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時候,卷爾已經榮升為"聖女"一枚。那個時候還沒有剩女的説法,但是她們宿舍的女生每個人的心思都不在男生身上,所以追求者大多都鎩羽而歸。久而久之,她就被傳成神聖不可侵犯,説起來實在是算不上什麼好話。
她同丁未,用楊秋的話説,那是八百年都沒聯繫了。那件事之後,丁未來找過她幾次,宿舍安了電話之後,他也打過電話找她。卷爾沒有選擇避而不見,但是見了幾次,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説點兒什麼,電話裏也只是泛泛地問候,久而久之,自然就淡了,自然就斷了。
對於丁未的消息,卷爾是能夠第一時間獲得的。羅思繹、曾毅,甚至楊秋,他們都是渠道,而且還是便捷快速的渠道。
"卷爾,丁未要出國了。"羅思繹的聲音帶着點兒淡淡的惆悵。
"這是出國潮?"卷爾以為出國起碼要等到本科畢業吧,結果熟識的這兩個,都是大三就出去。
"據説是他姑姑突然去世了,表弟才出去不久,剛上高中,需要人照顧。"羅思繹知道得並不多,"什麼時間走還不確定,只是已經在準備了。"
"去美國帶孩子?"這不像是丁未那個懶人愛做的事情,不過倒是符合他一貫大包大攬的個性,這個地球離了他就該不轉。
"他那個弟弟跟他感情很好的,以前也總帶着出來玩的。去美國也不過就是前年的事情,一家人才團聚……"羅思繹沒説下去,拿出本書默默地看了起來。
卷爾隔了許久,問她:"他去是要定居嗎?再不回來了?"她問的時候,心已經有點兒慌了。對高莫,卷爾多少是瞭解的,高叔叔和遲阿姨絕對不會到國外定居,所以高莫即使是出國,也是暫時的,終歸還是要回來的。但是丁未不同,他在那邊有家人,去讀書,就會有學業、有事業,那兒還有他超喜歡的NBA,實在看不出他還有任何回來的可能。
羅思繹放下沒翻一頁的書,她又何嘗沒想過,"是啊,所以這幾天大家都張羅着要聚聚,順便給他送行。"
"時間都沒定呢,就要安排送行?"
"他從小到大的同學、朋友、親戚,真的輪着來,不知道要排到什麼時候呢!他們都説要儘早,臨走有時間可以再聚。"
"……"車輪宴應該很合丁未的心意吧,他那麼愛熱鬧的人,出了國總是會寂寞一陣的。
"卷爾,有冤報冤,有仇報仇,過了這個村可就尋不到這個店了。"羅思繹輕嘆道。如果説卷爾跟丁未什麼都沒發生,估計沒誰會相信。他們由重疊為一條直線,突然一分為二,變成平行線,總是有外力在作用吧。
卷爾沒説話,只是把被子拉開,緊緊抱住。丁未在她的眼裏,恐怕連個可以抱怨的人都算不上吧,談什麼報冤與報仇。
"我同他早沒什麼往來,但是聽説他這就要走,心裏真談不上好受。"
"當年?"卷爾猶豫了一下,才問。
"當年是自以為已經放下,後來才發覺,心思可能還繞在上頭。然後自以為是地跟索朗分手,為的是讓自己高尚地活着,不做卑鄙的事情,利用別人的感情來解脱自己。再之後我才發現,我想的都是我自己,想了太多我自己了。不過現在再想誰都來不及了。所以這次我要送送丁未,所以我要勸你,有打算的話還是趕早。"
卷爾聽小羅話裏的意思,竟然是用送丁未來彌補同索朗的遺憾。索朗畢業後回西藏工作了,走之前曾經來找過她。
卷爾曾問他,為什麼不叫着羅思繹一起,他當時的神情卷爾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因為她從來沒有在哪個男生的臉上見過那麼黯然的表情。"叫上她,我也帶不走她。"他後來同卷爾説了很多,句句都是關於羅思繹的。他説羅思繹雖然嘴上不饒人,刻薄了一點兒,心卻是最熱最軟的。對誰好,都不會有半點兒遲疑、半分算計。他希望卷爾有時間能多陪陪她,別總讓她一個人只是看書,只是學習。這點卷爾當下就做了保證,不做學生會的事情之後,她的時間多半是同羅思繹在一起消磨的。她倒是沒覺得生活有多單調,除了學習她跟羅思繹會閒逛,會去看電影,也偶爾找點兒發傳單之類的小活,賺點兒零花錢。估計在索朗眼中,羅思繹的生活沒有了他,怎樣也算不上好。
索朗要求卷爾,不要把他找她的事情告訴羅思繹。所以她忍了又忍,只好跟孫木南商量,到底該不該説。畢竟説了,可能就是他們倆複合的契機,不説就真的再無機會。孫木南的意見是,談話的內容可以先不説,只告訴小羅有這件事情就行了。她要想知道的話自然會問。結果呢,羅思繹什麼都沒問,當天夜裏卻發了燒,去醫院掛了急診,住了院。等卷爾想到通知索朗,才知道他已經離校了。
"都是我不好,去年,我要是機靈點兒……"羅思繹的遺憾,何嘗不是卷爾的遺憾。
"説什麼呢,這又有你什麼事兒!我送不送索朗,結局都沒有差別。我錯在沒抓住一個那麼好的人給我的那麼重要的一個機會。在那時失去了那個機會,一切就皆無可能了。"
卷爾似懂非懂,"他畢業了,你們沒有時間相處,所以你才覺得沒可能了?"
羅思繹笑了,"本來是説你的事情,怎麼説起我的陳年舊事了!"她那個笑容本就沒有什麼支撐,轉瞬即逝,"是啊,時間是很要緊的事,距離也是很要緊的事。"
在一起不到半年的時間,索朗曾經很努力地讓她瞭解他的家鄉,瞭解他那兒的民俗,瞭解他的民族,試圖讓她由瞭解到喜愛,用這種方式來消除以後可能遇到的障礙。羅思繹雖然明知道自己很難離開家人、離開家鄉,卻還是一一配合。節假日的時候,她陪他去看展覽,也曾見過他家鄉的朋友。但是他們還沒有進展到讓她的家人熟悉他、瞭解他的程度。以她家的狀況,老人們都健在,小輩兒的只有她,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將來都得她來照顧。西藏不比別處,不可能把老人們接過去養老。所以即使是他們都同意,她自己都沒把握下得了那麼自私的決心。
卷爾很同意這種説法,兩年的時間,很多事都改變了。Call機逐漸被淘汰,手機多了起來。網吧不只是男生去玩遊戲,女生去上網聊天的也多了起來。卷爾有了她自己的QQ號碼,也申請了屬於她的第一個郵箱。聽媽媽説,兩年過去,高莫好像有了女朋友,寄回來的照片總能看到同一個女生的身影。大人們都覺得這是他在暗示什麼。不然以高莫的性格,完全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卷爾沒看到那些照片,不過聽媽媽的形容,十有八九應該是姚笙。所以她沒露出特驚訝的表情。見她這樣,媽媽開始抱怨説,別人家的女兒都知道跟媽媽講心事,自己養的女兒從小就懂事得過頭,只知道報喜不報憂,也不知道是像了誰。
哪有不知道害怕、不尋求庇護的人哪!卷爾在小學三年級時,曾經做過一陣大隊幹部。那時的大隊輔導員是個男老師,大概二十多歲吧,總是趁沒人的時候抱住卷爾。卷爾覺得他不是在做好事情,因為有幾次甚至看到他特意把門鎖上。所以她越來越抗拒到大隊部的辦公室去,什麼幹部也不想當了。她沒有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説,她下意識地覺得,大人們可能會更相信那個看起來很有能力、待人又好的老師,不會相信她説的話。所以她只有消極地抵抗,沒人的時候絕對不去找那個老師。後來,學校要搞一個民樂團,輔導員要卷爾選一樣,每天下課要單獨教她。卷爾知道這件事要是家長和班主任都同意的話,她自己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的。那天回家的路上,她為了一點點小事就跟高莫生氣,然後哭得很傷心。後來怎麼就告訴了高莫,卷爾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他説:"這事兒交給我,你從現在開始,誰叫你也別去。"後來卷爾每天放學就跟高莫去學書法,然後一起做作業。大隊的會議,她不去也沒人來找她,偶爾在走廊遇到輔導員,他竟然像是比卷爾還害怕,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走過去。
這件事之後,高莫從沒有跟卷爾提起過,他可能是認為卷爾還小,總會忘記。卷爾的確忘記了很多細節,因為從來也不試圖回憶,但是自此就對當各種學生幹部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了。沒料到,她到了大學,已經大到足夠自保,卻還是同丁未發生那樣的事。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把丁未和當初的輔導員劃上等號,她相信那只是個意外,是沒有任何預謀的意外而已。
一番胡思亂想,倒讓卷爾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小羅,丁未不是還想着姚笙呢吧,姚笙好像已經有男朋友了。"
"呵呵,他要是還惦記,又是一出人間慘劇啊!"羅思繹不明白,丁未在卷爾那兒怎麼就留下一個專一長情的印象。這些年雖然沒見他正經跟誰處過,但他身邊女生不斷,應該也清白不到哪兒去。
"你有機會還是跟那些人提一句吧,別他真的找去,見到了還怪難受的。"
"這事兒我管不着,我可不想讓他覺得我還有啥非分之想似的。"
"那,那……"
"你是覺得我既然不關心,幹嘛還勸你是吧?我這不是為了你嘛!"一年多以前,羅思繹還不能這麼理直氣壯地説這句話,現在她真的是坦坦蕩蕩了。她勸卷爾,也不是要讓她做什麼決定,只是出席一個送別宴罷了。
卷爾點點頭,在丁未走之前,總是要把這件事暗示給他。他如果真的找去了,高莫他們倆也會不舒服吧。
卷爾不喜歡人多,所以最後參加的是包括羅思繹在內的一些舊朋友的送別宴。這裏面有羅思繹,有曾毅,其他幾個卷爾也都見過,只不過不是他們學校的。還未酒過三巡呢,就有個女生撲到丁未的懷裏開哭了。男生也都站起來,舉起杯示意一下,叫聲兄弟,然後就幹了,氣氛弄得特悲壯、特傷感。
旁邊的羅思繹是誰敬酒她都喝點兒,到後來也是明顯有些高了,突然站起來端着杯子就衝丁未去了,"我説你去了怎麼都好,就一條,找洋妞可不行。"她説着,用手比畫着在座的那幾個女生,"憑什麼碎了一地中國妞的心,去捧外國妞的臭腳啊!"
她這話剛出口,馬上就有人響應,"羅,你這句話可説到我心裏去了,要不説你比我們都聰明,學習都好呢!就衝這句話,這杯我跟你喝了!"
女生叫好,男生起鬨,"你們這不是要害他嗎?在人家地盤,跟老外搶中國小美女,那是多高的難度啊!"
丁未只是笑着任他們鬧,任誰説什麼,他都不氣不惱,讓喝酒也從不拒絕,不知道喝了多少下去。
卷爾坐的座位同丁未呈九十度角,並不是一個很方便説話的位置。但是等到一個個都喝高了,上廁所的上廁所,去沙發上躺着的躺着,還剩三兩個對着拼酒的,這樣她同丁未中間,就沒有任何人了。
"你也不願意我走?"卷爾正有點兒擔心出去半天的羅思繹呢,突然耳邊有個聲音問道。那個剎那,卷爾忽然覺得她一直在等他這麼問,她好像真的是捨不得他走。
卷爾搖搖頭,"你願意去嗎?"大家都把他要走這件事當成一個事實來接受,但是他自己沒提過一句。
"還是你好,知道要問問我想不想。"丁未其實是不願意現在去的,應該説這件事並不在他的人生規劃裏面。但是表弟陳浩的狀況很不好,姑父已經迅速地再婚了,讓他在學校寄宿,對他不聞不問。表弟這學期的課程,沒幾門及格的,女朋友倒是換得很勤,也不知道還沒過語言關的他,怎麼克服這方面的障礙的。所以現在不是他想不想的問題,而是他必須得去。
"那你會不會想在美國見見舊同學?"卷爾只喝了兩杯,還很清醒,抓緊機會婉轉地開始向丁未滲透那個消息。
丁未的反應已經開始慢了,"舊同學?我在國外沒有什麼特別好的朋友啊!"
卷爾聽他這樣一説,就放心了,看來他是沒有去找姚笙的打算。"哦,是啊,你一個人,要保重。"話雖然説得像是情真意切,可實際上卷爾的語氣很輕,是放鬆後的隨意。
丁未端起一杯酒,"喝一個?"
"好。"卷爾實打實地把這杯酒喝光,喝得有點兒急了,後來有些還淌了出來。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嘴。
突然,她那隻濕漉漉的手被抓住,手背衝上被拉到丁未的胸口蹭了又蹭。擦乾之後,還有點兒微微的刺痛感留在上面。她想把手抽回來,反而被他抓得死緊。
"卷爾,怪我嗎?"似乎應該一年前就問的話,他在此刻才問出口。
卷爾不願意他心裏揣着這件事走,忙説:"我沒怪過你,純屬意外,你別總記着了。"正因為知道,這個人可能就此消失,所以才能如此大方。
"是不是我做了什麼,你都能原諒?"
卷爾忙點頭,他這個人就是太把什麼都放在心上了。自己今天要是不來,他是不是要一直不安下去啊!
丁未彷彿就等她這個動作呢,當下就把卷爾抱在懷裏,見卷爾有要掙扎的跡象,忙説:"我就抱抱,抱一下就好。"卷爾想了想,還是聽話地沒再動。
等卷爾知道所謂的一下就好,是典型的無賴伎倆,她已經被抱一下就好、親一下就好、看一下就好之類的話哄騙去了所有。是防不勝防嗎?其實不是,只是對着這樣一個人的懇求的口吻,總是不忍心真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