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卻好像在昨天發生的一樣,一點那沒有淡忘。”普泓上人的聲音平和,緩緩地飄蕩在屋子之中,他開始慢慢述説往事。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陰天。那一天從早上開始,我就覺得心神不寧,卻説不上到底哪裏不對,連功課都忍不住分心了。這種情況很少見,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所以那時心情不是很好。”
“這就這樣,一直到了傍晚,耳邊聽着暮鼓響起,眼見天色漸漸暗了,我才好了一些,那個時候,我不過是覺得多半是我修行不夠,不能淨心,不料就在那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突然,我聽到天音寺門處傳達室來一聲尖聲呼喊”説到這裏,普泓上人轉過頭,看了看法相。法相點頭道:“是,那時正是弟子巡視山門,突然間在寺院門外不遠處有個人昏倒在地,辮子連忙過去查看,不想竟然是普智師叔。”
他嘆了口氣,道:“當時普智師叔神志不清,面容極其憔悴,只是臉頰之上不卻不知怎麼,一片通紅。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乃是普智師叔為了暫時續命,服下了奇藥“三日必死丸”的緣故。”
鬼厲聽到此處,怔了一下,這藥丸當真是聞未所未聞,忍不住問了一句:“什麼是三日必死丸?”
普泓上人道:“這種奇藥並非用於正途,據説乃是昔年魔教之中一個名號叫做‘鬼醫’的怪人,異想天開調製出來的。聽説只要服了這種藥丸,縱有再重的傷勢,此藥也能激發本身的潛力,讓你多活三日,並在這三日之中,可以保護正常人的體力。只是一旦三日過後,此藥卻又變成了天下間第一劇毒之物,便是身體完好之人,道行修為通天,也敵不過這奇藥,必死元疑。所以才取了這種古怪的名稱。”
鬼厲默然無語,普泓上人接着道:“當時我們自然並不知道這麼多,只是我接到法相徒兒急報之後,一時大驚失色。普智師弟天賦聰慧,道行深厚,在我天音寺中向來是出眾的人物,竟想不到會變成這般模樣,當時我立刻讓人將他抬了進來,在禪室救治,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體內氣息散亂,非但是中了劇毒,同時也被道行極高的人物擊成重傷,竟是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普泓上人説到此處,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餘年,但他面上仍然現出黯然慘痛神色,顯然當年的這段往事,對他打擊很大。
“那個晚上,我竭盡所能救治普智師弟,但是我用盡靈藥,耗費真氣,竟都不能使普智師弟清醒過來,眼看他氣息越來越弱,我當時心中真是痛苦不堪。難道我這個師弟,竟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體受到如些重創,便是早幾日死了也不意外,只是他竟然強自支撐迴天音寺,自然是要在臨死之前,有什麼話要對我們説,又或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一定要對我們有所交代。”
普泓上人説到這裏,長嘆一聲,沉默了下來,似乎在他腦海之中,又浮現出當年那段日子,過了半晌,法相在一旁底聲咳嗽一聲,輕聲道:“師父,當年我一直都陪在你和普智師叔身邊,不如接下來的事情,由我代為敍述吧。”普泓上人默默點頭,不再言語。
法相咳嗽一聲,接着説了下去:“當年我一直陪在師父身邊,看着師父和普方師叔等人竭力救治普智師叔,但都毫無效果,也是心急如焚,普智師叔往日待我極好,只恨我道行淺薄,竟不能為他做些什麼,不料,就在我和師父師叔等無計可施的時候,那日深夜,普智師叔竟然是自行醒轉過來了。”
“啊”鬼厲一揚眉,口中輕微發出了一聲低低呼喊,隨即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面色再次平靜了下來。
法相看了他一眼,繼續道:“當時正是我值夜守護普智師叔,大驚大喜之下,我立刻將師父和普方師叔叫了過來。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但我到現在還記得,普智師叔那個晚上一臉頹敗,但面頰之上,竟是如欲滴血一般赤紅,實在是可怖。”
“見到普智師叔突然好轉過來,師父與我們都十分歡喜,雖然看去普智師叔面色古怪,但一進也顧不了那麼許多。當時師父他老人家正想詢問普智師叔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竟傷到如此地步。不料不料普智師叔一見師父,他他”法相頓了一下,竟是要定了定神。這時,房間中一處寂靜,普泓上人閉上雙眼,口中輕輕念頌佛號,手中念珠輕持轉動,鬼厲則是凝神細聽。
法相不知怎麼,面色有些難看,但終於還是繼續説了下去:“普智師叔清醒之後,一直比較安靜,不料當師父聞訊過來之後,他一見到師父,突然之間,彷彿受了什麼刺激一般,整個人都拌了起來,竟是一下從牀上坐了起來。”
“我和師父以及普方師叔都是大吃一驚,只見當時普智師叔面色殷紅如血,一雙眼只緊緊盯住師父他老人家,伸出他一隻枯敗幹橫的手,向着師父。師父他立刻快步走了過去,握住了普智師父的手掌,正想問話的時候,普智師叔竟然”法相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向普泓上人看了一看,普泓上人面色不變,依舊是那般閉目合十的樣子。
法相微一沉呤,接着説道:“普智師叔握住師父的手,突然之間,他像是完全崩潰,竟然如同一個孩童一般,靠在師父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什麼?”鬼厲聽到這裏,竟然一進忘情,愕然站了起來,盯着法相。在他心目中,那個普智神僧不管幹什麼事情,但在他印象中,哪裏什麼是如此模樣?
法相嘆息一聲,道:“當時我們三人一時也被嚇得呆了,手足無措,都不知普智師叔究竟怎麼了,竟是如些失常。可是看着普智師叔模樣,竟然一副悔恨已極,痛不欲生的神情,我們不知如何是好。當時只記得普智師叔,對着師父道:師兄,師兄,師弟該死,竟是犯下了滔天罪孽。縱萬死,也不能償補萬一了!”
鬼厲面上眼角抽搐了一下,卻沒有説出任何話語。
法相聲音低沉,又道:“當時我心中震駭之情,委實是無以復加,而看着師父師叔的模樣,顯然也是如是想法。只是當時情況,普智師父神態痴狂,幾近瘋癲,我們無可奈何,只得好言相勸,希望他先好好歇着息,有事等身上傷好了再説。”
“可是普智師叔卻堅持不允,並説他為了回來天音寺見諸人一面,已經是服下了三日必死丸,不出一日夜,他必然死去。臨死之前,他卻有極重要之事告知師父師叔,並有大事託付。若不聽他所言,他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我們聽到此處,都是又驚又急,但在普智師父面前,我們終究無法,只得任他説來。本來我以為普智師父重傷之下,只怕神志不清,誰知他這麼一説,竟是説出瞭如此一個大逆佛心人倫,罪孽無邊的惡事來。”
普泓上人低低嘆息一聲,合十唸叨“阿彌陀佛!”
法相聽了,變合十行禮頌佛,然後年向鬼厲,望着他漸漸變得鐵青的臉龐,接着道:“普智師叔緊緊抓住師父的手,一面述説,一面是老淚縱橫,我們幾個人在旁邊聽了,卻是越聽越驚,幾至毛骨悚然,普智師叔言道:他為了實現自己佛道參悟一體的願望,在數日這前再度上了清雲山拜見青雲門掌教道玄真人,表明自己看法,可惜道玄真人相拒。
失望之下,他信步下山,來到了青雲山下一個小村子之中,那個小村子名叫_草廟村_”“嗯”一聲悶響,幾乎同那“草廟村”三字同時響起,卻是鬼厲手扶桌子,心神激盪之下,竟是硬生生將桌子一角給擰了下來,捏成粉末,從他手掌間細細灑了下來。
法相向那個桌子看了一眼,在心中暗自嘆息,但口中仍是繼續説:“當日普智師叔走進草廟村,在村子後頭一間破敗小廟之中暫時歇息,無意中看到一羣少年打鬧玩耍,只是其中兩個少年吵鬧之後,少看心性,差點竟是做出喪命的憾事,幸好普智師叔及時出手,算是救了其中一個少年。”
鬼厲面上神情再度變幻,拳頭緊緊握緊,一雙眼中卻是明顯出現了痛苦之色。
“普智師叔本來也並未將這件小事放在心頭,只是當時天色慘淡,似有風雨將臨,便打算在那間破廟中休息一夜再走。不料就在那天晚上,便是出了事”
鬼厲的頭,深深埋了下去,再不讓其他人,看到他的臉色。回憶如刀,像是深深砍在了他的心間,血如泉湧,不可抑止!
法相的聲音緩緩迴盪着:“是夜,普智師叔突然從禪定中驚醒,發覺竟有一個黑衣妖人潛入草廟村中,意圖掠走一個資質極好的少年。普智師叔自不能坐視不理,便出手將那少年救下,但事情有詭異,不曾想那黑衣妖人惡毒狡猾,竟是以這少年作為幌子,其目的反是普智師叔,隨即趁普智師叔心神大亂,又以魔教妖法重創普智師叔。也就是到那個時候,普智師叔才明白,原來這個黑衣妖人的種種毒辣手段,是為了普智師叔身上封印的那枚大凶之物‘噬血珠’。”
鬼厲的肩頭動了動,卻沒有抬起頭來,衣袖之間,隱隱傳來吸血珠上熟悉的冰涼氣息。千般滋味,萬種情仇,一起湧上心頭,你,又是怎樣的感觸?他默然,無言,只是全身繃緊,不由自主地,輕輕發抖。
“雖然那妖人手段陰險狠毒,但普智師父畢竟道行極深,雖是重傷之身,他老人家依然用佛家之大神通,與那妖人力拼之下兩敗俱傷,雖然自身重傷垂死,卻仍然成功將那妖人驚走。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普智師叔卻愕然發現,那人竟然懂得青雲門道家真法異術,顯然與青雲門有莫大關係。”
“在普智師叔與那妖人鬥法之時,不知道是佬緣故,白天裏他救了性命的那個少年,竟然也悄悄來到了破廟之中,幾番激鬥之下,那孩子受了波及,昏了過去。鬥法之後普智師叔雖將那黑衣妖人驚走,但是他已經油盡燈枯,重傷垂死,不得已吞服下了昔年偶然得到的一枚三日必死丸續命在旦夕。”
“他老人家一來自知必死,心神已亂,再不能平靜處事,二來又憂慮那妖人日後必定要折返回來殺人滅口,他雖然並不懼怕,但這草廟村眾多村民,卻只怕難保不被窮兇極惡的妖人屠戳,如此豈非他犯了滔天罪孽。他本有心向青雲山求救,但那個妖人卻分明與青雲山有極深淵源,萬一上山之後一個好歹,自己喪命不怕,豈非又誤了眾多性命。”
法相面色淒涼,似乎也為當年普智所處之絕境而傷懷,嘆道貌岸然:“普智師叔多年之前,曾在天下游歷史,在西方大沼澤元意中收服了天下至兇之野禽‘噬血珠’,他老人家稟上天仁慈之心,以佛門神通大法將此兇物鎮壓,日夜攜帶身上,以免其禍害世人。只是這噬血珠兇戾之氣實乃天生,雖然佛法護體,竟還是悄悄侵蝕了普智師叔的神志。只是平常有佛法護持,看不出來而已。”
“當日,普智師叔面臨絕境,自知必死,而他一生佛道參悟的宏願更是看來要化為泡影,不由得心神激盪而大慟,不料,就在那看似絕境之中,他老人家竟竟是異想天開一般,想到了另外一條異路,來實現他的宏願。”
鬼厲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了。
法相停頓了一下,慢慢道:“普智師叔竟然想到私下傳授一個少年天音寺佛門無上真法大梵般若,然後讓這個少年想辦法拜入青雲,如此一來,即可實現他一生宏願。當時他對佛道參悟之事耿耿於懷,一念及此,便彷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再也不肯放棄,隨後他權衡之下,便選擇了那位被他救了性命的少年,專了他大梵般若的真法口訣,同時對他交代了不可對外人泄密,將他一生心願,都放在了那少年身上。”
“嘿,嘿嘿嘿嘿嘿嘿”鬼厲極度壓抑的笑聲,在他低垂的臉上流淌出來,帶着幾分淒涼,幾分苦澀,更幾分哽咽。也不知道他是嘲笑普智,憤恨不已,又或是怨怒蒼天,自嘆命運?
法相待他笑聲過後,面上浮現出一絲黯然,接着道:“諸事安排妥當之後,普智師叔施法讓那個少年重新睡去,此刻因為三日必死丸的效力,他體力已經漸漸恢復,原本打算就此離去,在三日之中趕回天音寺,交代後事。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青雲門收徒甚嚴,而他所選那位少年又並非千年一逢的那種奇才佳質,細細想來,青雲門竟未必能夠將這個少年收入門下的。”
“眼見平生最大心願又要落空,而自己離死不遠,普智師叔心神大亂,加上他重傷之後,佛法修行已然大損,遠不如平日,他體內那股被噬血珠侵蝕的戾氣,便就在此時此刻,發作了出來,終於做出了無可挽回的罪孽。”
“普智師叔心神動盪之時,被那股戾氣所襲,頭腦混亂之中,一心只知道冥思苦想如何完成自己的心願,在他胡亂思索之中,竟然想到只要那少年成了孤兒,而且是發生了極大的事故,因為在青雲山下的緣故,青雲門必定不會坐視不理”
普泓上人面上忽然露出悲傷神色,手中念珠轉動速度陡然加快,口中佛號也頌念不止。“於是”法相的聲音,此時此刻竟有些顫抖起來,“普智師叔竟然想到了該,該,該如何讓這個孩子成為孤兒,好讓他拜入青雲門下。那個時候,他完全散失本性,盡數被噬血珠妖力戾氣所控,終於,他慢慢走入草廟村中,開始開始殺人;而見到第一處鮮血之後,他已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兇性大發,竟然將草廟村中二百餘人盡數屠戳殆盡,招下了這滔天罪孽!”
“夠了,不要再説了!”突然,鬼厲大聲喊了出來,猛地站了起來,已然是淚流滿面。“不要再説了”他聲音嘶啞,竟是哽咽不能成聲。
法相默然,緩緩低下了頭。禪牀之上,普泓上人睜開了眼睛,慢慢下了牀,走到鬼厲身邊,伸出手輕輕撫慰鬼厲肓膀,低聲道:“孩子,你想哭想罵,儘管哭罵出來吧。不過當日之事,你終究還是要聽完的。”
鬼厲泣不成聲。
普泓上人低聲道:“等到普智師弟他回覆神志,大錯已然鑄成,站在屍山血海之中,他整個人如五雷男轟頂。一世功德修行,盡付流水不説,害了這許多無辜之人,如此滔天罪孽,幾乎令他撕心裂肺。就在那渾渾噩噩之中,他神志不清地趕回了天音寺,見到了我,所言並非其他,卻是向我説明一切,言明他所犯罪孽,痛悔之餘,懇求我看在百年師兄弟一場的分上,為挽回他罪孽萬分之一,日後不管怎樣,只要你有困境,必定要盡力救助。”
鬼厲竭力抑止自己的感情,但竟是無可奈何,數十年從未哭過彷彿一直堅強如鐵的男子,此刻竟是化作淚人。但見他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深深陷了進去,嘴角更緩緩流出一絲鮮血,竟是心神過於激盪之下,咬破了嘴角所致。
普泓上人面色悵然,道:“普智師弟他交代了這些之後,毒性發作,終於圓寂了。在他彌留之際,交代説他的遺骸不要火化掩埋,就用玉冰盤鎮護住,留這殘軀,希望日後那個叫做張小凡少年萬一得知真相,便請他來到此處,任憑他處置這罪孽無盡之軀。鞭笞亦可,挫骨揚灰亦可,天音寺一眾僧人,皆不可干預,以償還他罪孽千萬之一。”
鬼厲猛然抬頭,普泓上人直視他的雙眼,面色凝重而肅穆,緩緩道:“我所説的,你明白了吧。當日師弟遺願意,我已替他完成了。如今如何處置,便隨你的意思就是。後院那間小屋之中,你意欲如何,只管過去便是。”
鬼厲牙關緊咬,目光深深,盯着普泓上人。不知怎麼,普泓上人竟不願與他對望,慢慢移開了目光。鬼厲喘息聲音越來越大,胸口起伏,面上神情更是瞬息萬變,忽地,他似下了什麼決心,霍地轉身,大步走了出去,聽他腳步聲音,赫然是向最後那間小屋走了過去。
法相面色大變,驚道:“師父!”
普泓上人緩緩搖頭,面上有説不出的沉痛之意,低聲道:“隨他去吧,那也是你普智師叔最後遺願。世事多苦,又有幾人能看得開呢?阿彌陀佛”
他輕輕合十,默默頌念,房間之中,瞬間寂靜下來。
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