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碧瑤鄭重其事、滿臉虔誠地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瞄了張小凡一眼,只見他眼看別處,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眉頭皺了一下,卻也沒説什麼,淡淡道:“走吧!”
張小凡本來在與她走進來的時候,在那隧道之中,心裏對這女子倒有了幾分好感親近,但此刻見到這兩尊邪神,登時想起了門派之別,想起了自小起師長的教誨,神色間自然就冷了下來,微微點了點頭,道:“好。”
碧瑤看了他一眼,便向更深處走了進去,張小凡跟在她的身後,這一次倒沒走多遠,又進了一個寬敞地方。但這裏卻不像是外邊那個石室般裝修過,而是一個鐘乳倒懸怪石突兀的山洞,洞裏各色鐘乳石千奇百怪,顏色也是異彩紛呈,而在二人面前,洞口處立著一大塊巨碑,上邊龍飛鳳舞地刻著十個大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十個大字,每一字幾乎都有半人大小,筆意古拙,筆勢蒼勁,直走龍蛇,竟有迎面而出,呼嘯蒼穹之勢。
張小凡初看還沒什麼,但注視片刻之後,忽覺得頭腦一昏,整個人竟是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
他心中大吃一驚,連忙定了定神,但見那字依然還在碑上,紋絲不動,只是這氣魄當真嚇人。
張小凡心中吃驚,轉眼見碧瑤已繞過巨碑,向山洞深處走去,便也跟了上去。繞過石碑,只見在那背後,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鐘乳石,二人在石林中繞了一會,走在前頭的碧瑤忽然停了下來,失聲輕呼。
而幾乎與此同時,張小凡突然發覺,自己用來固定手臂的燒火棍,忽然泛起了奇異的光芒,尤其是燒火棍前段那顆珠子,更是亮起了不同尋常的青光,但這一次卻是柔和的,就像是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友,老熟人一般,帶著不盡的思念與眷念。
張小凡驚訝地向前看去,目光透過碧瑤的身旁,他看到前邊讓碧瑤吃驚的情景:洞底是一面光滑的石壁,石壁兩側各有一條隧道,通往不知名處,但在這石壁之下,卻是一塊青石平台,上面競有一具骷髏,成端坐形狀,安靜地坐在那裏。
而燒火棍上的那一顆珠子,此刻就對著這具骷髏,泛起了青色的柔和的光。
碧瑤站在前邊,沒有注意到張小凡奇怪的表情和他手上燒火棍的變化,在最初的驚嚇之後,她迅速鎮定了下來。
畢竟她是魔教中人,又豈會害怕一具骷髏,當下走上前去,仔細看了看,卻也沒看出什麼意外,轉夠頭來對張小凡笑道:“説不定這位就是八百年前威震天下的黑心老鬼呢!”
張小凡自然對這魔教中人沒什麼好感,哼了一聲,道:“我們還是快找找看有沒有什麼出路吧?”
碧瑤瞄了他一眼,抿了抿嘴,道:“要找你自己找吧!”
張小凡呆了一下,有些拉不下面子,哼了一聲,居然轉過身就往左邊的隧道走了進去。
沒走兩步,他便在暗地裏對自己搖頭,覺得自己面對這魔教女子怎麼如此沉不住氣,一受激便這麼大反應,只怕此刻她看在眼中,正譏諷嘲笑也説不定。
但想歸想,既然踏出了腳步就不可能再回頭了,走了幾步,身後卻沒有什麼動靜,看來碧瑤沒有跟上來,張小凡不知怎地,心裏似乎有些失落,但隨即暗罵了自己一聲“沒出息”,振作精神,往這隧道深處小心地走去。張小凡現在所處的這一條隧道與外面來時的路並無兩樣,但卻幽深靜謐的多,往深遠處看去,幾乎便是一片昏暗,而且道路似乎也比較長,真想不通當年那些魔教煉血堂的人是怎麼開出這麼浩大的工程的。
就這般走了好一會兒,張小凡忽然發覺,前頭漸漸亮了起來,他心中三暑,加快腳步走上前去,只見前方道路盡頭散發出柔和的光線,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如温柔的觸手,誘惑著世間人們。
張小凡深深呼吸,踩入了那片光明之中。
碧瑤看著張小凡的身影消失在那條隧道之中,怔了一下,臉色沉了下來。她父親是魔教中位高權重的人物,自小開始她便有如公主一般,哪有人膽敢違逆於她。
不料今日在此絕境,卻遇上個正道中年紀不大、脾氣不小的傢伙,不由得她不生氣。
説起來,張小凡在青雲山時,也是個和氣的少年,為何在與碧瑤一起時便磕磕碰碰,除了門户之見外,只怕他自己也説不清楚。
這些事碧瑤自然是不得而知,但張小凡幾次三番與她過不去卻是真真地看在眼裏,心裏老大的不舒服,但目前兩人都在絕地之中,也不好動手教訓這個小子,只得哼了一聲,記在心裏,但要讓碧瑤委屈自己跟著張小凡去,卻是絕無可能。
只見她幾乎沒有思索,轉過身子,便往右手邊那條隧道走了進去。
走了幾步,碧瑤便感覺這是一條和外邊隧道差不多的道路,但石壁兩旁裏發光的事物卻少了些,顯得隧道有些昏暗。
還好,這條路卻並不很長,很快碧瑤就走到了盡頭,又一次踏入了一個石室之中。
這是個中等大小的石室,一側擺著許多架子,一側卻堆著一堆垃圾,多是些鐵器,諸如刀、劍、槍等,大都殘損不堪。比較顯目的是在最上面還隨意丟著一把斧頭,通體鐵銹,頗為巨大,也還完整,看去整把都像是鐵鑄的一般。
碧瑤看了兩眼便沒了興趣,轉身走到那些架子邊,略一細看,臉上首先露出大喜之色,但不多久便不由自主地換成了失望之色。
只見架子上一格一格地都放著標籤,上邊有些字早都模糊了,但還有些字勉強看得清的,卻無不讓人怦然心動,都是些如:“五嶽神戟”、“觀月索”、“離人錐”等名稱。
碧瑤自小長於魔教,父親更是位博古通今的奇才,家學淵博,自然知道這些都是魔教傳聞中一等一的法器秘寶,如何不喜?可惜在這些架子之上,卻大都徒有標籤而無實物,空歡喜一場。
她嘆了口氣,卻仍心存僥倖,在這些架子上一一看了過去,只見每個架子中都空空如也。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居然在最後一個格子中給她發現了還放著一個小鐵盒子,但這個架子上卻沒有標籤,也不知道里面是什麼東西。
碧瑤心中一陣歡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這盒子拿起,只覺人手頗為沉重,輕輕搖了幾下,卻沒有什麼聲響發出。
碧瑤微一沉吟,隨即把這鐵盒放在地下,深深呼吸,凝神戒備,右手一揮,頓時石室中白光泛起,一朵玉一般的花朵突現在空中,同時發出淡淡幽香。
碧瑤神色肅然,右手翻轉,那凌空而立的小花光芒大盛,飛到那鐵盒上方,白色的光芒籠罩住了整個鐵盒。
然後,碧瑤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打開小盒。一按到那鐵盒蓋子上,碧瑤便感覺這盒子似乎沒有上鎖,她眉頭一皺,眼中警惕之色更重,咬咬貝齒,一狠心打開了鐵盒蓋子。
便只聽得“喀”的一聲輕響,還沒看清鐵盒之內是什麼東西,一股黑氣先冒了出來。
碧瑤臉色大變,幾乎是如觸電般倒翻了出去,而在鐵盒上方的那朵白色小花即時衝下,黑氣頓時被白光罩住,幾番衝動卻不得而出,片刻之後,便見黑氣漸漸萎縮,而那玉一般的白色小花卻漸漸變黑,竟是把這黑氣給吸了進去。
直到黑氣完全消散之後,碧瑤也等了好一會兒才走了過來,她凝神向自己那小花看去,她父親費大心血為她專門煉造的奇寶“傷心奇花”,此刻原本白玉一般的花瓣竟已完全成了紫黑之色,看去倒有幾分猙獰。
碧瑤臉色微變,低聲道:“‘古屍毒’!黑心老鬼當真是黑了心了,居然煉這種東西!”
她一邊低聲咒罵著魔教前輩黑心老人,一邊把目光投入了那鐵盒之中。
那裏面很簡單,小小一個鐵盒裏只放著一樣東西:一個金黃色澤,完好如祈的小鈴鐺。
碧瑤呆了一下,沒想到這鐵盒中放了“古屍毒”這般罕見劇毒之物,居然只是守著這麼個小鈴鐺,她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什麼古怪來,沉吟了一下,慢慢伸出手去拿起這個小鈴鐺。
“叮噹”。
一聲清脆的聲響,如在人心田迴盪一般,在這安靜了八百年的秘密石室之中,迥響起來。
碧瑤拎起這個鈴鐺,但見鈴心精巧細緻,一條細細鐵索系在鈴身上,微一搖動,鈴心輕輕撞擊鈴身,又一次地發出聲音。
“叮……叮噹。”
碧瑤看在眼裏,少女心性,很是喜歡,剛才的失望之情也沖淡了不少,當下仔細又查看了一下,的確沒有什麼古怪,好像就是一個普通的製作精巧的鈴鐺。
不過黑心老人收藏的如此神秘慎重,這鈴鐺必然有不平凡之處,待有機會出去再去問問父親好了。
碧瑤如此一想,便定下心來,但看著這小鈴鐺卻越來越是喜歡,便把它系在腰間,身子轉動,果然發出了一陣陣清脆鈴音,悦耳之極,碧瑤大是得意,連連點頭。
其後,她又仔細檢查了一番這間石室,但卻再無收穫,甚至她連那堆垃圾也檢查過了,也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更不用説有什麼出路了。
忙完之後,碧瑤慢慢站起,是去看看那個傻小子那邊情況的時候了。
走出石室之前,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這石室中依然雜亂,那堆垃圾被她翻過之後,更是亂了,各種兵器丟了一地,那把大斧頭也隨意地丟在牆角。
隨後,她走出了這間石室。
張小凡剛才進去的左手邊的隧道,比碧瑤進的右手邊那條路要長得多了,碧瑤走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了光線亮起,但裏面情況卻還是看不清楚,但不知為何裏面什麼動靜也沒有,她心裏有了一絲隱隱的擔憂,這魔敦中古怪殘忍的東西極多,詭異難測,會不會……
她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走入了那間石室之中,仔細一看,這才放下心來,只見張小凡正站在石室之中,看著石壁之上,怔怔出神。
碧瑤鬆了一口氣,這才仔細觀察這間石室,只見這石室比剛才她到的那個石室大了不少,但卻是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但在石室堅硬的石壁之上,卻刻著密密麻麻的石刻文字,張小凡此刻緊皺眉頭看著的,便正是這些東西了。
碧瑤皺了皺眉,走了前去,看了看,登時臉上露出喜色,只見在這通篇石刻開頭,只刻著兩大字。
天書!
“天書,這是天書啊!”碧瑤竟忍不住歡呼起來。
張小凡身子一震,這才發覺碧瑤來到身邊,但他的注意力卻似乎只在她的話上:“天書?你知道這天書是什麼東西嗎?”
碧瑤瞪了他一眼,道:“我怎麼會不知道,這‘天書’是我們聖教經典,從古相傳至今,所有聖教弟子的神通大法,都是從這天書中領悟而出的。”
張小凡身子又是一震,臉上大有迷惘之意,轉過頭去盯著牆上石刻,過了半晌,卻低聲道:“不會的,不可能的!”
碧瑤臉色一沉,道:“這是我們聖教經典,乃是我道絕密,你不是説我們是邪魔外道嗎?怎麼還偷看?”
張小凡卻似乎聽若不聞,眼中只有那些刻在牆上的文字。
“天書·第一卷”
夫天地造化,蓋謂混沌之時,矇昧未分,日月含其輝,天地混其體,廓然既變,清濁乃陳。
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久。然天地萬物,皆有其相,眾生沉迷,惑於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以為眾相故,心生三毒三懼三恐怖,不可久矣。
天象無刑,道褒無名,是故説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即達光明。持一正道,內體自性,天地以本為心者也。
故動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見也。
故無實無虛也。
故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也。
故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哉!
……(注一)
碧瑤哼了一聲,本想發怒,但轉念一想,卻又沒説什麼,也往牆上看去,只看了幾句,便只覺得頭腦發昏,倒也有些佩服起張小凡來,這麼枯澀的文字他居然也看得進去。
但轉頭一看張小凡,卻是微吃一驚,只見他臉上滿是痛苦迷惘之色,整個人竟是微微顫抖,説不出的詭異之情。
其實換了世間任何一人,只怕也沒有張小凡此時的心境激動。這號稱魔教經典的“天書”,這段號稱總綱的文字,看在張小凡的眼中,卻幾乎字字如刀,直刺入了他的心底,甚至比他小時候,發現青雲門道家修真法門與普智傳於他的佛門“大梵般若”修習法門截然相反時,帶給他的衝擊還要大上百倍。
從這段文字之中,他竟赫然發現,他從小暗地裏以為的道、佛兩家根本回異的修真道法,在這裏竟隱隱有殊途同歸的趨勢。即便這樣,他縱然吃驚,但也還能接受,但接著看下去,他臉色卻已漸漸蒼白,只因在這號稱魔教經典的“天書”之中,他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這魔教之中諸般神通異法,偏激特異,但根源之上,便在這“天書”之中。道家講究身御自然造化,佛門注重體悟自性,而天書之中,卻似乎面面俱到,既有道家思想,也涉及佛門的大法。
換了另一個人比如碧瑤,看了這些文字自然沒什麼想法,總以為是自己祖師留下的大神通,但在這世間唯一通曉道、佛兩家真法的張小凡看來,這事卻大是可怖。
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揮之不去地纏繞著他。
究竟什麼才是對的?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下去,臉色蒼白,心神激盪,帶著狂熱與奇異的好奇飢渴,隱隱只覺得一個大秘密就在自己眼前,卻始終摸不到,看不著,卻又更加地吸引著自己,往那個目的奔去。
只是,在他心裏,也有了幾分恐懼,這是不是應該的呢?
碧瑤看了張小凡半晌,見他依然全神貫注地看著牆上石刻,表情古怪,似乎完全忘了自己就站在他的旁邊,心中沒來由地一陣惱火,冷哼一聲,不料張小凡充耳不聞,什麼動靜也沒有。
碧瑤嘴角一抿,大是惱怒,但不知怎麼就是不想出手教訓這個人,恨恨一轉身走了出去,臨走時還大力踩出腳步聲,可惜那傻小子還是沒有一點反應。
碧瑤怒氣衝衝地走出石室,回到鐘乳石洞裏,對著那具骷髏生起了悶氣,本來想想也沒什麼的,但看那小子卻怎麼也不順眼,越想越怒,再一看手邊那朵原本漂亮的“傷心花”現在一片烏黑,登時把怒氣遷到黑心老人頭上。
她指著那具骷髏怒道:“你這個死老鬼,死了八百年還要害人害我,害得我的玉花變得……變得……”
一句話接不下去,碧瑤肝火越來越大,更不多説,袖袍一揮,“傷心花”飛出去在那骷髏上轉了一圈回來,片刻之後,只聽得剌耳的骨裂之聲響起,“喀喀”響處,那具骷髏竟是四分五裂地倒了下來。
出手之後,碧瑤的氣才緩了些,心中不由得也有些後悔,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那麼大的氣,但轉眼一看,卻是吃了一驚,原來剛才被骷髏遮住的石壁之上,居然還有幾行字在那兒,連忙走過去細看,只見牆上寫著四行字。
鈴鐺咽,百花凋,
人影漸瘦鬢如霜。
深情苦,一生苦,
痴情只為無情苦。
注一:此段總綱文字參考書目:“道德經”、“金剛經”、“壇經”、“晉書·紀瞻傳”、“周易復卦彖傳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