名,得先將各位的手綁上一綁。”眾人一愣,登時察覺不對,有人奇道:“真的美到這種程度?”也有人道:“我從沒聽過有這種規矩!”阿環也不勉強,淡淡説道:“不願束手就縛的呢,請自便。”眾人一時之間,面面相覷,肚子痛的人更是心急,在茅廁與佳人之間,必得儘快做個選擇。沒人出聲先答腔,阿環道:“看來諸位與小姐無緣,翠媽媽,請帶各位英雄離開吧。”她這麼一説,眾人不再疑心有計,小翻浪先伸出了手,豪氣干雲地説道:“來!捨命陪佳人,綁個手算什麼?”立刻有人也伸出手來,道:“是啊,千萬別唐突了殷小姐。”人在江湖,所爭何事?不就是個氣魄、眉角嗎?這下子眾人都搶著伸出手去,讓婢女們綁縛。小婢們嘻嘻哈哈地取繩綁人,動作倒是俐落快速,可是綁的方法卻有點奇異。眾人都被同一條繩索捆在一起,一個捆完了再捆一個,環環相扣,除非是將麻繩砍斷,否則要拆解便也得一個一個來,等到完全綁好,眾人就像是一大串被串在一起的螃蟹一般。其中一名腹部作怪得受不了的人忍不住問道:“能不能快請殷小姐?”阿環牽起繩端,笑道:“哎呦,你急什麼?”那人臉上一紅,吶吶地説道:“實……實不相瞞,我……嘿嘿,沒事。”他本想説出隱衷,但是一想到自己若上茅廁,必得先解開這一串繩索,已經被綁奸的同伴們又得跟著他一起重綁一次,必會召來眾怒,還是再忍一忍。阿環總算款擺腰身,拉了拉繩端,道:“隨我來吧,小姐久候了。”眾人就這樣被阿環拉著,魚貫而入,但見背影窈窕,風姿萬千,被這樣的美女當成牲口般拉著走,眾人也頗感情趣。而後阿環推開一扇廳門,此門一推,臭氣簡直是撲鼻而來,眾人大駭,直以為是進了糞坑,突然間一道猛力將他們曳了進去,這一大串七八個漢子竟毫無抵抗之力,被這麼一拉,一串人都拉得踉艙跌入,碰然一聲,門已在背後被重重閉了上。這些人還沒來得及詫異,便聽有人叫道:“小……小翻浪,你們也來啦?”小翻浪抬頭一看,青花石地上東一堆、西一堆,綁的都是臭哄哄的寨眾,有以霹天一槌為首的,有以大霸子為首的、以青溜兒為首的,不但和他們的隊員綁在一塊兒,個個還都一樣的狼狽不堪,愁眉苦臉。小翻浪等人吃驚,上首之人喝道:“好賊囊,死到臨頭,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眾人往前方望去,只見繡牀之上,端放了一顆碩大無比的肉球,身上撐著陳舊的黑色道袍,臉上小小的五官擠在一起,長在又大又圓的頭臉中央,怪異莫名,天底下除了疾風道長,不可能再有人長成這副樣子了。眾人身後閃出一名瘦長漢子,笑嘻嘻地道:“嘿嘿,南宮碎玉狡猾機靈,事先叫你們只跟蹤,別動手,不這麼著,怎麼引你們入甕啊?”這瘦長漢子當然便是靈木道長,原來是阿環一推開門,便將繩端遞給門後的靈木道長,讓他將眾人一扯而入,她再將門大力關上,裏頭就沒她的事了。小翻浪驚道:“你……你們……”靈木道長道:“説!你們從終南山下,跟蹤至今,究竟有什麼目的?”陸寄風聞言心驚,原來從下了終南山,就被盯上了。疾風相靈木不動聲色,居然連陸寄風都沒有發覺。疾風和靈木兩人默契深厚,他們一發現有人跟蹤,便想抓這些跟蹤者來逼問目的。可是這些人始終離得遠遠的,一發現不對,馬上四下散去,深得跟蹤之三昧。跟蹤者人數極多,依照地緣推測,弘農一帶是百寨聯中的白鷳寨勢力範圍,靈木早知白鷳寨主南宮碎玉,是個風雅過度而俗不可耐的角色,在此地最大的妓院有個相好。凡是草莽之流,必是窯裏佳客,往這方面將他們給引進來,萬無一失。果然眾人一見了醉月樓,就只想進來開開眼界,撈撈便宜,渾然不知危險所在。同樣的一桌酒席,已經招待過這麼多組奉命追蹤監視的寨眾了。此時眾人委頓在地,身上的繩索還是緊緊地綁著,雖然都沒受傷,卻精神不振,垂頭喪氣,兼以臭得可怕。小翻浪等人驚疑不定地望著疾風,又看了看靈木。疾風道:“説!別鬼鬼祟祟的!”小翻浪一挺胸膛,道:“給你逮到了又怎樣?有種的把老子一刀殺了!”靈木見多了這樣的奸漢,冷冷地説道:“死你不怕,叫你吃屎你怕不怕?”小翻浪臉色一青,偷偷瞄著被綁在地上的幾堆弟兄,不知他們是不是已經被如此刑過?靈木數數地上的幾串人,道:“一、二、三,連你們共第四組,還有多少人在跟蹤?”小翻浪沉著臉道:“哼,老子絕不會泄露半個字!”靈木道:“話先別説得太早,趁快回答道爺的話,少受些苦!”突然其中一人低聲呻吟,對身邊的人道:“老五,我……我肚子作怪,忍不住啦另一人驚道:“什麼?你……你也想拉屎?”有人道:“我也是!那桌菜有鬼!”小翻浪回頭看看夥伴,七人之中有四個人內急,自己卻沒怎樣,登時明白了怎麼回事,張口結舌;而其它幾堆已經受過苦頭的人,都有幾分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們。反正有屎一起拉在褲子裏,將來誰也別笑誰。靈木拉著繩端,將他們背對背綁成一堆,有的人臀部被同伴們這麼一擠,險險就要失禁,更是拼命地忍耐住。靈木冷笑道:“快説,還有多少爪子在打探我們?”小翻浪恨恨地望著霹天一槌等人一眼,心想就是他們招了,靈木才會去引自己這一隊入網。這種出賣弟兄的小人,固然可恨,但小翻浪感到最冤的是:這一組確實是最後一組了,他就算要出賣別人,也無人可以讓他出賣。小翻浪咬著牙道:“霹天一槌,大霸子,青溜兒,寨規第四條是什麼?你們還記不記得?”被綁在中央那一堆的一名青臉瘦小子道:“小翻浪,你別逞英雄,若非你們水隊是最後一隊,你也會招了我們出來!”“別廢話!誰出賣誰還有什麼好計較的?説!倒底還有多少狗腿子!”疾風喝道。小翻浪道:“臭道士,你沒聽懂嗎?沒啦!就四組!”疾風與靈木就是不信,江湖人在刀口上生活,對這些口採頗為迷信,再怎麼樣都不會派四組人去執行任務的。靈木道:“四與死同音,南宮碎玉怎會料定了你們就是要送死?”小翻浪恨恨地説道:“我説四就是四!就我們水、花、月、鏡四隊,信不信由你!”靈木一時不解這四組為何還會有隊名,又為何不取些祥慶或勇武的名稱?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四字的正確排列是“鏡、花、水、月”!這些臭哄哄的土匪寨手下,離“鏡花水月”的意境,八千里尚嫌近,十萬裏不為遠,南宮碎五替他們取這種隊名,分明是存心滅絕斯文。靈木察言監貌,確定只有這些人了,便不再問,免得再引出更令人作嘔的隊名典故。靈木道:“好啦,現在誰説了跟蹤的目的,我就將他的繩子割開。你!説!”被靈木指著的那人苦著臉道:“道爺,小的不知啊,寨主只要我們跟蹤,將你們此行有幾人、在做什麼、往哪裏去,一一回報就成了。”靈木回頭對疾風道:“他們説辭都一樣,師兄。”疾風道:“咱們上白鷳寨,親自問問南宮碎王他想怎樣!”靈木笑道:“上山拜見,也不能兩手空空的,正好拎著這幾串臭鳥,給南宮寨主當見面禮!”眾人一聽,臉色全變,有人大叫了起來,“道長千萬不可啊!”“我們寨主若見了我們這樣,後果不堪設想!”“上回不過有個人在他面前説到‘屁’這個字,便被他封住穴道,一輩子不得放屁拉屎,腹脹毒發,拖好幾個月才慢慢地死。”還有一人哭喪著臉道:“你聽的傳言錯了,誰敢在寨主面前講到屁字?那人只是把寨主詩裏的‘必’字念快了,聽起來像屁,寨主便生氣了。”被綁在小翻浪身後的一人呻吟了一聲,這一堆人只覺腿上熱熱温温的,烘臭沖鼻,已經有人嚇得拉了出來。這一下就好像連鎖效應一樣,其他三個還在忍的一下子通通失禁,就地狂瀉。小翻浪叫道:“混蛋!你們拉在我身上啦!”另一名手下也罵道:“媽的熊,老子翻身難了。”“單眼老四,你連忍個大便都不會?”單眼老四惱羞成怒,回嘴道:“老子餵你一桶巴豆,你忍著不大便試試!”靈木拍手笑道:“哈哈哈……廢話少説,全跟本道爺去見你們寨主吧!”寨眾臉色如土,有哀求的,有咒罵的,更有哭叫連天的。疾風大喝一聲:“閉嘴!”這一喝聲如雷,震得屋樑上的塵土颼颼落下,眾人也瞬間全都靜住。疾風道:“要脱身的,卻也不難,誰指了白鷳寨的路徑,就先放了誰!”靈木道:“你們別以為不説,就不必穿著這幾泡屎去見南宮碎玉。本道長拉著你們,在弘農大街上招搖而過,替白鷳寨做個臭哄哄的活招牌,我就不信南宮碎玉隱忍得住。”二十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該如何是好。説出山寨的藏匿之地,等於背叛,百寨聯的追殺令一下來,立刻成為羣盜追殺對象。但是不説,照這道士的做法,愛潔成癖、不能忍受一點點不雅的寨主知道了他們如此有辱門風,絕對會把他們整得更慘。門外人影一閃,只有站在靠門的陸寄風見到了,室內眾人亂得不可交加,陸寄風擔心疾風和靈木二人沒有察覺到外面這人,情不自禁叫了聲:“小心……”一開口,突然便身子一晃,像是暈了一下,猛地回神,自己還坐在客房內的邊,雲若紫正拿案上的肉湯喂二虎。陸寄風怔怔地望向身邊,恍恍忽忽想起:自己一直沒有離開此地,還和雲若紫聊了些話,一直到方才。可是他更記得自己出去找疾風道長和靈木道長,還見到靈木如何騙了一大羣的白鷳寨眾,逼問他們許多問題。陸寄風細細地沉吟回想,越是回想,兩邊的記憶都越鮮明,這是不可能的,怎麼會同一時間有兩種回憶呢?他也曾聽過魂魄離體的民間説法,不由得全身發冷。可是若是自己莫名其妙離魂了,又怎會兩邊的事都記得?陸寄風怔仲不安之際,門外有人叫道:“雲小姐,雲大小姐!”陸寄風和雲若紫都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他們。接著是許多人的腳步聲,店裏的掌櫃與小廝快步趕到這間客房外,在門外道:“長安雲大小姐可在嗎?”雲若紫看看陸寄風,由他拿主意。陸寄風不知對方為何突然這樣問,疾風與靈木又下在,若是貿然答了,不知會有什麼結果。陸寄風在門內道:“店家有什麼事,等兩位道爺回來了再説,行嗎?”掌櫃道:“長安雲家來接雲小姐了,請雲小姐出面一見。”陸寄風奇道:“是誰説長安雲小姐在此的?”掌櫃道:“那些爺説,兩位道長四處打聽長安雲家是否經過這裏,馬上有人報給雲老爺知了,雲老爺派了八個人過來接小姐,要小姐趕到洛陽會合呢。”陸寄風一聽,心頭疾跳了起來。他幾乎可以確定:那八個要來接雲若紫之人,必有問題。自己似真似夢地見到疾風、靈木兩人整天就在設計那羣白鷳寨的跟監,並未在弘農城裏打聽雲家;再説,若紫説過雲萃對她的小心恭敬,有了若紫的下落,親自來接的可能性比較大。掌櫃等了半天,不敢敲門,還是恭敬有禮地説道:“這位小少爺,能不能請雲小姐出來?別讓那八位爺等得久了。”陸寄風將食指比在唇前,示意雲若紫別出聲,才對外面道:“你去跟他們説,雲小姐累了,正在休息,叫他們等著。”掌櫃有些為難,也沒辦法,便道:“是,我跟他們説説。”掌櫃吩咐了兩名小廝守在門口,聽任房內之人差遣,才又快步離去。陸寄風小聲對雲若紫道:“那些人不是你爹派來的。”雲若紫抓緊了陸寄風的衣襬,道:“那怎麼辦呢?”陸寄風道:“咱們得小心應付,能拖一時算一時。”雲若紫眼裏露出些懼色,依然緊抓著陸寄風,不敢放開。沒一會兒,沉穩的步伐傳近,兩名守在外的小廝叫道:“大爺!”陸寄風側耳傾聽,好幾名大漢走了過來,通通停在房門外,其中一人道:“小子,雲老爺急著要接小姐回去,你怎麼不開門?小心老爺怪罪!”言下是把陸寄風當成了雲若紫的隨身侍從。陸寄風眼看著雲若紫,手指指門外,意思是問雲若紫:這人的聲音你認得嗎?雲若紫搖了搖頭,意思自是未曾聽過府上有這人。陸寄風道:“你是誰?我在雲家可沒聽過你的聲音!”那漢千一怔,忙道:“呃,我是雲老爺在洛陽才買的護衞。”陸寄風更肯定那人在説謊,否則怎會連雲若紫是單獨流落在外,身邊並沒有帶著任何家人都不知道?陸寄風道:“我不識得你,不能隨便讓小姐見你們,你叫個在雲家待久的人來説!”如果雲萃給雲若紫身邊安置了一名護衞,確是應該這麼小心,那幾人也因此認定了陸寄風就是雲若紫的侍從。要強力對付這兩個小孩,並不是難事,但是他們卻在一陣極低聲的商議之後,原先那人又道:“小兄弟,你別為難我們,現在局面這樣亂,雲老爺身邊的人不是説來就來,我們都是新來的,你行行方便,讓我們在雲老爺面前好辦事。”如果他們真有惡意,這一扇木門也攔不了他們,他們卻好言相誘,未免透著幾分怪異。陸寄風想了一會兒,實在想不出他們的目的。陸寄風道:“不行,不行,雲小姐身份貴重,我不可以隨便把她交給你們,你們回去轉告雲老爺我的話,帶個老家人來,我才帶小姐出來。”那人只好道:“好吧,唉,真麻煩!”陸寄風聽那人派其中兩人回去報信,其他六人居然還不離開,四人身子一閃,竄至屋後、躍上屋頂,竟將這間客舍的頂瓦、後壁、前門,都守住了,不讓他們有溜走的機會。陸寄風這下子真的是一籌莫展,只能以這緩兵之計,爭取時間想個應對之法——Will掃描,原水OCR、校對,武俠吧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