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十萬大山。
越過了黑色山脈,進入到了十萬大山之中,鬼厲便感覺自己是進入到了一個真正蠻荒原始的世界。其實在魔教之中,蠻荒本是指神州浩土的極西北處,有一處荒無人煙的廣闊地帶,那裡絕大部分地方都是戈壁沙漠,寸草不生,縱有生命,也俱是極頑強的蠻荒遺種,是以如此命名。而魔教傳說中的聖殿,也就在那裡的某處,只是鬼厲是從來沒有去過的。
但眼前的這個世界,顯然與傳說中那個蠻荒之地截然不同,十萬大山裡面,非但不是寸草不生,簡直就是寸草雜生才對。一路走來,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簡直沒有落腳之地,任何一片土地上,都彷彿擠滿了爭奪生存空間的植物。而在無窮無盡的林木荊棘背後,又似乎是無窮無盡的毒物惡獸。在身旁陰暗處,似乎永遠都會有惡意而猙獰的眼神窺探著你,伺機偷襲,要將你置於死地,變做一頓美食。
對鬼厲與金瓶兒這等人物來說,這些普通毒物自然算不上什麼特別的威脅,但是無窮無盡這般下來,卻著實令人頭痛。他們雖然可以御空飛行,但一來這原始森林上空,指不定什麼時候便升起了瘴氣毒霧;二來他們道行雖然精深,但終究也是要有所休息,但被這些外界騷擾,卻幾乎沒有一個停的模樣。
幾日下來,似乎連猴子小灰也開始煩躁不安了。
此外,除了這些毒霧惡獸的騷擾,十萬大山裡怪異的天氣,也是頗令人難受的一件事。與中土地帶又是截然不同的,沒有云聚、變天等等的過程,這裡的雨幾乎就是說下就下,開始還是晴朗一片的天空,轉眼間便是傾盆大雨瓢潑而下;要停的時候居然也是說停就停,前一刻電閃雷鳴,下一刻萬里無雲,令人愕然無言。
而下雨的時間似乎也根本沒個準數,短的一時半會,長的數日不止,根本無從捉摸。
此刻,他們兩人便是行走在連綿陰雨籠罩下的一片黑色森林之中。
之所以他們二人沒有施展法術御空而行,是因為在他們打算這麼做的時候,卻發現這個詭異的地方就算是在下雨的時候,黑色森林的上方竟然還是升騰著怪異的黑氣,相反,反而是森林下面的土地上,空氣反而比較正常。
鬼厲與金瓶兒都是在魔教之中浸淫許久的人物,眼力也是非同小可,自然知道其中輕重,商討之後,便還是甘願持重一些,從黑色森林之中行走而過。
這片森林與十萬大山山脈裡很多原始森林一樣,樹木枝葉都很是茂密,天空中下的雨往往不能直接落到地上,而是從繁密的枝葉樹梢順著樹枝流淌滑落,冰涼的氣息迴盪在整個森林之中,除了他們走路的沙沙聲音和遙遠的雨水聲,整座森林彷彿在雨中沉睡著。
鬼厲與金瓶兒都沒有打傘,多半是沒有帶著,但是在這樣繁茂的森林中,便是有了傘,只怕也是牽牽扯扯,寸步難行。小灰一聲不吭,縮起身子,趴在鬼厲的肩頭。從上方枝葉落下的雨水將他的身上毛髮都打的溼了,平平地貼在身體上。
鬼厲面上也有水珠,但臉色看去依然一片漠然,在前方走著,似乎一點都感覺不到周圍的異樣氣息。金瓶兒跟著他,似乎也看不到有什麼疲倦之色,但微微凌亂的頭髮,還有有些冷漠的表情,彷彿反襯出她並不愉快的心情。
這片森林,其實便是她上一次來過的黑森林。金瓶兒心裡清楚的知道,走出這片森林,再翻過幾個山頭,便可以到達了他們所要前往的目的地,事實上,她也正是如此對鬼厲說的。
“沙”
鬼厲伸手摺斷了一根垂下的樹枝,看去極其堅韌的一段古藤般枝幹,在他手中幾如豆腐一般脆弱。金瓶兒在他身後,默默看了鬼厲那隻手掌一眼,眼中似有思索之色,微微皺眉。
忽地,鬼厲“咦”了一聲,身子一頓,隨即左轉急走幾步,登時只見面前霍然開朗,竟是一片亮色,處身之地的乃是一處懸崖,岩石周圍大概數尺方圓,並無草木,腳下的卻是一片空蕩蕩的雲海,雲氣翻滾,其中五色斑斕,頗為好看。
腳步聲響了起來,金瓶兒也站到了他的身邊,面色微微一變,這裡正是上次她被那個神秘黑衣人暗算的地方,僥倖逃生之後,她還無意中在懸崖石下發現了當年殺生和尚的一把殺生刀,只是,她看了看鬼厲,卻一言不發,顯然沒有把曾經發現的事情全部告訴給這個男子的打算。
鬼厲遠遠眺望著下面雲海,半晌之後微微搖頭,道:“下面那雲霧色彩斑斕,只怕還是有毒的瘴氣了。”
金瓶兒點了點頭,道:“我看也是。”
鬼厲向她看去,道:“還有多遠?”
金瓶兒伸手輕輕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水珠,微一沉吟,道:“應該不遠了,我記得上次我來到此處的時候,再往前不過走了一個時辰左右,便出了這片黑森林。出了這裡,再翻過兩座山脈,就到鎮魔古洞了。”說到這裡,她頓了一下,微帶困惑道:“奇怪,我上次來到此處,黑森林中分明有許多惡獸,怎的這一路走來,除了那些毒蟲之外,像樣的惡獸一頭都沒見到過。”
鬼厲淡淡道:“只怕你見到的那些怪物,都跟著獸神去十萬大山外面吃人去了。”
金瓶兒一怔,隨即想只怕這個可能非常之大,臉上隨即出現了一股厭惡表情,無論如何,即使她出身魔教,但似乎對獸妖這種根本毫無人性人倫的劫數,她依舊十分排斥。又或者,當日中土毒蛇谷一戰,合歡派全軍覆沒,雖然鬼厲至今不知道為何金瓶兒能夠單獨逃生,而且竟投入到了鬼王麾下,但想來金瓶兒對這些獸妖,也是不會有什麼好感的。
鬼厲深深呼吸了一下,振奮精神,道:“我們走罷。”
隨即轉身重新走進了黑暗的森林,金瓶兒正要跟上,卻又忽然轉身,向那片山崖之下看了一眼,柳眉輕輕皺起,像是在思索什麼,前頭鬼厲走了一會,卻沒感覺金瓶兒跟上,轉身喊了一聲,金瓶兒驚醒過來,嫣然一笑,卻道:“怎麼,你這麼快就記掛我了麼?”
鬼厲看了她一眼,一臉漠然地轉過身去,更不多管什麼,徑直去了,金瓶兒微笑著跟了上去,在她就要進入森林的那一個瞬間,忽地手一揮,一道白光從她手中閃過,飛了出來,來勢飛快,“咄”的一聲悶響,硬生生插入了這個懸崖的一個偏僻角落的縫隙之中。
光亮緩緩在那個縫隙閃過,正是曾經的殺生刀。
再轉眼處,金瓶兒的身影已然消失了。
悽風苦雨,彷彿又籠罩了過來,將這片詭異黑色的森林遮蓋起來,遠遠的,十萬大山那遼闊的天際蒼穹,彷彿都是灰色的,不知道是否有什麼神明又或惡魔,在那幽冥中咆哮怒吼著,注視著天地人間那些看去彷彿渺小的存在
風雨更急了!
※※※
就在鬼厲與金瓶兒在悽風苦雨中艱難跋涉在十萬大山之中追逐獸神蹤跡的時候,十萬大山山脈之外的南疆,也正是一派熱切氣氛。
越來越多的正道弟子來到了南疆,在喧鬧的同時,他們的到來幾乎迅速降低了殘餘流竄在南疆的那些獸妖殘部的數量,而南疆這塊土地上,從來沒有聚集過如此之多的中土人,而且大多數的,還是修道中人。
南疆本地五族的土民們,對這些外來人一直都抱著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而在這些正道弟子中,卻似乎也有種奇怪的氣氛,多數人只要不是同門同派的,見了面大都保持距離,甚至偶爾還聽說有某些門派的弟子發生了衝突。
只是所為何事,卻似乎從來沒有人大聲出來宣示過。
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身為南疆本地最為悠久的修道門閥焚香谷,自然也成了許多並不熟悉本地地理情況的正道弟子登門拜訪求教的最佳場所,所以焚香谷一改往日的寧靜,人流絡繹不絕,天天都看見有人進出。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這一日,焚香谷門口來了三人,一男兩女,卻是青雲門門下,風回峰的曾書書和小竹峰的文敏、陸雪琪三人。
來到南疆的青雲門弟子自然不止只有他們三人,事實上,青雲門此際號稱天下第一正道派閥,派來的年輕一代弟子無數,但其中最優秀的數人卻沒能前來,除了少數幾個已經在門派中擔當重任的如齊昊等人物,蕭逸才也因為近日道玄真人少於理事,通天峰上事務繁雜,多由他打理而無法脫身;至於林驚羽,此番卻是他堅持守在祖師祠堂之中,據說是為了某位對他有極深恩情的青雲前輩守靈,也無法前來。
而剩下的數人之中,便以曾書書和陸雪琪為首,曾書書倒沒什麼,老爹曾叔常交代了幾句便來了南疆,而陸雪琪此番前來,卻比較曲折,據說水月大師本意並不願讓其外出,但後來不知怎麼又轉了心意,只是卻特意讓陸雪琪的師姐文敏也跟了來。不過文敏來倒有一個好處,便是一路之上曾書書多了一個說話的人。否則曾書書本來猴子一般的好動人物,若是隻和冰霜一般的陸雪琪相處趕路,只怕一天下來,曾書書十句話裡九句都是自言自語,剩下一句多半也是陸雪琪不耐煩喝令他走開的。
這一路到來南疆,曾書書倒是與文敏相處的頗為融洽,三人在一起商議,曾書書提議不管怎樣,身為正道同門,來到南疆,還是要去焚香谷拜會一下。只是陸雪琪卻似乎並不願意,淡淡表達意見,說南疆這裡也不是沒來過,大概都知道如何去向,不必麻煩別人了云云。
曾書書與文敏心中有數,料想是陸雪琪心中仍有疙瘩,當日她在青雲門通天峰玉清殿上,當眾堅拒焚香谷谷主雲易嵐為其得意弟子李洵的求婚,大傷雲易嵐與道玄真人面子,自然是不願再和焚香谷的人來往。
不過曾書書與文敏幾番商量之後,卻還是由文敏勸說陸雪琪,終究還是要過來做個樣子的,否則將來師長面前須不好看。陸雪琪猶豫再三,終於還是答應了。
他們三人來到焚香谷谷口,本來三人就有一些名氣,尤其是陸雪琪,本身就乃是傾國傾城的天香國色,自從青雲門年輕一代崛起之後,她的名氣相貌更是名動天下。而對於焚香谷來說,陸雪琪只怕更多了一層含義,是以當他們三人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焚香谷谷口之後,幾乎立刻就被焚香谷弟子認了出來。
在最初的驚愕過後,似乎還有一陣聳動,但隨即有人快步進去回報,同時數人立刻迎了上來,當先一人微笑拱手道:“啊,陸師姐駕臨焚香谷,真是難得啊。這兩位也是青雲門的師兄師姐罷,請進請進。”
曾書書在背後與文敏對望一眼,偷偷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心想這個陸雪琪果然名頭大的嚇人,連這普通的焚香谷弟子竟也一眼就認了出來,而自己和文敏顯然是屬於那種跟隨在美人身後身旁的路人了。
他們二人也不生氣,曾書書更是笑容可鞠,一路和那幾個焚香谷弟子笑呵呵開著玩笑說話,不時聽到他們開懷大笑。走在後面的文敏輕聲對身邊的陸雪琪笑道:“師妹,你看那位曾師弟,不過才剛見面而已,居然就能跟人家混的那麼熟,真是厲害。”
陸雪琪看了看前方曾書書此刻已經將手搭了焚香谷弟子的肩膀上,淡淡一笑,卻沒有言語。
很快的,他們在焚香谷弟子的帶領下,來到了焚香谷山河殿,在殿堂之上,赫然竟是雲易嵐微笑坐在主位之上等待著他們,顯然在焚香谷谷主眼中,青雲門這三位高徒的分量與其他門派截然不同。
雖然如此,但是曾書書、文敏等三人畢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知道雲易嵐身份地位,此番親自接待,實在是頗有些屈尊了。當下三人連忙上前,曾書書見過禮後,道:“雲老前輩如何還親自相見,本該是晚輩拜會才對,真是折殺晚輩諸人了。”
雲易嵐微微一笑,臉上神情很是慈祥,笑道:“賢侄這是哪裡話,我與你師伯道玄真人,還有你父親曾叔常曾師兄,那都是百多年以上的交情了,哪裡用的著這麼客氣。他們二位可好?”
曾書書恭恭敬敬地道:“掌門師伯與家父一切都好,二位長輩都祝福我,到了南疆就一定要前來拜見雲師伯的。”
雲易嵐呵呵大笑,點頭道:“青雲一別,轉眼就是多日了,老夫還真的有點想念幾位老友啊。”說著,他微笑著轉眼看向曾書書背後,目光在文敏身上一轉,隨即落到了一臉漠然的陸雪琪臉上。
似感覺到雲易嵐的眼光,陸雪琪抬眼看去,只見雲易嵐一臉笑容的看著自己,而在他身旁還站著一人,卻是滿臉複雜表情,似乎還帶著一絲苦笑,也向自己看來,正是李洵。
陸雪琪默然無言,微微低頭。
雲易嵐微微一笑,移開目光,笑道:“幾位怎麼還站著,你我兩派關係非同尋常,就是一家人了,快坐吧。”
曾書書等人告了罪,在下首坐了下來。
雲易嵐又與三人說了說話,其中知道了文敏也和陸雪琪一樣,乃是小竹峰水月大師的門下弟子之後,便多問了幾句水月大師的情況,文敏一一回答,隨後,雲易嵐又與曾書書說起話來。從始至終,似乎他也知道陸雪琪不願說話的一般,都沒有開口詢問陸雪琪,陸雪琪也樂得輕鬆,一聲不吭地坐在旁邊。
不過山河殿上的其他焚香谷弟子,包括站在雲易嵐身邊的李洵,卻是大多時間裡,目光都有意無意地在陸雪琪身上流連著,那白衣如雪的女子,清冷的氣質下,彷彿有異樣的魔力,讓整座殿堂的亮點,都悄悄聚集在她的身上。
那邊,雲易嵐微笑地向曾書書問道:“當日大戰過後,道玄師兄為天下蒼生擊敗獸神,挽狂瀾於既倒,功德無量啊。不過老夫離開青雲的時候,他的傷勢似乎還未大好,不知近來道玄師兄的身體如何了?他現在可是正道領袖,眾望所歸啊!”
曾書書微笑回道:“多謝雲師伯關心,掌門師伯一切安好,只要能讓天下蒼生逃脫劫難,青雲門受些苦,也沒有什麼的。”
雲易嵐笑容越發慈祥,拿起手邊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後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似無意般突然想到似的,他笑道:“對了,近日老夫聽到一個傳言,正好賢侄近日來此,正好向你詢問一下嘍。”
曾書書笑道:“雲師伯請說,弟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雲易嵐點了點頭,眼光深處又是精光閃過,緩緩道:“老夫近日偶然聽說,當日青雲大戰,道玄師兄擊敗獸神妖孽之後,青雲山上竟還有爭鬥,而最後結果,竟傳出了青雲門那柄無上至寶、‘誅仙古劍’竟然折斷損毀的消息,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剎那間整座山河殿上一片肅穆,瞬間更無一點聲音,而曾書書、文敏、陸雪琪三人卻是同時站起,面上變色,望向雲易嵐。而其他焚香谷弟子,包括李洵在內,竟也是一臉愕然看著雲易嵐。
只有雲易嵐自己卻彷彿沒事人一樣,似乎剛才他問的不是一件牽動天下的大事,而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家常小事,輕輕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然後,他和藹、溫和地向青雲門三人微笑著問道:“那個,是不是真的呢?”
山河殿上,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