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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集 第五章 頹廢

    十萬大山,鎮魔古洞。

    獸妖復活之後的鎮魔古洞,情景已經與之前黑雲壓頂、陰風呼嘯的模樣大不相同,雖然天空仍然昏暗,但集聚在洞口的那片黑氣已然消散,終年不止從古洞之中吹出的陰風也消失無蹤。

    除了依舊荒蕪的山脈,只有佇立在鎮魔古洞洞口的那尊石像女子,依然風雨不改地站在那兒。

    而就在她的面前,身着鮮豔絲綢衣衫的,竟是一個模樣極其俊逸,甚至可以説是帶着一絲妖豔的少年。

    比尋常女子更加白皙的臉上,細眉丹目,薄唇尖頷,細細看去,這張臉龐卻隱隱和那尊石像女子有幾分隱約的相似。

    只是,這兩個人面容上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這個少年,便是從鎮魔古洞復活的獸妖,誰也料想不到,令無數南疆人恐懼的惡魔,竟是這般一個看去俊俏的少年。

    從復活的那一天開始,不知為何,他什麼也沒幹,既沒有大肆殺戮,也沒有狂喜呼嘯,只是這麼默默地站在玲瓏巫女的石像前,沉默地凝視着。

    黑影閃過,巫妖從遠處無聲地飄了過來,來到少年的身後。

    “獸神大人。”

    少年身子一動不動,頭也不回,道:“怎麼樣了?”

    巫妖盯着他的背影,道:“十三妖王已經將十萬大山中殘餘的蠻族全部收服,一起聽命於獸神大人。”

    少年的身子這才動了動,緩緩轉過身來,淡淡道:“一共還剩多少族?”

    巫妖道:“如今只有三十七族了。這百年間,十萬大山裏羣龍無首,各蠻族多互相殘殺,許多族都被滅了。”

    少年冷冷一笑,面上也不見有什麼失望表情,相反的,卻更有股從深心隱隱散發的桀驁感覺。他的目光如電,在巫妖蒙着黑紗的臉上轉了轉。

    巫妖突然覺得,自己面上幾如被火焰燒過一般的感覺。

    “其實,應該是三十八族的,”那少年悠然道:“不是還有你這個黑巫族的最後傳人麼!”

    巫妖低頭,沉默無語。

    少年緩緩轉過頭,目光又一次落到玲瓏巫女石像的臉上,凝望許久,突然叫了一聲:“黑木。”

    巫妖身體一震,這個名字對他來説,彷彿如刻在深心的傷口一般,每喚一聲,都要傷他一次。

    只聽那少年注視玲瓏石像,語氣中突然多了幾分滄桑,道:“這麼多年了,在玲瓏面前,你心裏有沒有後悔過?”

    巫妖沉默,許久才低聲道:“有。”

    少年也不回頭,一雙眼中閃爍着怪異的光芒,流轉不歇,財經幽幽道:“這世間除了你那個變作兇靈的大哥,也只有你知道我和玲瓏的關係了。當年你們一行八人,追殺我穿過千山萬水,現在想起來,彷彿就在昨日一般。”

    巫妖黑紗之下的身體忽地開始微微顫抖,似乎曾經的往事,他也歷歷在目。

    只是那個少年,卻根本沒有注意巫妖的反應,他所説的話,與其説是對巫妖説的,不如説是對着石像低低自語,在他眼中,此刻只有那個玲瓏巫女的石像。

    “你,”他的聲音,慢慢透着一分傷心、一分悲涼和一分的憤慨:“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石像無語,沉默佇立。

    “在你心中,什麼世間蒼生,什麼天命造化,都是那麼重要嗎?”這個少年的聲音,忽地有些激動起來,慢慢變大。

    “如果你把那些看得比我還重,所以要除了我,是這樣吧?”少年臉上的表情,浮現着詭異中帶着一絲妖豔的冷冷笑容:“可是你知道麼,我根本不在乎!”

    “什麼狗屁天意,什麼天下眾生,那算什麼?”他的神情越發淒厲。奇怪的是,儘管那眼神表情極其可怕,他的容貌卻越發的妖豔漂亮,幾不似常人。

    “你要我死,説一句就夠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他厲聲咆哮着,對着那尊石像女子,然後,慢慢的,他的聲音低落下來。

    “可是,為什麼……你竟然把那些東西,看的比你自己、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啊……”

    慢慢的,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過經歷了無數歲月風霜侵蝕、漸漸粗糙的面容,拂過深深記憶中,那曾經温柔的臉龐啊!

    冰冷的感覺,不帶一絲温暖,從手心緩緩傳來。

    張開了雙臂,輕輕的擁抱,將石像擁在懷裏,少年的表情漸漸變成異樣温柔。巫妖站在背後,默默地注視着那個怪異的場景。

    “我知道,是這個天下蒼生害了你的。”那少年半閉上眼睛,如夢囈一般的輕聲道:“你放心吧!我曾讓所有的一切,都來為你陪葬,然後,我再來找你……”

    “你等着我……”低低的聲音,悄悄低落而終於消失。

    妖豔的少年擁抱着冰冷的石像,黑衣的巫妖木然而立,天空中的烏雲一聲驚雷,天際飄落了雨滴。

    大雨在風中飄落,將這個世界變得朦朦朧朧。隱約中,巫妖怔怔望去,雨滴落在那石像女子臉上,無聲滑落——恍如淚水!

    青去山東方三千里,從空桑樹山向東南延伸的古道邊,寂寂荒野,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

    離小池鎮一日路程的何家小店,也和往日一般,孤獨的站立古道旁,迎送着過往的旅人。

    小店的主人何老闆自然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迎接送走過多少的客人,過路的人麼,自然是什麼樣子的都有。但是在這三天之中,他漸漸肯定,雖然自己歲數漸大,但想必是會記住這麼一位客人的。

    其實要説是一位客人,也不大準確,真正來説,應該是帶着一隻古怪猴子的客人。而且對何老闆來説,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那隻模樣古怪且居然有三隻眼睛的猴子的作用,反而還還更大一些。

    三日之前,正站在古道旁丫門外拉客的何老闆,看到這位滿面風塵之色、一臉茫然的男子從古道上走來,肩上趴着一隻三眼猴子之後,不知怎麼,就覺得有幾分眼熟。

    當時他迎上前去,本想説個天花亂墜,將這位客人拉進小店歇息片刻,卻不料他只説了一句:“客官,本店有熱茶美酒,不如到裏面休息……”

    這後面的話還未出口,那看起來十分憔悴的男子忽地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下一刻,在何老闆回過神來的時候,那男子已經坐在他小店之中的木桌旁邊。而桌子之上,丟着一錠足可以在這家小店裏不停吃喝三日的銀子。

    何老闆自然是好生歡喜,連忙端酒送菜。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這位客人和這隻猴子,居然真的就這麼在他的小店中,足足待了三日三夜,直到今天,似乎也沒有上路的意思。

    那個男子的精神顯然非常不好,三日之間,何老闆竟未看到他説過一句、笑過一次。每次當他將酒菜端上飯桌,那男子都只是默默望着酒壺,然後慢慢喝酒。

    只是這位客官的酒量似乎極差,每次喝了一點,何老闆心裏估算着還不到半壺吧,他整個人就仆倒在酒桌之上,不省人事。而與主人相反,這個男子帶來的那隻三眼猴子,卻令何老闆驚訝的目瞪口呆。

    老實説,何老闆在這裏開店,地方雖然偏僻,但因為過往客商頗多,也算是有點見識的人物,但這三天之內,他已經在內心裏無數次的發誓,自己真的見到了這輩子最能喝酒、酒量最大的一隻猴子。

    只不過是一日夜的工夫,何老闆小店中所有庫存的美酒,包括他藏在店後那棵老槐樹下的一罈女兒紅烈酒,都被這隻猴子喝完了。

    而這隻猴子,顯然仍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捉耳撓腮,四處張望,蹦跳許久,衝着何老闆“吱吱”叫個不停。

    何老闆雖然不通猴語,但傻子也能看出這隻猴子的意思,本來不欲理會,不料這猴子機靈的如鬼一般,居然偷偷將何老闆收起的銀子又偷了回來,並在何老闆面前晃來晃去。

    何老闆無可奈何,何況別人本來就付了足夠的銀子,只得派夥計從小池鎮上連夜往這裏送酒。

    剛開始他還頗為惱火,但時間稍久,居然漸漸喜歡上了這隻猴子。而且這隻三眼猴子除了愛喝酒之外,倒也並沒有其他惡劣地方,反而時常在店中玩樂嬉鬧,心情

    好時居然還玩了幾個雜耍,比如憑空就能從手上生出一簇火焰之類的玩意,不僅何老闆看的眼睛發直,其他這幾日經過的客商,也無不看得興高采烈,在何老闆這店

    中多待了許久,讓他賺了更多的銀子。

    而那隻灰毛三眼猴子的主人,卻與活潑的猴子截然相反,大部分的時間都是酒氣沖天的伏着睡

    覺,間中醒來一次,也只是雙眼無神地望了望周圍。偶爾猴子跑回身邊,他眼中才有幾分光彩,懶洋洋伸出手摸摸猴子腦袋,隨後似又想起什麼傷心事情,拿起酒壺

    又喝起來,不到一會,便又沉醉於夢鄉了。

    有時候何老闆也偷偷想過,這男子該不會是個瘋子吧!然而他雖然只是個普通店主,但仍然感覺到了這男子與其他過往路人的不同。

    別的不説,單是這男子待在這小店中的三日,以往夜間這個時節最多的蚊蟲,突然全部都消失不見了;更有甚者,往日每到深夜,小店外古道荒野中時常回蕩起的

    鬼哭聲音,竟然也似被什麼東西嚇到一般,全部都消失不見。以至於聽慣了這些鬼哭狼嚎的何老闆,突然這三日裏如此安靜,他竟然睡不着了。

    這一日黃昏時候,何老闆站在小店的櫃枱後邊,合上剛剛算好的帳本,長吁了一口氣。隨後他向自己的小店中望去。

    窗外西落的殘陽還有淡淡的餘光,照紅了天際晚霞的同時,也從小店的窗口照了進來,將這裏的桌椅都拉長了影子倒映在地上,彷彿時光也在這裏悄悄路過。

    何老闆的心情忽然有些異樣,心頭一陣惘然,算來自己也已經過了五十了吧!雖然幫忙的夥計從來都説自己看着只有四十左右,但他自己知道,身體還是漸漸不行了。

    風貌不饒人,就這麼過了一輩子嗎?

    他怔怔地向着地上那些漸漸變長的桌椅影子望着,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這間小店四壁上斑駁脱落的痕跡。

    寂寂殘陽,照在他的臉上,有幾分人世莫名的滄桑。

    他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些事,還是不要想吧!何老闆苦笑一聲,拿起帳本向着此刻小店中唯一的客人和他的猴子走去。

    那位客人總是坐在最靠裏的那張桌子旁,此刻如往常一樣,正喝醉了伏在桌子上,一動不動。而他的那隻猴子則蹲在桌上,左手拿着酒壺,右手從桌上幾個裝着菜餚的盤子中抓着美味,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日子過的有滋有味。

    何老闆走到那位客人身前,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但眼睛卻是忍不住先向那隻猴子望了一眼,只見三眼猴子顯然也不在乎他的到來,只看了他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到手中酒壺上去了。

    何老闆嘆了口氣,這隻猴子實在是他生平僅見的如此嗜酒的動物,而且看它背後還揹着一隻大酒袋,雖然已經乾癟,但可想而知往日裏面是裝什麼的。

    何老闆收回目光,不知怎麼,心中卻有幾分緊張,連他自己也説不清楚,又咳嗽了幾聲,才小心翼翼道:“這位……客官。”

    他身前的男子一動不動。

    何老闆有些尷尬,但還是説了下去:“呃,客官,是這樣的,三日前你付的那錠銀子,如今已然用完了,本店本小利薄,是不是……”

    那男子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伏在那裏,還是沒什麼動靜。

    何老闆嘆了口氣,吶吶道:“其實,客官你付的那錠銀子的確不少,別説在小店裏吃三日,便是吃上五日也儘夠了。只是……只是貴畜實在太過厲害,酒量太大,只這三日工夫,已喝去了小店裏所有存酒不説,另差人分兩次送來的四缸酒,居然也被它喝完了……”

    何老闆説到這裏,又看了看三眼猴子,卻只見猴子瞪了他一眼,做了個鬼臉。

    何老闆低聲下氣道:“能不能請您再付一些銀子——呃,對了,三日前您付的那錠銀子,還被貴畜給偷了去,至今不還,我……”

    話未説完,忽只聽“叮”的一聲,一錠銀子在桌上蹦了兩下,出現在何老闆面前。何老闆定睛一看,卻是猴子不知道從哪裏又摸出了那錠偷去的銀子,丟在他的面前。

    何老闆連忙拾起,收到懷中,但遲疑片刻,看了一眼那隻猴子,又將銀子取了出去,拉開衣襟,放在自己貼身衣服裏去了。

    就在他收好銀子,打算再次向那個男子開口的時候,小店門口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有人在嗎?”

    何老闆一怔,回頭望去,只見門口站在三人,兩男一女。為首一個老者,手邊拿着一支竹竿,上邊掛着一塊白布,上書着“仙人指路”四字。

    在老者身旁,是一個看去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美,臉上正掛着一絲微笑。

    這老少二人,老的是仙風道骨,少的是美貌秀氣。而在這二人身後,站着一箇中年男子,拿着所有的包裹,卻是生得古怪,身材高過前二人一個頭以上,一張臉卻長的如野狗一般,望之生厭。

    何老闆連忙迎了上去,畢竟帶猴子的客人顯然不可能偷偷溜走,還是先招呼剛來的客人為好。只見他迎上笑道:“有,有,三位客官,請問是吃飯還是住店呢?”

    為道那個老人呵呵一笑,眯着眼睛笑道:“怎麼?老闆,不認識我們了嗎?”

    何老闆為之一怔,仔細端詳了一會那位老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在這古道邊做生意,過往路人何其多,如何能一一記得,只得尷尬搖頭,道:“抱歉,客官,在下年紀大了,記性不行了。”

    那老者面有側隱之色,搖頭嘆道:“唉,可惜,可惜啊!世間凡人,多半如此,有仙緣在前,竟無慧眼可知。”

    何老闆心中一驚,登時起了幾分敬畏之心。仔細看了看這老者,只見他白髮飄飄,鶴骨仙風,多半乃是得道高人。

    雖然何老闆不知道為什麼得道高人看起來像是個江湖相士,而且那個老者身邊的少女看起來大是不以為然的表情,但想來既然是高人,自然是自己這等凡人無法明白的,若是明白了,豈不是自己也成高人了?

    想到這裏,何老闆臉上早就多了幾分尊敬,恭聲道:“是,是,這位客官……不,大師裏面請。”

    老者答應一聲,手持仙人指路的竹竿當先大搖大擺走了進去,他向後的少女苦笑搖頭,轉頭對背後那揹着包裹的男人道:“野狗道長,我們也進去休息一會吧!”

    那男子應了一聲,也跟了進來。三人坐到一張桌旁,狗臉男子將身上包裹往旁邊椅子上一放,發出了“砰”的一聲,看來份量不輕。

    這三個人,自然就是週一仙和小環爺孫兩人了,至於那個狗臉男子,便是煉血堂一系僅存的野狗道人。自從死澤之役結束之後,野狗道人就跟着週一仙和小環兩人浪跡天涯,四海為家。

    一開始的時候,週一仙對野狗委實看不順眼,三天兩頭地挑野狗的不是,時不時就出言諷刺。

    而野狗道人不知怎的,彷彿洗心革面,重新變了個人一樣,居然聽若不聞,仍是一路跟了下來。

    而小環心地善良,看不過眼,多有出言維護。她年紀雖小,但牙尖嘴利,週一仙縱然是個老江湖,卻時常被説得無言以對,最後只得接受這個事實。

    幸好時日一久,也倒漸漸發現野狗也並非一無是處,比如往常需要自己背的包裹重物,如今可以全部丟給這個“苦力”,而且“苦力”在小環略帶歉意的眼神中,居然沒有絲毫反感,反而很是高興的樣子。

    至於其他好處,諸如野外行走遇到野獸、行路見鬼、過山遇見強人等等,自然也是派遣這位野狗“大俠”出力擺平。

    一路下來,週一仙只覺得舒暢之極,天涯路走了一輩子,還從未走的如這幾個月一般舒服,恨只恨沒早點遇到野狗這廝。

    這段時日,他們三人重遊故地,反正是浪跡天涯,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得,走着走着,又走回了這條古道之上。也虧得週一仙如精鬼一般,竟然還記得何老闆這麼一個在路邊開小店的人,上來就裝扮了一回高人,唬得何老闆一驚一咋的模樣。

    看到何老闆對自己畢恭畢敬的樣子,週一仙大是得意,大模大樣地點了幾個菜。

    待何老闆快步走開前去準備的時候,週一仙才回頭正欲向小環和野狗道人吹噓一番,卻忽然見小環和野狗道人臉上不知怎麼,突然浮現出不可思義的表情,目光直瞪瞪地。

    週一仙奇道:“喂,你們怎麼了?”

    野狗道人抬起似乎變得有些沉重的胳膊,向小店內裏深處指了一指:“你自己看。”

    週一仙瞪了一眼,轉頭看去,忽地身子也是一震。

    只見黃昏殘陽余光中,最後一縷光線從窗口落下,在小店深處那個昏暗的角落,伏着一個男子身影,而桌子之上,在陰影之中,一隻三眼猴子正向他們望來。

    小環愕然,低低叫了一聲:“小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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