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身形較尋常猴子要小些,一身淡黃的毛髮,光潔柔順,隱隱有一層潮潤之色。漆黑的一雙猴眼,不大卻是甚為靈動,最為奇特的便是在一對猴耳之上又生雙耳,共有四隻耳朵生在猴頭兩側。小猴看到星,叫聲更切,聲音悠長悦耳,穿雲繞樑,此刻悲啼如高峽哀猿,令人心酸欲淚,星腳下的水似是也隨着小猴的叫聲波瀾起落。
小猴在平台上遠遠地看着星,猴眼之內滿是乞求之色,竟似有淚要流出。星雖不知怎會有這樣一隻奇怪小猴孤零零蹲在空曠的平台上,卻也知曉小猴如此哀鳴必是不願在這平台上。於是翻身上了平台,想去抱起小猴。不想方一走近,小猴忽地是厲聲長叫,在原地走來跳去,一雙猴爪不住向外亂揮,似是要阻星上前。星心下暗自奇怪,頓了頓後,搖搖頭依舊上前,臉上一副笑容,口中對小猴説道“小猴,我來抱你出去啊。”也不知猴子是否聽得懂。
不料甫一走近地上的圖形,圖中筆畫竟是紅光一閃,一股大力湧出,星險險被摔倒在地。如此反覆幾次,皆是如此,星便站在外面抓抓頭,愣愣地看着地上這幅古怪圖形。小猴見他每次走近只是被推開了事,也止住厲叫,滿眼哀憐地蹲在地上看着星,小小的鼻子鼻翼翕動,神情大是可憐。星此時方自明白,地上所繪古怪圖形可能就是怪人曾説過的陣法了,小猴便是被困在陣法裏,只是怪人好似忘記教他怎樣破解陣法。
見小猴孤單可憐,星心下亦是着急不忍,想把小猴抱出那個古怪圖形陣法。繞着地上圖形走了幾圈,想尋一處可以走近小猴之處,卻每每*近圖形半步之遙,便自被那古怪力道推開,幾圈下來,毫無所獲,心下暗自着惱卻無計可施,一人一猴,四眼相對默然,當中隔着一幅古怪的圖形陣法。
突然,那小猴跳將起來,呦呦長叫着指向平台一側洞壁,一雙猴眼不住地示意星。星循着猴爪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平平整整一處石壁,光滑如鏡,壁腳憑空生出兩條水流,沿着平台匯在一起,流出石洞。洞壁上星星點點嵌了數粒明珠,當中龍飛鳳舞刻了一幅古怪的圖形,似是一隻振翅欲飛的大鳥,筆畫寥寥,卻是筆劃流暢,氣韻生動。星只看了幾眼,便感覺大鳥似是要破壁飛出,尖尖的鳥喙,似是要啄一顆嵌在石壁上的碩大明珠,鳥眼之處,卻是一團凸起的石壁,手掌大小的圓圓一團,沿凸起處的邊緣各畫了半圓弧線,合為一隻圓圓的眼形,起筆濃重收筆輕靈,兩條弧線似是兩條首尾相逐的小蛇,靈動飛舞,一隻鳥眼就似活的一般,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所留。
星移步走向那側石壁想要近前細看,越走越是奇怪,因為愈是走近壁上飛鳥之形,心下愈有熟稔之感,冥冥然似是走回家之感。
説也奇怪,星走到石壁近前,竟自然而然如叩門一般便伸手抓住鳥眼所在的凸起石塊,向弧線所轉之向輕輕一旋,如開自家家門一般。石塊旋轉之下,立時鳥喙所指明珠直直向下滑落,在石壁上劃出筆直一條軌跡,厚厚的石壁竟由此兩分,悄無聲息地現出一道門户來。內中是小小一間石室,明珠照亮,室內陳設簡單,一眼望去止有一張石案,石案後面有一方石凳,石案之上擺着一隻古鼎,鼎內似是空無一物,鼎旁卷放着一卷玉冊,散發着淡淡的光輝。
星好似在一次遠行後重回到家一般,想也不想便舉步而進,身後小猴此時竟也安靜無聲。
走進石室,星徑直走向石凳上坐定,自然而然地伸手取過玉冊,拂去浮塵,鋪在案上。玉冊上無數文字隨一道白光紛紛升起,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落在星身上隱進不見。星眼見無數文字落在自已身上不見,不由驚訝不已,如看到滿天星斗齊齊落在自己身上一般,一瞬間忽是靈光一現,前塵往事,紛至沓來,一時間是縱馬黑水,草長天高,一時又是刃光血影,長號慟哭,一時是萬里黃沙一路行來,蒼涼唱大風,一時又有一白衣人影,縱橫長風中被長電擊落,飄然墜地……一聲脆響後,玉冊忽地碎裂,散成塵埃,一陣輕風自起,吹散一桌玉塵。
星取出長笛,橫在唇邊,笛聲清越高昂,再不似先前蒼涼悲愴,清越裏卻也難掩滅族的恨意,悠悠笛音,破洞而出,飄蕩在整個西北荒原,月華突然大盛,清光如水,瀉滿四野。苗民在笛聲中驚醒,在清冷的月色下向着懸崖間的水洞齊齊叩拜,崖上水影裏,依稀現出夢裏指路的女子身影。
星長笛橫罷,託鼎而出石室,靈訣轉處,牆上鳥紋,地上伏龍紋皆如活物一般離地而起,伏龍鼎如長鯨吸水,吸住兩幅圖形,將其收攝入鼎,地面壁上,光滑如不曾刻劃過一般毫無痕跡。四耳小猴,一聲歡然長吟,凌空翻騰不已,脱困於千年而後,自是欣喜若狂,跳躍長叫不已,三面流水,隨之齊作波瀾。
星心下已然知道,自處主人名伏龍子,是自己前生好友。這隻小猴是伏龍子所收一隻靈猴“長右”,伏龍子道法大成後,隱居大荒,憑此靈猴在此蠻荒間聚出一道地心靈泉,滋養出一方淨土,並在此地坐化。伏龍子坐化前,恐靈猴長右在世間多造水患,設伏龍紋將長右禁於此處,並將所學用一玄奇道法禁在青玉冊內,算知千年後有故友將至,得其真傳法寶,長右亦將脱禁,成為伴其左右的一隻靈獸。
星出得水洞,已是天光放亮,星出洞時,迎着初起的朝陽,踏波而如,如仙人般輕輕落下,下面叩拜的苗民驚訝不已,認定星已被神選定,便一齊奉星為巫師。此時星已是脱胎換骨,得了伏龍子真傳,背後突起也是隱去不見,再不是先前那個懵懵苗民。他召集餘下的苗民,將伏龍子的道法分傳眾人,教眾苗民依法修行。十數年後修行有成,挾恨踏回中原,以紅馬為憑尋訪探查出當時屠戮苗民的元兇巨寇,一一誅殺,報了苗民滅族大仇。可惜紅馬離了苗民馴養,神異漸失,徒有其形,只比凡馬略好而已。靈猴長右,隨星中原復仇時,竟自得道飛昇而去。
大仇報後,星心灰意冷,獨自回伏龍洞隱居,同族苗民,有的隨他回到西北,有的便長居中原,收徒授藝,苗民一支,漸自湮沒。雖不再有苗民之族,散居天下的苗民卻都以西北荒蠻為根。先在黑水建長生祠,永祭祖先,又感恩夢裏神人指引,在西北伏龍洞外建立殿堂,供奉夢裏指路仙子和夜設長橋於黑水的神人,稱其為幽明聖母和天煞明王,追隨星的苗民在西北自成一教,稱為聖教,在西北落地生根。
星獨在伏龍洞參修,其餘苗民便在林邊水間修建房舍而居,房舍依聖殿而建,漸次而外擺佈,護衞着聖殿。伏龍洞在一側的懸崖上居高而望。
聖殿建築,全依苗民之風而建,巨石高柱,巍峨雄偉,傲然而立於荒野石峯之間,氣勢宏大,面對周圍聳立的石山也不輸分毫。牆角屋檐卻是平直簡潔,不似中原建築那般勾心鬥角,曲廊折廈。宏大的正殿內供奉着兩尊巨大的石刻雕像,一尊女像慈眉善目,微笑而立,是幽明聖母之像,另一尊男像卻猛惡猙獰,令人看了不寒而慄,是魔教所奉的另一神明――天煞明王,聖教教眾,每日香火供奉不已。
星更是感念伏龍子,在伏龍洞以洞壁為碑,設伏龍子牌位,常常焚香叩拜,參修伏龍道法,有暇便指點聖教族人修行。後終道法大成,坐化而去,被尊奉為聖教始祖,因聖教一入中原便是為復仇而殺戮,更有教眾雙翼未消,宛似異類,中原人恨而稱其為魔,卻全然不想是誰奪馬殺人在先。不過聖教也好,魔教也罷,幾千幾百年一直流傳下來,漶漫擴大,還竟分出旁支,延續至今。算起來,魔教的由來,比之青雲門,天音寺等正道教派要來得更早上一些。
而這許多年來,天下陰陽變換,道魔相爭互有消漲,正道有青雲門自青葉以來,執天下正道牛耳,正道其勢大漲。反之魔教自八百年前幾乎一統魔教的煉血堂黑心老人死後,數百年來,魔教雖高手紛出卻一直不合而分崩離析。大處上有鬼王宗,萬毒門,煉血堂,合歡派四個大派紛爭不休,小處上有許多零落門派如草芥落於風中,風雨飄搖在正道誅殺和同門屠戮之下,作為魔教起源的聖殿,也一度中落,更在三百年前,被青雲五名好手聯手殺入,直視守聖殿的長生堂、萬毒門如無物,就算星在九天外有知,也想不到自己死後堂堂聖教會淒涼如斯。
斗轉星移,年華暗換,魔教四分五裂數百年後,終於出了一位雄才大略的人物――當代鬼王宗宗主鬼王。鬼王為人本便有經天緯地之大才,身邊又有一個智計過人深沉難測的鬼先生一旁輔佐謀劃,接任鬼王宗後,勵精圖治,革故鼎新,將鬼王宗一再壯大不已。更有前代鬼王宗四大聖使均是不世出的英傑,隱世多年後齊齊出世輔佐鬼王,手下還有鬼厲這等年輕一輩的精英十數年來為其屠門滅派,翦除異已。鬼王宗於魔教眾多派閥中,早已超過萬毒門成為第一大派,一枝獨秀於魔教眾多支派中。
蒼天不仁,縱出一場令全天下生靈塗炭的獸劫,鬼王宗卻憑藉獸劫,施苦肉之計,以犧牲大半教眾的代價,一舉將另幾個少數能成為心腹之患的大派盡數葬送於獸吻之中。鬼王宗積威之下,餘下魔教中人紛紛來投,魔教在分崩離析數百年後,終於又重歸一統。鬼王為避獸禍,也為重整魔教,率整個鬼王宗盡數遷至西北蠻荒聖殿,遷至魔教起源的聖地,在此將養生息,重整旗鼓。魔教餘部來此整飭休養,這荒廢了數百年的魔教聖地終於又恢復了人氣,聖殿裏案上的香火重又旺盛了起來。
鬼王率眾遷到聖殿後,以聖教為名,整理舊部,收編其餘支派殘部,按以往功過,升謫賞罰,補足了獸劫時施苦肉計所故意損失人手的空位,卻不在區分支派,統一都叫做聖教。並命手下教眾,按等級職位分居在聖殿周圍房舍中,自己與鬼先生等人住在聖殿後堂內,卻另行安排人手,在聖殿不遠的林中修了一處大大的密室,差人嚴格守衞。
每日裏,鬼王拜祭明王聖母后,便與鬼先生一同出去,御空飛遠,近晚才回,宗內許多事務,便是由幽姬打理。好在整個聖教都是在調養生息之時,也無甚大事,明爭暗鬥幾百年,一干教眾難得過上了陣平靜的日子。
這一日傍晚,鬼王二人又是外出一天,方自回到聖殿,遠遠就見聖殿內燭影搖曳,幽姬婀娜的身影在燭光下走來走去,似是頗為焦急。鬼王對鬼先生微一愕然,對望一眼,不知有何事情能令幽姬如此焦急,便快速舉步走進聖殿,也不理守衞聖殿教徒的施禮敬拜。
正自在聖殿裏徘徊等待的幽姬一見二人進來,急忙搶步上前,對鬼王輕衽一禮道:“宗主,……”看了一眼鬼王身邊的鬼先生,又將下面的話吞了回去,只是伸手遞給鬼王一個暗青色小蟲,外形如蟬,卻比蟬要小得多。拿在手裏一動不動,似是死去多時,但若是死去卻絲毫沒有腐壞惡臭之跡,令人奇怪不已。
鬼王自幽姬手上接過那隻奇怪小蟲,面色微微一變,眉頭也是微微一皺,看看幽姬,又側目看看鬼先生後對幽姬道:“鬼先生是我聖教中人,更是與我相交莫逆,你但説無妨。”鬼先生全身籠罩在一團黑色裏,絲毫未動聲色。
幽姬見鬼王如此,便向下説道:“宗主,白二哥在南疆一處荒山裏找到了大哥的‘傳音青蛉’,卻不見大哥的蹤跡,二哥感覺事態嚴重,所以親自前來聖殿要面稟宗主,現在正在後面等候宗主召見。”
鬼王點點頭,未動聲色,將那‘傳音青蛉’拿在手裏反來覆去看了片刻後忽地握在手心,對幽姬説道,“我們現在就去見見白兄。”而後又扭頭對鬼先生説:“先生也請隨我一同前去看看,龍兄可能出了些狀況了。”
鬼先生點點頭,蒙在臉前的黑紗晃了晃,插口問了句:“這便是隻在危急時才用的聖教傳訊秘寶‘傳音青蛉’?”鬼王聞言嘴角綻出一絲苦笑:“不錯,只要發動此物,離之最近的青蛉便會有異動,通知主人,並能感知到發出訊號青蛉的大體方位,就算隔在千里而外,也毫釐不爽。普天下只有四隻,俱在四使手中,遇有緊急用來傳訊,百多年來從未用過,此次龍兄用到此物,只怕當真已是危急異常了。”
幽姬聽鬼王如此一説,眼中憂色更甚,默默轉身引鬼王向後堂走去。鬼先生隔在黑紗後的一張面孔依舊是見不到任何表情,聲音卻是平靜如常,安慰鬼王道:“宗主不必太過擔憂,青龍使道行高深,想來也無大礙。”鬼王淡淡一笑,滿頭白髮下,一雙眼睛裏有道光芒一閃而過,負手跟在幽姬身後向後堂而去。
聖殿一處後堂內,早已等了一個人,看去有四旬上下年紀,身形微胖,黑眉細目,頦下無須,略有些胖的臉上一團氣,兩條細目似是微微眯着,眼珠轉動時卻是精光閃現,隱含冷冷殺氣。一身麻衣短袖,頭上還戴了一頂古怪的帽子,看上去不似中原人打扮,倒像是南疆人物,赤裸的左臂臂間明晃晃套着一個碩大金環,在燭火下熠熠生輝。金環粗看去只是尋常金環,近前細看時卻又有特異處,金環內似有萬千點銀沙,如午夜星河般深邃流動,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量。眼前桌上放着一盞茶,原封未動卻已是冷去多時。
鬼王等人進得後堂,施禮招呼過後各自落座,鬼先生與白虎相互早是聞名已久,見面這倒還是初次,禁不住都多打量了對方几眼。鬼王似是沒有在意,輕輕在椅上坐定,看看眾人,舉起手裏的“傳音青蛉”向白虎問道:“白兄請把發現此物的詳情述説一下”
麻衣人白虎在椅上一拱手道:“回宗主,數月前我收到青蛉傳訊,而且傳的是死訊,不敢耽誤,當即便帶人按青蛉所示方向尋找,找了許久終在南疆一處林間找到這隻青蛉,辨識之下才認出是大哥所帶的青蛉,被大哥用‘青蛉離魂’之法傳訊後又將青蛉封閉於地底,所以青蛉指示方位飄忽難尋,找了這許久才找到。我又着人隨後在附近山野尋了許久,卻是一無所獲,再沒有找到任何大哥的蹤跡。青蛉傳的是死訊,我擔心大哥出事,不知如何決斷才好,所以特地回來請宗出定奪。”
鬼王點點頭,沉吟了一會道,“龍兄此次確是為送還大巫師的骨灰去了南疆,至今未有消息回來,不想卻出此意外。而且除了所遺青蛉,蹤跡全無,這不是龍兄慣常的作風。”
一旁幽姬插口道:“大哥在青蛉裏所附的訊息一是‘妖獸難敵,金瓶兒詭詐’,前一句恐怕是説當時被妖獸所困,另一句‘金瓶兒詭詐’,卻着實令人費解。”
白虎眼中厲芒一閃,臂上金環騰起一團淡淡的金光,看看幽姬後接口道:“我更是想不通,以大哥的道行,被妖獸所困,就算不勝,難道脱身都難?還要用青蛉傳出死訊示警同,莫非那金瓶兒又從中使詐陷害?”
鬼王看看白虎微微搖頭道:“白兄有所不知,妖獸不足懼,但那個統領妖獸的怪物,雖不知是什麼來歷,道行卻高深莫測,非常人能敵也。”語音幽幽,似是又回到率鬼王宗門下狙擊妖獸的日子裏。“對於金瓶兒,着人暗中先查訪一下吧。”
鬼先生在一旁突然説道:“獸神在青雲山吃了大虧,副宗主已去南疆找尋,算算時日,也快有消息傳來了,或許會有青龍使的消息也未可知。”
鬼王沒有説話,手裏不住把玩那隻青蛉,一雙眼睛離開眾人,淡淡地看向門外,門外是西北蠻荒無邊的黑夜。
幽姬想起青龍,心下黯然一陣,起身向鬼王一禮道:“宗主,不如我去南疆一行,助二哥一起再細細查找,看看會不會找到些新的蹤跡?”
鬼王卻擺了擺手道,“這倒不必,我與鬼先生還在查找燭龍的所在,一時無法全心處理教內事務,聖殿這邊還要*你照料。獸劫方過,南疆焚香谷那邊有何舉動還需時時打探,白二哥先回南疆處理一應事務,同時安排人手繼續尋訪龍兄下落,順便查訪一下金瓶兒。”説到此處,聲音突然一變,神情一振説道“玄武參悟玄龜玉碟有成,不日也將出關,到時再請他去南疆協助白二哥。而今聖教方興未艾,龍兄青蛉之事,先不令教中弟子知曉。”
白虎與幽姬一齊向鬼王施禮稱是,而後對望一眼,目光裏盡是對青龍大哥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