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與靈木二人神情凝重地聽畢,一聽到那紅色巨參竟夜夜要咬噬雲若紫,雲若紫也視之如敵,心中更加肯定被陸寄風誤服之物,就是天嬰。天嬰兼有至陰與純陽,不管是遇見妖魔,或是仙聖,都會本能地接近以吸收其精華,但卻不出現在凡人面前,以免被凡俗的濁氣所染。是以疾風與靈木在終南山找尋許久,只遠遠地見到了天嬰的影子一閃,根本無法補採得到。而天嬰不顧陸寄風在場,硬要咬噬雲若紫,也可見雲若紫身上的至陰有多麼純粹。兩道士沉默不語,好半晌,疾風才道:“師弟,你有什麼主意?”靈木説道:“天嬰居然讓他給服下,我們不能就這樣斷了希望。他的血能救人,或許他本身就能取代天嬰,只是究竟對不對,還得請示師父。”疾風問道:“你的意思是要帶他上通明宮?”靈木道:“否則我也無法可想了,總不能就放他走。”疾風道:“萬一得以他活活地煉藥呢?”靈木聽了,只是不語。疾風轉頭對陸寄風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裏?”陸寄風聽他們的討論,雖不明白得全,卻知曉大要。他倒是不怕,道:“我叫陸寄風,吳郡吳人。我沒有家人,只有一位老管家陸喜,和朋友柳衡的母親要我照顧,此外無人了。”聽他説得如此乾脆,疾風“唔”了一聲,又是沉思。陸寄風大著膽子道:“我……我服的天嬰究竟是什麼東西?道長就算要抓我煉藥,也該讓我明白吧!”疾風冶然道:“小子,你不怕麼?”陸寄風道:“怕又怎樣?我和若紫妹妹連強盜也遇著了,橫豎不過是死罷啦!”疾風道長雙眉微豎,道:“你將我們比作了蕭冰那妖道的賊夥?”陸寄風不甘示弱地説道:“你們一見面,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殺我們,我不知道什麼正道妖黨,總之是你們都一樣!”疾風氣得臉色一紅,卻忍了下來,道:“好!很好,你不知輕重,卻在這裏大言炎炎!你可知道拜畜牲、事妖姬的天下百寨聯是什麼玩意嗎?你又聽過‘斷三綱,棄五倫;道一貫,我為尊’的邪論嗎?那便是和這小妖女同出一源的女魔頭創立的邪教!”這個邪教,陸寄風真的從未聽過。只見疾風道長續道:“創立‘聖我教’的魔女舞玄姬,道行高深難測,據説本是條狐狸。這毛畜不知何朝何代得的機緣,讓她修成了這般高強,天下間無人可以制衡。世亂之際,天地精華交會而生天嬰,只有以天嬰煉丹,設法讓那魔女服下,才有可能破壞她的至陰功體,也才有機會殺她。想不到……唉!’陸寄風不服地説道:“你們説若紫妹妹是妖女,可她又沒作惡害人,卻要殺她,這有何道理?”疾風道:“哼!你懂得什麼?她如今還小,萬一長大了,本性驅使,必會成為舞玄姬同黨,難道要留她為禍?”“你們只説別人是妖,我看你們比妖還壞得多!妖又沒害人,你們卻老是殺人!”疾風冷笑三聲,道:“説你無知,你便真的説出無知之言了!妖魔沒害了你,可是你知道舞玄姬怎樣增加她的功力?為了得到西方黑風山的靈氣,她曾經將山下整個鎮的居民盡行害死,將他們的魂魄鎖在原地,成為一座鬼城,永遠不得超生,好為她鎮守住四象方位,讓她吸盡山靈!”陸寄風一怔,登時便無話可説。靈木道長嘆道:“小子,老實告訴你,這妖女的信眾,多半都是自願奉她為神的。她號召力漸漸強大,遲早有一天,正道會因她而絕。”陸寄風更是愕然,道:“她若是那麼可怕,為何大家還是要信她?”靈木道:“信奉妖女者,幾乎都可以完成自己的第一個世俗心願。之後便看你的表現與忠心,再給你實現心願的機會。”實現任何心願?陸寄風咋舌,天底下居然有人誇此海口,難道她是神仙嗎?陸寄風的神情看在靈木眼中,靈木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將她視作無所不能。會聽憑她驅使之人,所想得到的心願,往往也不過是些齷齪鄙俗、平凡無奇的念頭。不外是財富、權力、武功、法術、美色等等。這樣一批物慾橫流之人聚而為羣,可謂蛇鼠一窩!他們在舞玄姬的妖法下得了這些,便以她為至高無上的真人,聽了正統的道門真理,總是不層地嘲笑:‘大道理能讓我富有嗎?修身養性能讓我快意恩仇嗎?’進而蔑祖欺師,背君違道,無所不為。唉!舞玄姬封鎖魂魄,尚非極惡;最可怕的是腐蝕人心啊!”陸寄風咬了咬唇,默想了一會兒,用力搖著頭道:“不會的,若紫妹妹不會變成這樣。”疾風不以為然地斜睨著陸寄風,也懶得與他的幼稚之見爭辯,只道:“你既服了天嬰,便不能放你走,得跟我們回通明宮,見過真人,再作議處!”陸寄風抱住了雲若紫,道:“那麼若紫妹妹呢?”疾風暍道:“自然是一劍殺了!”説著又提起劍來,便要刺去。陸寄風叫道:“你們殺了她,我也不活!”疾風和靈木都是一怔,靈木苦笑道:“陸小兄弟,你真是個大義人啊!只是你服了天嬰之後,身體受了損傷,總能還原為初,除非是斷了頭,或是破挫骨揚灰,否則要死沒這麼容易。”陸寄風發了狠,道:“我若死不了,見到斷崖就跳,見到深谷就投,總要摔個不死不活,再不然找機會自焚,你們攔得住嗎?”陸寄風懷中的雲若紫破封住的穴道已自行衝解了開,發出一聲低吟,悄然醒轉,正好聽見陸寄風的話,驚得抱緊了陸寄風的頸子,“哇”地哭了起來,叫道:“你別死,你別死啊!”陸寄風撫著她的頭髮:心中悽哽,柔聲道:“別怕,我是説著玩的。”疾風與靈木二人面面相覷,這小孩聰慧過人,居然能識破靈木的天行步,反應又這麼快速,這一路上要看緊他,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靈木搓著手,喃喃道:“這可真麻煩……”反倒是陸寄風有了主意,道:“兩位道長,我隨你們去就是。”疾風悶哼,道:“怎有如此容易?你想怎樣,直説了吧!”陸寄風道:“我一時好心,反被道長你整個半死不活,如不是若紫妹妹,以及終南猛虎,這條命早已不在,若紫妹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用我的命換她的。”疾風沉聲道:“怎麼個換法?”陸寄風道:“她是你徒弟的結義之女,我必得護送她回到家人身邊,等她平安回家之後,我……我任憑道長處置就是。”疾風嘿地一笑,道:“你隨我們回通明宮,除去妖女的根本,還是在你身上。現在一時不殺這小妖女,將來金丹成功之後,我們也不會放過她的。”陸寄風暗想:“等若紫妹妹回到家中,我對雲老爺説出這層,請他藏匿起若紫,教這雨名妖道找不到!大下了我半路上設法自殺,或跳入絕澗,教他們一生尋我不著,也就不會煉成害死若紫的丹藥了。”陸寄風將心一橫,點了點頭。疾風依然不信,問道:“若要拿你的血肉之軀,活活地煉成丹藥,你也肯嗎?”靈木道:“陸小兄弟,這鼎爐之功,確是有以活人為材的,你別以為我們在唬你。”陸寄風不禁惱火,道:“我不答應,你們也還是要捉了我去,還是要拿我作藥,又説這些做什麼?難道我不肯,你們便罷手了嗎?”靈木心中有愧,長嘆了一聲,道:“師兄,咱們再逼他,可不成了,不如……不如完成他的遺願吧。”疾風臉色仍然十分難看,沒説什麼,一把抱起封秋華,負在肩上,道:“這妖女的家人在何方?”靈木一喜,連忙對陸寄風道:“你帶路。”陸寄風微見遲疑,道:“雲老爺一家避禍東行,現在到了什麼地方,我也不知。”疾風臉上又是一沉,正要發作,陸寄風續道:“我想雲老爺會在洛陽暫避,我們到了洛陽,就易打聽了。”疾風只好道:“走!”陸寄風扶起雲若紫,兩人先走到停放著的小車邊,那兩頭幼虎玩累了,正在打盹,雲若紫鑽進車中,二虎被雲若紫這麼一鬧,稍稍醒來,便搶著搭在她身上,發出舒服的呼嚕聲。疾風稀疏的雙眉一挑,道:“這又是什麼?”陸寄風將猛虎如何捨身相救的事説了一遍,疾風與靈木都不禁動容,疾風卻板起了臉,冷然道:“這小子好不婆婆媽媽!什麼恩都要報,報得完嗎?”話雖如此,他的神情卻已緩和了許多,也不時對陸寄風露出同情之色,想來是想到了他此行上通明宮,生死未卜,為他感到可惜。有疾風和靈木這兩名高手護送,陸寄風心裏也感甚安,就算遇上了胡兵或是盜匪,有這兩名道長在,也根本就不足為慮。眾人這一行甚是快速,疾風揹負著封秋華一個百來斤的漢子,健步如飛,輕若無物,而陸寄風也是腳步輕捷,推著小車並不感怎麼吃力。行到夜裏,竟已到了山腳下,黑黝黝的荒野中,隱約可見幾處屋舍田地,零散座落著,卻沒有半點人聲。疾風、靈木皆是身強體健的高手,露宿野外也只尋常,但云若紫年幼嬌貴,幾日的奔波已有些疲累不堪;封秋華身受重傷,這一夜無論如何都不宜趕路,疾風便領著眾人,向一處農舍敲門求宿。眾人才步入農舍的前庭,便聞到一股極為咽心剌鼻的氣味,幾乎難以前進。此時夜黑無光,一時之間看不清這農舍何以臭成這樣,只隱約可見原本應陳掛著莊稼諸物的前院,各種竹簍鋤子等物卻零亂地四處散著,冷風吹過,一個破舊的竹籃滾了幾滾,天上飄飛著些雞毛,更顯雜亂骯髒。荊門發出長長的“伊——呀——”之聲,隨著風動輕輕地開闔著。疾風臉色微變,隨手拾起一根長木,使勁一劈,裂地一聲,便劈成了長條,由懷中抽出火摺,點燃木把,往前一照。陸寄風一看清農舍內的景況,不禁倒抽了口冷氣。雲若紫一見,更是嚇得抱緊了陸寄風,不住地發抖。屋舍內應該便是前廳,七零八落地倒著幾具屍首,都已長出屍斑,身上血痕怵目驚心,有老有少,應該都是農家壯丁。陸寄風與雲若紫不敢再前進,疾風使了個眼色,靈木便點了點頭,身形如電地奔了出去。疾風道長仍揹負著封秋華,也迅速地竄進了農家,不知要做什麼。雲若紫不敢説話,陸寄風只是更用力地攬著她,讓她心裏稍安。沒多久,疾風道長便空著手閃了出來,靈木也由外面奔了回來,道:“附近幾家也全死光了。’疾風悶聲問道:“多少屍首?”“沒有細算,總有百來人。”疾風道:“裏頭還有些婦女,看來是胡狗乾的。”靈木臉色凝重,疾風道:“你把這裏收拾收拾,我收裏頭的。”靈木應了一聲,疾風便再度入內。靈木將屍首拖了出去,堆在前院,又在廳中燒了些硫磺,以去屍毒。不久疾風也以布巾包著一大包屍體出來,只看見幾縷虯結的污穢長髮溢散在布包外,隱約可見發黑的腳踝。陸寄風心頭猛跳,不敢多看。這幾名婦女皆被先奸後殺,衣衫不整,是以疾風找了塊布將她們全包在一起,免得讓陸寄風等見了不雅。二道長將所有的屍體堆在一起,不知在上面灑了什麼粉,一點火,“轟”地一聲,火焰衝上天際,火勢竟烈得超乎想像。靈木道:“師兄,火光萬一把胡狗引來了……”疾風沉聲道:“我正要殺幾個出氣!”陸寄風雖然痛恨疾風道長,這句話卻説中得切入衷腸,見到這等慘狀,陸寄風早已是咬牙切齒,恨不得手刃胡族。靈木神色也十分沉重,卻輕聲道:“咱們此行任務重大,還是別惹出旁的,耽誤正事。”疾風凝重地望著屍首,口中喃喃念著不知什麼,陸寄風細心傾聽,似乎是咒語,又像是經文,只聽得出幾個片段句子:“……吾患吾有身,生有生五苦。一者憂悲別離,二者長處盲愚,三者鰥寡孤獨,四者橫事纏縛,五者煩惱終日。而今爾皆遠,天地汝齊壽,五嶽十二河,任爾逍遙遊……”陸寄風沉吟玩味,只覺意境似遠實近,難以言喻。靈木拍了拍他的肩,將他引入屋內,帶著他和雲若紫進入側房。這户山腳農家,雖非赤貧,卻也家無長物,一間土屋內只有一個可容數人的大炕,上頭鋪著几席破絮。封秋華已被安置在上,雲若紫爬了上去,跪坐在封秋華身邊,關心地伸手摸著封秋華的亂髮,似乎想問什麼,卻只是轉動著骨溜溜的大眼望了陸寄風一眼,終究什麼也沒説。靈木指著那兩頭幼虎,道:“你們打算怎生處置這兩頭虎子?”陸寄風尚未回答,雲若紫已爬到炕邊,伸手要陸寄風將二虎抱上炕來,攬抱著二虎,道:“寄風哥哥,咱們給小虎取名兒好不好?”陸寄風笑了一下,道:“你説起什麼名兒好?”雲若紫指著幼虎,道:“這頭是你的,叫小風,這頭是我的,叫小紫,它們跟咱們一塊兒玩。”陸寄風心裏一痛,強顏為笑,道:“好得很,就這麼叫吧!”雲若紫喜上眉稍,親了親兩頭幼虎,笑道:“小風,小紫,你們有名字啦!”靈木看著雲若紫天真之態,實在無法想像她成為天下第一魔女的情況,然而她確實是身帶妖氣,只不過被封秋華暫時封住,説不準哪一日衝破封印,便將成為世上大患。至於雲若紫這樣的妖物,為何會寄生在凡人之家?箇中緣由,靈木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想必封秋華是知道的,但是封秋華面色蠟黃,雙目微閉,呼吸微弱,已和死人差不了多少,更不用提説出緣由了。疾風道長走了進來,掃視眾人一眼,便躍至封秋華身邊,搭了搭他的脈,眯著眼,眉心微皺,似有悵然之意。疾風再將封秋華身子扶正,不禁看了陸寄風一眼。陸寄風本不欲理他,但還是身不由主地爬上了炕,自己伸手在劍刃上一劃,將流出血的手指伸給疾風。疾風眼神一動,啞聲道:“多謝。”便翹開封秋華的口,將陸寄風的血滴進他口中,再度為他運功轉動全身經脈。封秋華漸漸弱下來的脈動被這滴血一注入,又現生機,再度流動了起來,但還是無法將血氣推入三焦之位。疾風心知這股血脈所行有限,究竟能延長封秋華多久的性命,他也沒有把握。陸寄風割指喂血,令雲若紫一驚,抓了陸寄風的手指疼惜地看著,問道:“痛嗎?”陸寄風低聲道:“我們給你封伯伯治傷,不痛。”雲若紫半信中疑,攢緊陸寄風,不敢再放開他,生怕他出了意外。疾風為封秋華行了兩遍小周天,才再度將他平放,自己端坐在旁,打坐練功。靈木也據了一角打坐起來。雲若紫及二虎縮成一小團,很快便睡得深了。陸寄風躺在一旁,各種思緒翻湧,一會兒想到陸喜和柳母的下落,一會兒想到兩年前父母去世之後,剩下自己苟延殘生於世上,才從失去雙親的悲痛中堅強起來,便又面臨生死難卜的處境,實不知蒼天弄人,何至於斯!不自禁地回想起疾風為那些村民們所念的安魂讖文,陸寄風低低沉吟著,想道:“生有五苦,憂悲別離,長處盲愚,鰥寡孤獨,橫事纏縛,煩惱終日……為何人世總有這麼多苦?樂又有幾分呢?”陸寄風輾轉難眠,翻來覆去地,生怕吵醒了雲若紫,便悄悄起身,步出房外。疾風與靈木修為深湛,數日一眠便已足夠,平時打坐行功,更勝於眠養。就算他們正在專心打坐,也能察覺得出周遭的風吹草動。陸寄風起身下牀,走出房舍,一舉一動他們皆清清楚楚;但是陸寄風呼吸平順、並沒有打壞主意時必會產生的呼吸急促或閉息等現象,他們料定陸寄風只是睡不著,想出去走走,便不加管涉。再説,他們也判定了陸寄風不會拋下雲若紫和二頭幼虎。陸寄風步至前廳,天上已經現出了月亮,照耀得一地霜白,那些被火化後的骨灰被風吹散了一些,陸寄風見了那一堆白慘慘的骨灰,下禁心下惻然。似乎有陣聲音在他耳邊道:“將這些屍骨給收了起來吧!”陸寄風一怔,連忙轉頭望著身邊,身邊卻空蕩蕩地,不要説是人影,就連個雞犬都已被搜掠盡淨,只有輕風蟬鳴。陸寄風頓覺寒氣透骨,打了個冷顫,便想回到房間中。才一轉身,卻又自覺可笑,暗道:“我自己也快要成鬼了,還怕鬼嗎?”陸寄風這麼一想,便不覺有什麼可怕,反倒多回頭看了看那堆骨灰,心想:“方才的聲音,不知是我自己起的幻覺,還是這些屋主顯的靈?不要説你們收容我們一夜,理當報答,就算是陌路之人,這舉手之勞又算什麼?”陸寄風這麼一想,便下遲疑,東張西望,見到牆角邊有個瓦甕,便動手將那大甕搬到庭中,以衣襬略擦了一擦,才恭恭敬敬地對著那堆骨灰自言自語道:“諸位鄉親父老,晚輩陸寄風為你們收拾靈骸,冒犯不周之處還請海涵。”陸寄風説話聲音雖微,內房的靈木與疾風還是聽得一清二楚,暗笑這名少年不失至性,卻未免近乎迂腐。陸寄風默默地拾撿骨骸,突見灰堆中有一包物事,約莫三寸見方,以灰色似紙又似布的奇異材料包著,一點燒過的痕跡都沒有。陸寄風大感奇怪,本以為是死者之物,可是經過如此猛烈的火葬,為何絲毫無損?陸寄風忍不住好奇心起,就要拆開看看是什麼東西。才要動手,又轉念想到:這東西被火燒過後絲毫無損,絕對是稀世奇珍,那麼死者將它貼身藏於胡兵蒐括不到之處,也屬常理。自己隨便打開,實違君子不欺陋室。陸寄風不敢多想,正要將此物一同置入甕中,那陣耳語般的聲音又傳入他耳中:“將這火浣布收起,連同靈寶法經都是你的。”陸寄風整個人僵了住,迅速地朝自己左右前後找尋細看,依然無影無蹤,怎麼看都只有自己一人。那聲音又道:“別慌,是我在對你説話。”這語聲平平板板,字字之間幾乎沒有音調的起伏,聽來極為坳耳,更奇的是連發聲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居然都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陸寄風忍不住便要開口問:“你是什麼人?”那聲音卻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馬上便説道:“什麼話也別説,讓房內那兩道士察覺,前功盡棄。”陸寄風驚奇地猛眨雙眼,幻覺會這樣真實嗎?陸寄風再仔細側耳聽去,卻不再有那平平穩穩的説話聲。陸寄風呆了片刻,才慢慢地拆開灰色的小包。這手掌大小的包裹,居然是這樣輕薄的織物,包了好幾層,而厚度依舊沒有什麼改變。展開之後,陸寄風不禁吸了口氣,包在當中的是一方通體潔白的美王,雕滿了極細小的文字,而玉額的部份,赫然刻著三個尾指甲大小的篆字:“靈寶經”。雖然字體如此的小,卻端雅嚴整,散發出一股氣勢。那聲音若是自己的幻覺,絕對不可能説中包裹裏的東西,那麼定是鬼使神差在對他説話了。這時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道:“我説是你的,便是你的,還不收了起來?”陸寄風嘴唇一動,那聲音便道:“噤聲!疾風道長來了,繼續收骨,什麼也別説!”陸寄風慌張之中,不及細想,連忙隨便將東西納入懷中,低頭撿收骨骸。背後陡地響起一聲輕咳,嚇得陸寄風大叫一聲,跌倒在地。回頭一望,疾風果然便站在自己身後,他一點腳步聲也沒有,陸寄風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見他驚嚇之態,疾風冷冷地問道:“你還不睡?”陸寄風結結巴巴地説道:“我……我一會兒再睡……”疾風瞄了一眼收得差不多的骨灰,道:“你很有心,不錯。”陸寄風沒説什麼,拍了拍屁股的灰塵,低頭繼續收拾。他可不知道疾風道長不輕易贊人,這句“不錯”,只怕通明宮的三代弟子們十年才聽得見一次。等最後一把灰都捧進了甕中,陸寄風才撣了撣兩手的灰,道:“前輩,封伯伯的傷勢好得起來嗎?”疾風道長哼了一聲,並不言語。陸寄風想了想,道:“若是我的血有用,明兒我給他喂多些,只一滴兩滴的或許不濟事。”疾風側著眼看陸寄風,道:“你幹嘛捨己救他?”陸寄風道:“我也不知是不是還有命,既能救封伯伯這樣的好人,為何不救?”疾風問道:“若是救活了他,我又把他打死呢?”陸寄風一驚,道:“你,你……還要打死了他?”疾風淡淡地説道:“他與妖黨同列,本已是我教叛徒,人人得而誅之。”陸寄風忍不住大聲問道:“既是如此,那你為何還要救活他?”疾風道:“我手下不殺重傷之人,自然要等他養好了,再作決鬥!”“那……封伯伯若是好不了呢?”疾風道長沒有回答,只是負手仰觀天際,面無表情。陸寄風愣愣地看著疾風,他並不瞭解疾風的想法,只隱約覺得,也許疾風道長並不希望封秋華好起來,就這樣重傷癱瘓著,兩人就永遠不必再有決鬥。疾風道長突然道:“小子,安安份份隨我們上通明宮,師父應該有別的法子,不必以你作藥,你未必會死。”陸寄風半信半疑,疾風又接著道:“除魔女的根由,總在你身上,你現在不懂得,將來便會知道:誅妖除魔,是不能有半點不忍的。”陸寄風一聽,心又沉了下去,疾風道長本可以不對他説這些,但他向來是非極為分明,一方面對這少年有愧,一方面也十分賞識陸寄風的資材,才在此時出言加以勸慰。疾風道:“你早些去睡吧。”便又步入房內,等到那圓滾滾的背影不見了。陸寄風心頭卻更是沉重,想道:“不管是以我煉藥,還是別的法子,將來我都會成為殺死若紫的利器。我……我該怎麼辦?”那陣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又出現道:“你可以練好了靈寶法經,逃離他們手中。”陸寄風心頭一震,他已經完全確定有人在對他説話,此人不但似乎完全聽見了陸寄風的心聲,竟還能閃過疾風和靈木的注意,想必是更為高深莫測之人。原本疾風出現之時,他以為是疾風在整他,但是講了那麼一會子話,又覺不可能。陸寄風牢記著不可出聲,便只呆坐在門檻上,專心地聽著那人講話。那人又道:“很好,靈寶法經乃至極無上妙法,你只要先練成了其中的煉形化體之術,便大有用處。”陸寄風只想問:“你為何要幫我?”卻硬生生地忍了住,而那聲音已在他耳邊唸了起來:“一氣分為玄元始三氣,而理三寶。三寶皆三氣之尊神,號生三氣,三號合生九氣,九氣出乎太空之先,隱乎洞空之中,無光無象,無形無名……三氣開光,氣清高澄,積陽成天……心為天,腎為地,肝為陽,肺為陰。呼吸者,出入陰陽也……”陸寄風專心閉目默記,乍聽之下這似是講述三氣的分合之道,以及對應人體的循環,其中含有許多道家術語,陸寄風完全不懂,不過也不暇多想,只能囫圃吞棗地死背了下來。他一面提防著不出現任何表情,一方面不敢動唇默誦,索性抱著頭低伏在兩膝之間,只微微動唇,卻不發出聲音,才勉強能記住這篇經文。一篇大約幹餘字的經文,那平平板板的聲音講了一遍,陸寄風便已記住了絕大部份。唸完一遍後,那聲音又從頭念起,也不管陸寄風是不是還專心在聽,直似個沒有生命的發音木石一般。等唸完第二遍,陸寄風便已全部記熱,甚至經中大要也幾乎都可以掌握。那聲音唸完了第二遍,略做停頓,陸寄風稍微抬起頭來,閉目微點了一下頭。那聲音道:“你全記下了?”陸寄風又點了一下頭。那聲音靜了片刻,道:“這篇經文都浮刻在玉上,你若是忘了便以指摸索。”言下之意,仍對陸寄風的記憶力持疑。接著又道:“我開始説經裏的意義,只説一次,你記得多少算多少。”陸寄風心頭志忑,還是點了點頭,又抱著頭,額抵著膝蓋,靜靜地聽著。那聲音便説起經中所象人身經脈諸位,陸寄風更加專心閉目默誦,“三氣”、“三寶”等語換成了人身諸位,登時成了一篇行氣導引之法。陸寄風一面默誦,過於專心,身體自然而然依言而動,外表看來依然是蹲坐在門檻,抱膝打盹的姿勢,其實他體內的經脈,已隨著心念走動,而將自然的氣息引導向行走周天的方向,他一邊默記,一邊發覺身體似乎熱了起來,輕飄飄地,居然感覺不到四肢百骸,也感覺不到夜露濕冷,通體舒暢,不由得面現微笑,輕鬆自如地依言運起功來。待真氣行遍,回到大交之初,聲音溘然而止,陸寄風也神清氣爽,全身有如新生一般舒服暢快。他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天色已經大明,陽光照耀。陸寄風一怔,自己坐在門檻上一夜,不但不覺寒冷,反而周身清爽,這種感覺頗為詭異。回想起方才之事,直以為是一場夢。伸手往懷中一摸,確實有樣硬物,陸寄風不敢取出,急忙要奔入內房,妤假裝睡過。他大步跨出,突然問“碰”地一聲撞上額頭,跟著身子筆直地落了下來,跌得臀部大痛,額頭更是撞得他眼淚長流。陸寄風摸了摸額頭,已撞出了一個大包。陸寄風大吃一驚,抬頭一看,上方居然是通往內廳的廊道。自己才跨出一步,就橫跨了整間廳,而且還高得撞上門楣。沒想到自己隨便一腳跨出,就這樣高遠。陸寄風滿腹莫名其妙,一面摸著頭,一面呆呆地看著門楣,越想越是不敢相信。疾風與靈木走了出來,靈木笑道:“你一早跳這麼高做什麼?”陸寄風含糊應了一聲,便匆匆忙忙地進了側房,看候雲若紫。雲若紫方才醒轉,揉著眼睛問道:“寄風哥哥,你昨晚跟誰講話?吵得我睡不着。”陸寄風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門口,怕被疾風與靈木聽見。陸寄風在雲若紫耳邊低聲問道:“你聽見什麼?”雲若紫皺著眉道:“我聽不清,嘰嘰咕咕的,拼命搗著耳朵,還是聽得見。”陸寄風雖已見過了雲若紫的奇異,卻也沒想到她聽得見那神秘的聲音,略一沉思,道:“那沒什麼,可是你千萬別説出去。”見他説得慎重,雲若紫乖乖地點了點頭,跳下榻來,道:“我去叫別的狼媽媽、虎媽媽來喂小風和小紫喝奶。”陸寄風帶著雲若紫和二虎出去。前庭只有靈木一個人點起了火堆,不知要做什麼。雲若紫依照平時的方法,長聲呼嘯,這回卻經過良久,才鑽出了一頭有乳的母虎,想來是已在山腳村莊,野獸便少了。靈木見雲若紫這樣的神通,眼神陰晴不定。陸寄風暗想:“若紫小小年紀便有如此的神能,靈木道長將來更放不過她了。”而云若紫天真地看著幼虎吸乳,渾然不在意自己的險境。不久,疾風道長手提著幾株草木,以及一大段山薯而回,道:“怪事,怪事,方才林裏禽獸騷動,好像要往山下衝來的樣子,我想會有大亂,用定心法將這些畜牲的神靈給安了住,它們才安安份份地待在山上。”陸寄風恍然大悟。若紫呼叫了這麼半天才鑽出一頭大虎,原來是這麼回事。靈木只看了雲若紫一眼,疾風順著望去,母虎已經哺乳畢,舔了舔二虎,便起身慢慢地甩著尾巴,往山上走去。疾風這下子也明白了,冷笑了一聲,又搖了搖頭,把草木與山薯往地上一拋,道:“這山薯拿去熱了,給陸小兄弟和小妖女充充飢。”靈木道:“那這些藥草呢?”疾風道:“我要煉製三轉仙丹和龍衫膏,先給封秋華治治。”靈木道:“師兄,這製藥熬膏的功夫,不如也讓我來吧!”疾風翻著白眼道:“你幹什麼搶著做?”靈木道:“上回不小心,喝了一口師兄您熬製的玄黃辟邪湯,害我拉了三天。師弟武功不如您,可是這煮煉之法嘛,嘿嘿……要比師兄可怕,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疾風道:“我説是誰偷喝了我的玄黃辟邪湯,原來是你!”靈木道:“若知道是師兄您的大作,把我倒吊著逼我喝,我也不喝!”疾風道:“哼,你説只暍了一口,可是我看整碗都空了,你還嘴硬!”靈木道:“為免塗毒生靈,我暍了一口之後,便把整碗都倒了。”疾風勃然變色,斥道:“荒唐、糊塗、混蛋、糟踏!你為何要作賤我精心制的辟邪湯!”靈木道:“這倒得一點也不冤枉,我將辟邪湯倒入水溝之後,立刻見到了天下奇景,是你一輩子也不可能見著的神奇景象。”疾風奇問:“什麼奇景?”靈木道:“師弟還為了這奇景,作賦一篇,以記盛況也。其題為‘水溝浩劫記’。其文日:夫溝渠之間,固枕籍而至穢;兩波之內,乃茂鬱而生靈。也有孑孓,也有蚯蚓,蛙鼠比鄰,蚊蚋並肩。玄黃辟邪之湯,浩浩湍湍,其天而降。頓見波揚萬尺,哀嚎震天。孑孓驚呼辟易、蚊蟻大哭逃竄,蟑螂亡命而爬走,老鼠狂奔而逃難。哀鴻遍野兮,母蝸牛不能保小蝸牛;溝水沸湯兮,青蛙不能救蝌蚪。觀者鼻酸,聞者掩耳,蒼天何仁,乃罹此咎!靈木乃束手而垂涕,望南天而召魂日:嗚呼哀哉,一湯之猛,乃至於此,疾風神威,小子知之!嗚呼!哀哉!”見靈木搖頭晃腦地朗頌,陸寄風早已笑倒,疾風卻是越聽越是眉毛直豎,怒道:“哼!這是你不解玄黃辟邪湯的妙用,便宜你連拉二天,那臭屎不是就把妖魔鬼怪給嚇得逃之夭夭嗎?”靈木笑道:“那所謂三轉仙丹,是不是説封秋華服了之後,立刻白眼三轉,當場尸解成仙?”疾風道:“這也沒什麼不好!”靈木道:“我説這就可惜了,師父浪費了師兄您的天賦,我看也不要天嬰,有個現成法子,就可以殺死舞玄姬這魔女。那便是:設法引薦師兄上鳳凰山萬靈宮,擔任舞玄姬的御用大廚,吃了師兄您精心烹煮之物,保證不出二天,舞玄姬就要身中奇毒、功體散盡而死。最神奇音,乃在於師兄所制之物,端的是絕無破解之法……”疾風怒道:“那麼你去熬藥,我來煮山薯。”靈木笑道:“這小妖女道行還淺,師兄您煮的東西也足以毒死她了。”陸寄風忙道:“不敢勞駕兩位道長,晚輩自己動手。”疾風道:“呸!我就不信,煮個山薯有什麼難的?我偏要讓你這個爛木頭沒話説!”説著便衝入農户的廚房,伐了個大鏝,盛水煮粥。陸寄風想想:只以水煮個山薯,最多是糊了,也沒什麼要緊,便不與他爭。靈木找了兩片石板,搗起藥草來,陸寄風見到他們都忙,不好意思閒著,尋思替封秋華做個有輪子的擔架或板車,這一路上山不必再讓疾風負在肩上,於養傷大是妨礙。陸寄風便佩著寶劍,找了株大樹,削下不少粗大的樹枝。疾風問道:“小子,你在做什麼?”靈木道:“吃師兄您做的飯之前,總得先做好棺材……”疾風瞪了他一眼,道:“我沒問你!”陸寄風微微一笑,一面削去枝葉,又想到不知封秋華的身長,便奔回屋內,以手比了比封秋華的身長,才再至前庭,拿了根木炭,在樹幹上記下尺寸及草圖。疾風又問道:“小子你在寫些什麼?”不等陸寄風回答,靈木搶著道:“八成是遺囑。”疾風氣得差點跳起來,憤憤道:“哼,隨便你説吧,等一會兒叫你刮目相看!”陸寄風雖聽的好笑,卻也覺得不好意思,暗想等一會兒就算煮得不好,也要贊個幾聲,好保住疾風道長的面子。但是,人類的善良和道義,也是有限的。當食物拿到面前,陸寄風和雲若紫見了,雖然一晚未進食的兩人都已飢不堪言,還是看著鑊中的東西良久,説不出話來。雲若紫首先發話:“寄風哥哥,我不要吃被嚼過再吐出來的東西!”不顧疾風道長的臉色,雲若紫甩頭便走,陸寄風很努力地想説幾句可以緩和氣氛的話,但以他的聰明才智,實在也想不出來。居然,只是以水煮薯,可以煮成……沒錯,雲若紫果然不是凡種,“被嚼過再吐出來的東西”,這句形容,實在太傳神、太貼切了!究竟為什麼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呢?這個問題此後令陸寄風想破腦袋,也找不出合理的解答——Will掃描,原水OCR、校對,武俠吧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