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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四十九集               &nbs

    第四輯《少年無情》之第一部《感情用事》

    總第四十九集好靜的香

    這故事就發生在無情接到消融在手心上的冰刀,大約四年多以前。

    第一章你聽過簫聲嗎?

    這之前,無情一直以為簫聲,是這世間最幽怨的聲音。

    最悠遊。

    最優美。

    也最憂傷的音樂。

    直至有一天,他聽了二胡。

    聽到二胡奏出來的曲子,他才知道什麼叫憂和傷。

    那才是斷腸。

    柔腸寸斷的斷腸。

    江湖那末遠,是俠也斷腸。

    ●

    你聽過簫聲嗎?

    ●

    諸葛先生這一次出遠行之前,就這樣問他這句話。

    無情點頭。

    我聽過。

    他小小聲的説。

    哦,聽過哪一首?哪一段印象特別深刻?諸葛先生俯首看着總愛躲在房間較照不到陽光或燈光那一邊的無情,關愛之色洋溢於表,有什麼感覺?

    碎夢裳。無情尋思了一下,才説:逆水寒。

    哦這一聲之後,諸葛先生的眉頭一時展不開來了:怎麼小小年紀,盡愛聽這種悽傷,寂寥的音樂啊!是特別喜歡嗎?

    是特別感動。

    為什麼?

    因為聽來很寂寞。

    哦諸葛小花又哦了一聲:儘管諸葛先生正值壯心千里、雄心萬丈,正要扶社稷、安萬民、助方今聖上、大展拳腳之際,但他也一樣有過少年寂寞的日子(詳見少年諸葛系列)懷才不遇的歲月。何況,無情殘疾在身,要練功不易,出人頭地更難,但他偏性子抝執不肯就範,不甘平庸,在這宮室外圍的一點堂內,更不肯跟紈絝子弟沆瀣一氣,同流合污,所以更顯孤傲寡合,這都使諸葛小花更為憂慮擔心。

    那時候,諸葛先生見天子仍懷大志,要有作為,精勵圖治,一度把操持國柄,恩怨必報,遮蔽聖聰,排斥正人的宰相章惇,逐出朝廷。這多少是聽了諸葛進諫之故。諸葛正要更進一步,善誘徽宗,選賢任能,唯才是舉,平反冤獄,竄逐奸佞。這時候的他,飛揚踔勵展抱負,先後受兩朝天子倚重,正要一展抱負,中興朝政。於是,放在調教無情的時間,實在未足,也難心付出太多的心力。

    他既因惜故友之子,收容了無情,決不能有相棄,他原也想盡授一身絕學,無奈無情身有殘疾,無法學得高深武藝,又不能修習硬門內功,否則一但真氣衝激,元法縱控,反受其噬。

    衡量得失輕重,諸葛只能暫授無情一些輕功、擒拿等初級武術,但集中教他一些暗器的施放與接收方法,此外,他刻意授予無情一些兵法、計略和奇門、陣法的要門,還特別敦請他的幾個好友至交:大石公、哥舒懶殘,舒無戲,乃至舒大坑,哥舒仇眠等,一有機會就點撥、講述一些有關武林軼事,江湖傳言,黑白二道的禁忌常識,讓行動不便的少年無情,雖不能立行萬里路,但從讀破千卷書眾位高人的調教下,能明白江湖的人情世故,世道險惡。

    無情對詩書經典,過目不忘,記心極佳,對眾人所敍的武林掌故、江湖風波,也聽得津津有味,只不過,他聽歸聽,聞所聞,趣其所趣,但依然行不得,心響往之,卻不可往。諸葛是江湖寥落爾安歸,無情則是欲入江湖無可渡。

    諸葛雖然心懸這孩子,可是他總不能不管事啊。

    有些事,是明知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尤其牽涉到大是大非,只好非做不可。

    甚至不顧後果。

    力排眾議,千人怨,萬人非,依然直道而行。

    遭人誤解又如何?

    讓人埋怨又怎樣?

    至少,我已盡力。

    我沒退縮。

    我做過。

    我做了。

    ●

    這是諸葛當時的想法。

    那時候,離開無情在天涯義冢掌中一把正在消融的冰刀,面對一行血花迤邐西去,大約,是五年不到。

    那時候無情才剛剛步入少年。

    十分憂鬱。

    這時候無情已到成熟,快進入他快意江湖、闖蕩武林的青年時期。

    但他依然有點慘綠。

    ●

    諸葛小花當時也沒特別説什麼開導他的話。

    因為諸葛知道:以無情的天資聰悟,他能聽的,一早已聽了進去,不能聽的,要歲月發揮催化作用的時候,就自然會通悟,到經歷累積到一定深厚時,就一定會理解。有時候,正如父母師長一樣,諄諄善誘,百般勸誡,聽者諤諤,聞者漠漠,都不如他在一次遭遇、一次打擊後幡然省覺:原來那是真理諍言。

    只不過,那時卻不知當時勸諭的師長父母,仍在身伴否?能不能聽到,澈悟者的追悔與感念?

    是以,諸葛只交予無情一管簫:

    暇來學學,但別奏太多哀怨之聲,對心情不好的事,還是少沾。有時候,聽聽音樂,練練書法,繪繪畫,讀讀書,對調理心脈,治理性情,很有裨助。

    無情接過了簫,眼神泛起了感動。

    那是一管古簫。

    竹管上斑斑點點,色呈赭紅。

    如淚。

    如血。

    他知道諸葛世叔仍在關心他,惦念他,雖然要去治國平天下,但還是放心不下他。

    他咀角泛起一絲微笑。

    帶點冷。

    有點酷。

    怎麼了?諸葛太瞭解這孩子了,他感動的時候,眼裏有淚光;眼裏漾起淚光的時候,他的樣子反而會越冷、越酷、越執拗,他就常用這種表情來掩飾心目的激情,反而讓人覺得他那時特別冷酷。但在他不同意的時候,嘴角反而會泛起了笑意,甚至約略透露了點不誚。那麼,這時候,他一定正有話要説,就看他願不願説了,所以諸葛問:你不同意嗎?有不同的看法?不喜歡學音樂嗎?

    無情只慵懶的一笑:不是。喜歡學的。我會學的。

    諸葛微笑:那麼,你是不同意我的話了。

    (果然瞞不過世叔!)

    無情心中只有歎服:雖然世叔那麼忙,每次都來匆匆去匆匆,但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問候,都是那麼貼切,那麼關懷,那麼切入內心深處。雖然來匆去促,卻完全不因此而忽略、疏失、不用心。

    不是很多成功的人在得勢前能保持這等關心、真意,但世叔就是能夠保持這種平常心。

    我可以説實話?

    他用一雙清澈的眼神,望着諸葛。

    你説。

    你聽了不會生氣?

    他長長的睫毛對剪着許多錯落。

    對世叔,他一心是又敬又愛的。

    我不生氣。

    真的?

    我喜歡聽你説話。諸葛呵呵地笑了,拍了拍無情的頭:聽你説話,啓發我的無邊想像。

    學音樂、繪畫、書法、讀書都是樂事。學到高處,更是藝術。得其形,已有趣;得其神,更大樂。不過,不能説書法寫的好的人品格便高,書讀得好的人便不為惡。這跟好的人品格無關。我看,古來許多畫者,樂師,性情都十分暴戾浮躁,甚至輕浮狂妄,這跟調治性情,似無多大關係。無情大着膽子,説出了他的意見,世叔讓我學簫,我很高興,但是,只怕治理不了性情,但卻可以寄一時之情。

    諸葛聽了,忽而臉色掠過了一層陰霾。

    無情也感覺到了。

    他有點惶恐:世叔如果我説錯了,您千萬莫要見怪。

    諸葛長嘆一聲,又拍拍無情的頭,還摸了摸他的發頂,喟道:你沒有錯。只不過,這番話,不該是由才進入少年的時期的你,該説出來的。

    第二章鐵腕小吻

    那一年,諸葛遞給他一管簫。

    簫名叫小吻。

    名字當然不是諸葛小花取的。

    這管簫本來就別有名稱。

    這支簫本也有來歷的。

    原名鐵腕。

    只不過諸葛沒有告訴他。

    他認為還沒到時候。

    到時候他就會説的。

    只要到了成熟的時候,風吹花就會開;只要到了天氣轉凍的時候,北雁就會南飛。

    諸葛教人,一向求其頓悟,啄啐同時,他只負責開導,決不強灌輸教誨。

    因為那沒有用。

    也不管用。

    ●

    無情稱他的簫為小吻,那是因為,他覺得在吹奏簫韻的時候,就像手指頭在吻着那一個個的小孔。

    有時是親吻。

    有時是輕吻。

    有的則似在吻別。

    他很快就學會了吹簫。教他的人,是三舒。

    三舒是誰?

    三舒就是當時諸葛先生身邊的三位好友:哥舒懶殘、舒無戲、舒漢武。

    哥舒懶殘因慕自在門大師兄懶殘大師葉哀禪之為人作風,因而易名為懶殘。椐悉他早年也東征西伐,在哲宗時立下不少顯赫軍功,不知何故,現在已厭倦沙場,厭絕武林,真的又懶又殘,只願在諸葛小花身邊想想奇謀,度度計策,下下棋,啖啖酒,談談天,別的功名富貴,他一概不理,遊手好閒,平視王侯,橫眉權臣,只好睏覺,平時老不愛動,閒來只記記事,抄抄寫寫,累積成冊,裝訂成書的,逐漸堆滿了一層高的樓閣,那是諸葛小花讓給他的知不足齋。

    那時候,神侯府的勢力,還沒有完全建立。

    神侯府也並未完全定址。

    那時候,徽宗才剛重用諸葛小花,諸葛雖已出手護駕了一次,使天子倖免於難,但他的實力未足,羽毛未豐,趙佶還沒有撥封神侯府予之,反而為了要借重他的絕世武功,勒令他進住皇宮偏室,以便一旦遭遇狙殺時,可以及時趕到護駕。

    諸葛這時候,就住在一點堂內。

    這兒,也就是當朝皇帝倚重的權臣居停之所。有時候,皇帝為了召喚方便,或有重大朝會得在幾天內連續召開,各地遠道而來的重臣都在得到皇帝御準的情形下,可以留宿在偏殿之內,久而久之,他也特別劃出一爿偏殿來,叫皇化殿,讓一些當朝受盡寵信的權臣,例如曾布、章惇、安惇、童貫、蔡京、蔡攸、梁師成、王黼、朱勔等都曾先後住在那兒,雖然各自劃分地段宮室,但品流複雜,各自為壘,外爭內鬥,暗潮洶湧,一不小心即有殺身滅門之獲。

    諸葛一再明令,他府裏和麾下的從屬都得謹慎小心,千萬不要動輒得咎,招惹麻煩。

    諸葛特別在一點堂裏撥了知不足齋三層樓,讓哥舒懶殘師徒三人擺放他們的紀事、資料,而哥舒偶爾也替諸葛運籌帷幄,審時度世,諍言諫計。

    另一舒是舒無戲。此人在朝中幾次升官,官至二品,又幾次罷官,貶為平民,幾起幾落,他依然故我,豪邁大氣,不拘小節,我行我素,依然故我。他現在是諸葛先生的上賓也就是説,這是他失意的時候。

    另外一舒,就是舒漢武。

    他原是徵邊大將軍,曾打了不少仗,退了不少敵,更打了不少慘烈的戰爭,以及打贏了不少的轟轟烈烈的大仗:當然,百戰沙場聲名裂舒漢武也吃過敗仗。

    一輩子打了四十七場勝仗,自敵手奪回不少邊地,殺退了不少侵掠軍隊,一次因為中伏,加上全無援軍,終於打敗了一次,便子亡家破,幾乎遭朝廷滅族處斬,幸諸葛挾剛護駕有功之勢,百般求情遊説,才為舒漢武開脱死罪。

    舒漢武吃了那一次敗仗後,一再言武,消沉隱伏,韜光隱晦自號大坑,意即他巴不得自己挖一個大坑跳下去,也有一個盛傳:就是那一個敗仗,他令殘存的部隊,挖了無數的坑把戰死的同袍埋了進去,而自從那時候開始,他也不活了。

    他的心已埋在坑裏。鬥志也埋在坑裏。

    他與坑內的戰友同活。同死。

    是為舒大坑。

    諸葛就是為了這個,力邀舒大坑留在他的一點堂裏。

    他待之如貴賓。

    英雄莫問出處。

    好漢不計成敗。

    ●

    臨行,諸葛交代無情,多跟三舒學習。天道唯勤。他也請託三舒和大石公以及另一義子,多照顧無情。

    他始終不放心。

    放不下心。

    因為這個少年脆弱而敏感。

    他不怕他身有殘障,而是怕他:感情用事。

    因為他一早看出了少年盛崖餘,其實是個多情少年。

    多情總被無情傷。

    道是無情卻有情。

    ●

    許是因為寂寞,或是因為天資聰明,無情在收到諸葛饋贈的竹簫之後,不到半個月,不但已學會了吹奏,而且還吹得很好,奏得很好聽、很幽怨、很動人。

    簫聲中,總是帶着寂寞與愁傷。但隱隱透露着的,還是無奈與挫敗。還有一種感覺:不知怎的,一般人聽了,有時會不寒而慄,雞皮炸起。

    就算是功力修為達到相當高深的哥舒懶殘、舒無戲、舒大坑聽來,也在愴然中,忽然有點心驚。

    就像感時花濺淚之際,忽爾恨別鳥驚心。

    就似城春花木深之時,忽悟國破山河在。

    大家都有這種感覺,但都不知為何有那種感覺。

    大家都説不出所以然來。

    大家也説不準那是什麼感覺。

    無情自己當然不曾察覺。他只是寂寞。他吹簫,吹出他的不平,他的愁懷,他的失意與沮喪。

    失意與沮喪?

    是的。

    他失意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在修習武功方面,是永遠沒指望有大成的了。

    他沮喪是因為:他突然到了瓶頸。

    如果他不良於行,如何闖江湖?如何做大事?如何有大作為?如何協助諸葛先生?如何盡展所長?

    就不説什麼了不起的事,他連一個短短的距離,都舉步維艱;連拿一樣東西,都比別人難;連練一種輕身的功夫,也因為無法支持着身體,而潰倒在輪椅上他又有什麼出息?有什麼造就?如不能改變自己的體能,就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又憑什麼行俠?憑什麼仗義?憑什麼能在這俗世洪流裏激濁揚清?

    甚至,他連現在照顧自己,日後成家立室,都談不上把握。

    他練的暗器,無法突破。

    他習的輕功,無法施展。

    他活着到底為了什麼?

    更進一步,是不是死了更好?

    第三章瓶中稿

    他吹簫。簫聲裏,他頃盡了不平與寂寞。

    他在尋找自己:尋覓一個自己可以活下去的方式。

    他不想連累人。他更不想讓人負累。

    他想照顧弱小的人。但他現在卻只能讓強大的人照顧。

    自從鐵師弟帶藝投師,入門之後,很顯然的,他處處受到世叔和朝廷的賞識和倚重,相比之下,自己不但是最愛莫能助而且簡直就是無助。

    這都是他心裏的癥結,都是他的瓶頸。

    ●

    突不破之處,叫瓶頸。

    衝不開之處,叫關。

    閉關其實也不容易。因為心猿意馬,上躥下跳,百方遊走,根本難以受制。

    能閉關者要沉得住氣,要能隱忍,要可沉潛。

    閉關可不是把自己關閉起來而已。

    閉關是一種修行,一種歷煉。

    要忍耐。

    要等待。

    要靜伺時機。

    要苦候大勢。

    勢至而衝缺。

    機至可破關悟。

    那麼,閉關才有價值,才不枉不妄。

    破關才能不縱不羈。

    ●

    這時候,無情的關仍然未破。他仍關閉着自己。

    坐在諸葛親制給他的木輪椅上,就是他的坐關。

    他的瓶頸突不破。他仍在瓶中。就像在無盡的大海中,他是瓶中的一份手績,書簡,漂泊於浪濤之間,載浮載沉,沒有定向,既未到岸,也不着邊際,而且無人發現,那一口瓶子,那一份手跡到底在切切求救,還是哀哀呼喚?

    不知道。

    有的生命,太軟弱,太脆弱,只能隨風而逝,隨波逐流。

    ●

    他的生命真的如此哀憐嗎?這般無助嗎?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頓了頓,轉換了首曲子,吹了半闋,忽然,那甩不去的問號又湧上心頭:他真的擺脱不了噩運嗎?他的命運真的作不了主麼?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嗎?

    我的命真的由不了我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想着想着,心緒大亂,一味使勁兒的吹,兀然而止,忽爾而吹,在輒就停。如此多遍,音不成調,聲不成韻。

    就在這時,忽聞一笑。嗤!

    無情正千思百慮,心亂如麻之際,一切都給這一聲嗤笑打斷。

    驚省。

    誰!?

    沒有人回答。

    此際,他正在一點堂的後院裏,庭院很深,他卻躲在院子見底了的牆角下。那兒有幾棵大樹,幾叢薔薇,有桃樹、柳樹、槐樹,巨大、疏落、濃密的陰影分別罩了下來,他就躲在暗影裏。

    他最近就是這樣:

    有陽光的時候他就躲在陰影下。

    有燈光的時候他揹着燈。

    有月光的時候他就留在房子裏。

    他是給光芒放棄的孩子。

    他也背棄了光。

    他現在就是自己一個,躲在院子一角落,吹簫,斷,而續,續,又斷,斷斷續續,主曲吹不成,無端自成韻。

    這是因為他的孤僻。孤僻而又不與人言,就成了執拗。他不喜歡見人,他更不喜歡人見到他的殘廢。

    他躲在牆的一角,陰影之處,牆上又一半月形的窗,窗上打了幾個蝠字木格子,那是另一處院子的角落吧,他可從來也沒想到:在牆的背後也會有人!

    然而牆後真的有人!

    這一聲嬉笑,卻讓無情吃了驚嚇了一跳。

    他叱了一聲:

    誰!?

    但沒有回應。

    沒人理他。

    無情只覺臉上一陣發熱:誰那麼卑鄙!竟躲在牆後聽他的紊亂的心曲,還不記得自己剛才有沒有哭?哭了沒有!?

    他想想更氣:推輪到窗邊,又叱問了一聲:

    誰呀!?

    還是沒人應他。

    牆那兒幽幽寂寂的,好像是一座給人荒廢了好久好久的庭院。

    無情想想仍是不甘心,他吃力但奮力的用瘦弱的臂膀子,支撐着輪椅的把手,又一手抓住一株柳樹幹,終於爬上了半月窗。

    他的頭慢慢的升了上來。

    他力撐着小小的身子,終於探到了扇窗的高度。

    他看到了。

    他看到隔牆的世界了。

    那兒有假山、流水、幽森的花木,池中還有魚兒追逐遊嬉。

    無情還看到最近眼前的是兩朵月桂,一黃一紅,開得十分嬌豔、旺盛,但他眼尖心細,一眼望去,已發現:

    黃的缺了兩瓣花。

    紅的枝幹已給拗斷了。

    恐怕,也盛開不久就要凋謝了。

    他不知為何自己會集中在這兩朵花上,許是因為花上正翩翩着兩隻飛舞的彩蝶。

    庭院裏沒有人。

    笑聲卻從何而來?

    就在這時候,他就聞到一股味道:

    香。

    ●

    帶點冷的香。

    浮動的香。

    冷香。

    卻有一股冷香,在目、在耳、在衣、在心?

    ●

    午間悄悄逝去,陽光的腳步輕如小貓,黃昏已像微黃的絨毛一樣的披落下來,且把兩處庭院,都照得一片澄澄的黃,非常寧靜。

    無情這時候只覺得:

    怎麼這麼香。

    好香。

    ●

    他不見有人,才放下了心,卻不知怎麼,也似有點失望。

    他剛剛鬆了力,卸了勁,想從支着身子的柳乾和輪椅把手上落下來,忽然之間,自下而上,一物刺來!

    其物甚尖!

    無情已來不及避!

    不及躲!

    尖刺已至面前!

    但卻沒有自下而刺穿他的顎或喉,而是直舉目他的鼻端:

    奄,這是給你的。

    第四章連月色、也份外明

    看着那忽然遞上來的東西,因為離得太近了,無情一雙明澈的眼睛也變得鬥雞了。

    這剎間,無情真是又驚又赧又愧:

    如果這竹籤是刺向他的,他早就下巴穿洞,不活了!

    他居然沒發現,人,就在隔牆半月形的窗下!

    他失覺了!

    而且失察!

    甚至是失手了!

    如果對方是對付他的話,他早就丟了性命了!

    但他卻吃了一驚。

    吃驚的表情,對方一定是看到了。

    對方又是一笑。

    笑聲如溪繞方壺,秋水漱金。

    無情這時已不暇辨識。

    他接下來是窘,因為剛才自己探首在半月門張望的樣子,對方一定全都落在眼裏了。

    接下來他才定下一口氣,只見遞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串龍膽果子,用一枝尖竹串着。

    有黃。

    有紅。

    像雞心一樣,果子的皮潤滑翠柔,果心剔透玲瓏,看了就很想黏上一口。

    他一時呆住了:

    這是什麼!?

    但一時卻不感用手接住。

    給你吃的。那女子笑得像與誰畫眉都是一串風流謎似的,樂不可支,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接住了。

    而且已接過了。

    他正想説什麼,只覺得牆那兒嗖的一聲,一縷香風過處,人已不見。

    無情甚至沒看見她是誰。

    什麼長相。

    他手裏還拿着

    那串遞上來的:

    龍膽果。

    ●

    他瞪着兩隻大眼,看着粒粒紅的、黃的龍膽果,忽然,腳下一空,滑溜一下,咣地跌落在輪椅上座下,還是攥不住,哎唷一聲,再七狼八狽的一路滑落下來,直躺在草叢裏喘氣。

    他原用雙手,一手支住輪椅把手,一手卡在柳幹上,現用一手去接龍膽果串子,另一手自然支撐不了多久,一失神間已滑跌下來,幸沒摔個傷重。

    他一摔跤,第一感覺,還不是痛,而是怕又給她看到。

    後來又發覺:自己在草地上伏着,她在牆那邊,是斷斷看不到的,所以他反而乖乖的伏着,不敢輕舉妄動。

    面子,還怕沒丟夠麼?

    他看手裏的龍膽果子串,幸好,還沒給摔壞。

    他就這樣趴在在草叢裏,好久,直至知道鄰牆的女子早已不在了,夜色早已來臨了,他還躲在草叢中。那草,還真的有點刺面。

    他始終沒見過那女子。

    只記得那一縷香風。

    ●

    風,是輕的。

    連草尖拂他的面頰,也是輕輕的。

    長刺的草,也只刺得他有點癢。

    連月色,也特別清,那一夜。

    ●

    第二天,他也去了北院牆角。

    陽光正好。

    柳在搖。

    依依無定,花花草草爭妍。

    這次,他沒有吹簫。

    他只怔怔的看着那半月窗。

    他手裏拿着一串糖山楂。

    他等了好久。

    沒有動靜。

    沒有動。

    只有靜。

    也有動,是柳葉對着槐花搖搖曳曳。

    一定是風經過了。

    風過了雲煙,風過羣山,過盡人間,來這兒悠悠一個轉忽,讓少年盛崖餘在這美好陽光的牆角下,幽幽愁愁。

    小橋流水,在牆那邊,淙淙流動。

    也許,流過的就是這些心思和心情。

    無情真想又爬上窗去。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他手裏拿着串山楂果子,在等。

    等到晌午成了下午,下午成了黃昏,黃昏裏挑出一顆大星:

    黃昏星。

    ●

    他什麼也等不到。

    到夜裏,月亮送他回到了一點堂。

    ●

    你發什麼愁?

    舒大坑問他,他一眼就看出這少年鬱鬱寡歡。

    他搖搖頭。

    和衣睡下。

    睡下,但並沒有睡去。

    外面蒼穹,繁星如畫。

    他躲在牀上,從四方格子的窗外,可以望見天空。

    他忽爾想到:

    在謐靜的月夜,北院角的那一口半月的窗子後,不知會有什麼事兒呢?花在晚上會開嗎??蝶在晚上會飛嗎?水在晚上會流嗎?魚在晚上會遊嗎?

    他不知道到那裏的時候,他忽然睡去。

    抱着一管簫睡去,簫,就豎擱在他小不伶仃的身上。

    ●

    第三天,他還是來到北院牆角。

    依然風和。

    日麗。

    但沒有什麼事發生。

    偶然,只從牆後遠遠的地方,傳來一些笑嬉戲、遊樂的聲音。

    聽不清楚。

    他費了心、用了時間去聽,也聽不清晰。

    就在這一天,他寂寞無聊的叭在草叢上,上次他摔倒過的地方,第一次發現了,有一種草,長得很矮,葉子很細,葉兒攏集着,每一隻一隻長長秀秀的手指,有的還長了花球,那花像一叢圓毛絨,但指尖稍加碰觸,葉子就會動的,葉指往內靠攏,好像是會害臊一般。

    然而,這草是長了鈎刺的。

    那天,他摔倒的時候,大概就是給這種草兒刺着了吧?

    後來,他才知道這種草的名字。

    不過,這一天,他的等待依然落了空。

    他在推動輪椅回去之前,用手裏那管簫,不住的在空中比劃着。

    他沒有去吹那管簫。

    他怕給人笑。

    但簫依然發出破空之聲。

    聲音裏依然有着幾許寂寞,幾許哀涼。

    沒有給吹響的簫依然奏出主子的心情。

    那是少年無情當時的心。

    和情。

    ●

    他鬱鬱不樂回到一點堂的時候,這回是大石公問他:

    小傢伙,你怎麼了?

    他還是搖搖頭,説:沒有事。

    但這次他隨後就向大石公:我們後院的那院子,是什麼地方?

    大石公觀察了一下眼前的少年人兒,雖然跟他那麼熟了,不知怎的,還是令人生起一種冷冷然的感覺。大石公的江湖經驗何等豐富,威望何等高強,何況無情那時還那麼年少,可是,大石公還是生起了這種雖然相熟不可相近的感覺。

    這使他常常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特別多些去接觸無情。

    北院?大石公問:向左爿的,就是少保蔡攸的居停,向右的,是門下待郎温夢成,你問這些幹啥?

    無情小心謹慎的問:左爿的,是蔡攸,右邊的是温夢成不是右爿的,是蔡攸,左邊的,才是温夢成的麼?

    大石公給這奇奇怪怪的一問,不禁失笑道:這倒記錯不了,左蔡右温,這好記得很。小崖你一向記性挺好的,今天卻是怎麼了?

    卻見無情依然翻來覆去,喃喃不已。

    大石公看他樣子,卻有些擔心起來了,提省道:你是知道的,蔡攸是惹不得的。他甚受主上寵信,威福作盡,妻妾成羣,誰稍稍開罪了他,或僅僅是勸誡了他家人,他是懷怨必報,不死不休的人。你如果過去嬉遊,還是不要進入他們府裏去,那兒什麼名貴東西都有盡齊全,但就是缺乏了良心。

    無情道:我也知道一些。蔡攸和王黼在宮中常密密的安排遊樂,有時在宴上召來短衫窄絝,塗抹青紅的待女唱歌跳舞,而且優娼侏懦,參雜其間,説的都是淫謔浪語,蠱惑帝心.是他絕了主上聽諫的言路的.因為他的誣告而入獄遭刑的人,不少於二萬,如果加上所連累的家小,恐怕更加可觀。

    説着,他臉色鐵青了起來:這種人,有朝一日,如果有此能力,自是非除不可。

    雖是年少,雖有痼疾,但這幾句話,還是説得鋒鋭無比,擲地有聲。

    第五章送給螞蟻的曲子

    大石公卻是跺足道:吱呀呀,我就是擔心你有這種想法。你要行俠可以,但這種心思一旦讓人知道,只惹殺身之禍。

    無情點點頭道:而且還會給世叔和大家添麻煩。

    大石公愛惜的看着無情:你知道就好。我們都有熱血俠心,但還是要量力而為。

    但他卻不知道:無情心裏鬱悶的正是,北院左牆,那兒正是蔡攸的府邸。由於趙佶寵信蔡京父子,更因蔡攸提供美女淫佚,更為倚重,連蔡攸妻宋氏均可自由出入禁掖,而其子蔡攸還可以行領殿中,監視巡戌只要稍有發現有人對他們向皇帝彈劾,馬上下手翦除,所以更加氣焰薰天。那個予他龍膽果子串的女孩子,來自那兒,自然就交不成朋友了。

    大石公見他無精打采,不知由原,怕他鬧事。問:是蔡少保家的人欺負你了。

    無情搖頭。

    大石公笑着拍了拍他:你這孩子就學會搖頭!

    然後他補充道:蔡攸一家,雖然難纏,但他畢竟在主上還潛藩時結交,還知進退之道,還不致主動去招惹諸葛先生。不過,蔡卞歷兩朝元老重臣,更加囂狂。他近日又回到咱們一點堂前邊的上清樓,他的家小完全目中無人,要闖門就闖門,要入室便入室,這幾天先生外務,他們則多次進來騷擾,又不可得罪,還是隱忍為尚。

    這點無情知道。

    他也見過那幾個姓蔡的公子哥兒。

    院子裏、園子裏、甚至屋裏、房裏、室裏的事物,他們見了喜歡,二話不説,就叫家奴抱走,臨行還扔狗踢貓的對宮殿內的人尚如此橫霸,若是對孤苦無告的小百姓,更可見一班!

    無情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不過他現在倒不是氣這個。

    他氣的是為何那女子要來自蔡攸家!

    他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

    他為什麼要氣這事兒?

    這事倒底有啥好氣!?

    ●

    這兩天,他也沒到後院去了。

    第三天,他還是去了。

    他本來沒打算到牆腳,但走呀走呀的,還是到了北院。

    重門深鎖。

    隔牆那兒,遠遠深處,似乎傳來一些詈罵之聲。

    (不知罵誰?)

    不知誰給罵了?

    彷彿,還有飲泣之聲。

    無情決定不再去聆聽。

    不再關心。

    他不自覺的還是把輪椅推到半月形的窗下,忽然發現泥地上有一排螞蟻,魚貫走過。

    他們有的叼着食物,有的銜着樹葉、泥巴,有的比它們身子大幾十倍,有的還重十幾倍,他們就這樣一隻接一隻的走的,忙忙碌碌,營營役役,但步伐絲毫不亂,姿態昂揚。

    偶爾有另外落單的螞蟻對着走了過來,似乎是趕來聲援的,遇上了另一隻往窩裏走的螞蟻,彼此都稍稍停了下來,觸鬚相互廝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趕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他們背向而行,但心意已傳。

    無情饒有興味的看着它們。

    觀察着它們。

    (卻不知它們只怎麼想的呢?

    有沒有它們的想法?)

    也許,它們這一生,就這麼一次相遇,一隻,許是公的,另一隻,或許是母的,以後,恐怕不能再相遇了。

    它們會不會念詩:飛蓬各自遠,思君如明月江湖多珍重,天涯若比鄰

    無情忽爾興至。

    他又取出了那管簫,試了幾個音,然後信口吹奏起來。

    這幾天,他已不再在這兒吹簫。為的是怕淺露心情,怕人嘲笑。

    現在,他卻想吹上一曲,送給那些相遇又驟分的小螞蟻。

    就算他明天再來,仍能見到這些小小螞蟻,但是,也可能不是同是今天相識的螞蟻了。

    螞蟻尚且如此,何況是人。

    聚散總無常。

    在亙古天地裏,漠漠宇宙裏,兩隻螞蟻一場匆匆相遇,在時間的洪流裏,在浩瀚的青史裏,又算個啥?

    他心裏想着,口裏奏着,鼻裏聞着,就自成了曲調。

    吹到差不多尾聲的時候,忽然聽到掌聲。

    有人拍手。

    回頭。

    上望。

    出現了一張側臉。

    一張清水芙蓉,明豔萬端,巧笑倩兮的側臉。

    無情只覺腦門裏轟的一聲,咯拓一聲,簫自手上滑落,掉到輪椅底下去了。末了幾個音,自然就再也吹不吹下去了。

    他只覺得臉正發熱。

    忽然,一物又自窗櫺那兒遞了進來。

    那是一串紅莓果。

    給你,賞你的。女子清脆的語音比風鈴還風還靈,你吃。

    無情的臉龐還在發燒。

    他看着女子露出袖口的那一截白生生的小手腕,腕上還有一圈紫色石頭砌成的鐲子,更是不敢去接。

    女子也隨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裸露出來的手腕,白了無情一眼,笑道:

    你這次吹得沒那麼悽慘。她一付大姐姐的款兒側着臉説:你年紀那麼小,不應該充悲慘。

    説着的時候,她開始注意到無情是坐在輪椅上的。

    然後她注視他的膝、他的腳。

    無情巴不得把頭攢到自己袖子裏去。

    那女子依然側着頭,語音更加温柔起來,將那串紅莓果再努力往前向下一送,問:吃?

    無情有點受驚,卻不知怎的,又有點受寵的感覺。

    他從她皓玉也似的手腕望上去,看見她的臉她的側臉,在舊牆、碧瓦、柳色、紅磚、白花、藍天、陰影之間,那半張明豔的粉臉那只有從天上飄下來,畫裏走下來的人兒,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可能了。

    無情這時候忽然什麼都不想吃,什麼都不想學,只想學繪畫,把子女子的神態畫了下來。

    就是因為一時之間,心神不知飄到哪裏去了,就沒回應那女孩的話。

    那女子有點微詫:你不喜歡吃?

    無情搖頭。

    女子笑了笑,笑得像漾起一遍春水,又似淚成春水一遍。

    吃還不拿去?

    無情這時看着這笑,他識事以來,從未看過女子能笑得這麼好看的,這麼明麗的。別以為他身在宮中沒機會接觸過女子,事實上剛剛相反。宮中的女子,多是朱勔、王黼、蔡京父子等從國各處精挑細選出來的,自是貌美萬端,豔壓羣芳,都是絕色,由於諸葛小花有護罵之功,加上無情只是個小孩,又有殘障,趙佶對他,雖説愛護同時也小覷了他,故不避諱,讓他可在宮中自由行走。徽宗又好色恣欲,盡收美女入宮,故而,無情從小就見到不少貴妃、賢妃、貴儀、淑容、順容、婉儀、婉容、昭儀、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充嬡、婕妤、才人、貴人、美人、夫人等等,莫不是國色天香,妍媸各異。無情可以説是比一般達官貴人,對美女方面的見識,還要廣博多了。六宮粉黛,爭妍鬥麗,無情都不放心上,連諸葛也只以為他只是少年老成,但情竇未開。

    不過,他未見過這麼一位年紀大約只比他稍稍略長的女子,那麼令他不知所措。

    一時之間,他好像想了好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所以,又搖了搖頭。

    女子不解,笑着又問了一次:吃?還是不吃嘛?

    無情眨了眨眼,還是搖搖頭。

    你怎麼老是隻會搖頭,不會點頭嘛你!女子噘着嘴,嗔斥。

    無情一時不知説什麼説,只好搖頭。

    第六章一張傳説中的凳子

    這次,到女子搖頭了。

    你知道我是怎麼跟你談話的?

    無情搖頭。

    我在牆這邊。我當然不會那麼高。我是站在凳子上。這凳子是從娘那兒搬過來的。可是,這凳子卻不是我孃的。你知道這是誰的凳子嗎?

    無情搖頭。

    他當然不知道。

    那女子卻也為他娓娓道來:這凳子是從富貴廂拿出來的。是我偷偷拿出來的。也就是説,這凳子是夫人的。夫人一向不許屋裏的下人拿走一木一石的,只有他們可以拿人家的東西,沒有人可以拿他們家的東西,除非他們願意,那麼,送也無妨,不然,他們可一定追究的。給誰康軍節度使除開府儀同三司的府邸,追究起來,那當然是天大的事了,誰也逃不了,避不了的。你聽明白了沒有?

    無情還是搖搖頭。

    他真的不大明白。

    女子沒好氣的説:也就是説,我現在站着的這張凳子,是相公的。

    他現在總算有點明白了。

    蔡攸得到蔡京寵信,以準康軍節度使除開府儀同三司,自然稱得上是相公了。當時就有這個説法,蔡京父子入侍趙佶,曲宴上,徽宗戲對:相公公相子。蔡京則對:人主主人翁。君臣相視,大笑不已。際遇之隆,一門之盛,竟然如此。

    那女子即來自左進,那就是蔡攸府,就是相公府。那張傳説中的凳子,是相公府之物,這點聽來是合乎情理的,雖然無情並沒有看過那張傳説中的凳子。他忽然覺得那凳子很幸福。那是張幸福的凳子。

    女子接下去説:所以我只能跟你説幾句話,然後,把東西交給你吃。我是很會做吃的東西的,你信不信?哈!

    無情點頭。

    他第一次點頭。

    哈!你會點頭!那女子很高興,她高興的時候,笑得更燦爛。你也會點頭!哈哈!

    更燦爛、更美,美豔不可方物。

    無情看得痴了。痴得在不經意間把串紅莓接了。女子縮回了手,無情馬上又後悔了。早知道,不要接得那麼快。

    不過,我還是得告訴你,我不能站在這兒太久,我得要把凳子還回去了。那女子一雙明如秋水的眸子,彷彿訴説着許多情懷,我聽你的簫聲,太悲怨了,我怕你太傷心,所以送東西給你吃。一個人傷心的時候吃着東西就不會那麼傷心了。我不會讓你吃苦頭的,你別怕我。

    她又嫣然一笑:我做的東西是很好吃的,你信不信?

    無情這次一清二楚的點了頭。

    那女子反而奇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她白了他一眼,嘟噥了一聲:你又沒真的吃過

    我沒吃過。無情道,可是我就知道。

    女子更詫。

    她詫異的時候,蹙着兩道黑而濃密,秀氣如刀的眉,更是好看。

    她還是問那一句:你是怎麼知道的?哈!

    無情其實並沒有説明他相信的是什麼。那女子語意問的卻是吃的。

    他只好説:我不知道,我只是信。

    女子哈地一笑,忽然,回了頭,往後望了望。

    似乎,有點緊張的樣子。

    無情的心也緊了緊,有點為她的緊張而緊張了起來。

    當她轉過背去的時候,她的後頭頸肩就露出了出來。

    這時候春夏交替之際,略略熱,有點涼,女子顯然穿得不多不厚。她這個年紀應當是扎着辮子的,可是她沒,她只挽了個小髻。小髻圓圓的、鼓鼓的、滑滑的、繃繃的,很可愛。她的髻是用一根木筷子,貫串了進去,就把髻紮實了。無情看在眼裏,忽然很羨慕那支烏木筷子。他的眼光又飄到自己手上串着紅莓的那隻木刺子,不覺,拿在手裏,有點會心。

    那女子的髮腳,算是濃密的那種。扯上去的髮腳,有的落了下來,後頸部分的毛髮,又逆着上生,終於會合成了一處絨毛的聚合層巒,到了最高處就是細毛髮的尖峯,在陽光半掩半映下,那一截脖根,仍雪玉也似的白,襯着沒完全扣起的衣領,這女子就算奇豔迫人。

    無情閉了閉眼。

    因為他聞到了香味。

    這女子回過頭也清香撲人。

    他要永遠記起這一刻。

    不能把它忘記。

    他要記住它。

    記住她。

    雖然記起時正在忘記,而忘記是為了不想記起,記憶是一種如泣如訴,傾訴給自己忘了的忘記聽。要忘記其實就是怕想起,要努力去想起。就是忘記之際。

    但他又很快的睜開了眼。

    因為他怕這一刻再也看不到了。

    他怕再也看不到她。

    他怕她走了。

    他怕。

    ●

    幸好,他還是看到了她。

    她還是在的。

    不過她已回頭。

    她還是巧笑倩兮的望着他。

    我知道你是誰。

    她説,由於她是在牆的暗影下,可是,陰影愈濃,她的眼睛愈是清澈明亮,像水靈就聚合在她瞳眸裏一樣:

    你姓盛,叫崖餘,是諸葛先生收養的門生之一。我娘説,諸葛要把你訓練成捕快,為民除害,除暴安良,昭雪冤獄的,對不對?哈!

    無情這回,一時不知點頭好,還是搖頭的好。

    你要當捕快,要不負諸葛所望,你就得要堅強。女子説,你知道一個衙捕最重要的是什麼?那就是堅強。為什麼?因為一個捕快看的慘事、壞事、可憐人、會比常人都多,他經歷的兇險、兇暴、卑鄙人,也一樣比普通老百姓多,如果他不夠堅定、不夠堅強,那麼,他就啥都不用做了,他自己也一早崩潰了,還當什麼替人仗義、出頭、除強扶弱的捕頭?他自己,就是弱者嘛!

    她説的頭頭是道。

    無情聽的不住點頭。

    她笑嘻嘻的又説:你知道做一個捕快,最重要的是什麼?

    無情這次搖頭。

    女子抿嘴一笑:捕役的職責,就是要懷疑,要查證,要推斷,要偵察、要找資料,要尋罪證,要抓嫌犯,要問疑人,要打要殺要捉要拿要鎖要拷甚至是猜要測要翻案要水落石出但就是不能信。

    你信佛,可以。你信神,可以。你信你自己,可以。但你如果要做一個好捕快,就是不能信,尤其不能信人女子説得很快,也完全沒有顧礙,可是聲音很小,似乎不想驚動宅裏的人,不可以信人,包括我譬如我説我不會害你,你也別信,我説是這般説,但我可能一樣會害你的!不懷疑,只信人,你就不是個好捕役,也當不成好捕快!

    然後她偏着頭問無情:你,聽懂了沒有?

    無情搖頭。

    可是他不是沒聽懂。

    他都聽進去了。

    聽進心坎裏去了。

    可是他不相信。

    他不信這女子會害他。

    (不會的。)

    第七章只會搖頭的無情

    他搖頭不是因為他聽不懂。

    而是一種讚歎。

    ●

    有時候,當你看到篇文章寫的太好的時候,一幅畫畫得太好的時候,一個故事太感動你的時候,一個英雄實在太偉大的時候你反而不是點頭,而是搖頭太息的。

    因為這是發自內心的讚歎。

    無情現在就是這樣。

    ●

    女子又嗤的一笑:搖頭?我從看見你開始,就以為你只會搖頭。還好,你也點了幾次頭。

    無情一時不知從何説起:我只會搖頭?

    那女子嫣笑,以後別傷心了。有機會,再給你吃東西。

    説着,窗櫺上忽然一空。

    剩下滿院子陽光。

    以及柳葉輕搖。

    竹葉點翠。

    那一剎間,無情的心也似乎忽然空了。

    隨着那陣香風,回不來了。

    忽爾,半月弧形窗上,又陡現一張美靨:一張很狐很媚的美臉。

    我忘了告訴你,她咬着下唇,説,我也會吹笛子的。

    然後嘻的一笑,要轉身而去。

    那一截雪玉也似的脖根,又半擰了過來,無情一急,叫道:

    你是誰!?

    他説你字,許是拖得太長,説到是誰時,窗上的人兒,已然不見了。

    離去了。

    走了。

    窗口空了。

    所謂窗口,不就是空的嗎?

    ●

    可是,此際,無情的心,怎麼又似給掏空了的呢?

    ●

    這天回到一點堂,無情一直微微笑着。

    吃飯,他微微笑着。

    讀書,他微微笑着。

    練功,他微微笑着。

    睡覺,他微微笑着。

    就連睡着了之後,他也微微笑着。

    如果這一天,諸葛小花在,問他到底練了什麼功?讀了什麼書?吃了什麼菜?他一定為之瞠目,張口結舌,無辭以對。

    因為那一天,他一直沒有回來。

    他還在後院。

    柳旁。

    槐下。

    窗前。

    他沒有回來。

    也不想回來。

    就算是睡着了之後,他做的夢,也夢到自己還在那兒,沒有回來。

    也不願醒來。

    ●

    第二天,他還是去了後院。

    風涼。

    柳搖。

    陽光好。

    但她沒有來。

    無情推着輪椅回一點堂的時候,遇上幾個紈絝子弟在挑釁,他也不以為意。

    他嘴角還微微笑着。

    沒有摳心。

    也沒有動氣。

    ●

    第三天,他仍忍不住,到了後院。

    她還是沒有來。

    這一天,依然風和日麗,但在歸路上的無情,卻是也無風雨也無晴的。

    路上,他一直在揣想着一件事:

    那天,為什麼不早點問她是誰?問的時候,為什麼不禮貌一些,改為:大姐,你叫什麼名字?不不不。好像叫大姐不太好叫姑娘吧?還是叫:小姐,你叫啥名字來着?這樣叫出來的話,是不是會有些輕浮?她,是不是嫌他問的唐突?猝問的冒昧?

    她是不是生氣這個,才不來的?

    他百般尋思,盡是這個問題。

    於是,回去之後,用膳的時候,他問了大石公:

    可不可以求石公一件事?

    你説。

    大石公知道這孩子是很少開口求人的。

    帶我到相公府中走走,可以嗎?

    無情眼裏充滿了希冀。

    大石公倒是怔了一怔,沒想到這行動不便的孩子會提出這個要求。

    這,不是不可以大石公有點為難,只是,實在不是時候。你要去,我可以帶你,但一定得乖乖聽話,就是不動氣,只能忍。

    為什麼?無情不解,請道其詳。

    大石公想了一想,説:我是照事直説,你小哥兒聽了,可不要氣惱的哦。

    無情把心一橫。他心中渴切的是什麼,他自己心裏知道。別的,都不重要。

    他搖搖頭:不生氣。

    又搖頭了。大石公挺疼無情的,於是就説:兩件事。

    第一,蔡攸近日受主上寵信,氣焰滔天,極盡奢靡。他在這個月內又還娶第五十三位妾侍,據説,在今年之內,至少還得娶進門來七個,湊夠六十,六十是一甲子之數,他認為那是吉利祥壽之意。對他而言,是大喜的日子,你這樣過去,他們認為是不太妥當,所以,萬一受到蔡家的人奚落,你也不要動怒,不要衝突就好一旦入了蔡相公府,給打死了活埋了,也是有冤無路訴的!這點你可要記住了。

    第二,近日皇上要御封幾位欽定名捕諸葛本要薦舉你去,但又未立功,而且你武藝根基未固,正猶疑間,給外派江南調解叛變之際,蔡卞把他兒憶蔡煙、蔡撤的名字呈了上去。加上蔡京從旁遊説,馬上就給御準了。近日,這幹相爺府的子弟往來皇宮,了無忌憚,作威作福,而最近蔡卞實權,不但不如蔡京,卻連他侄子蔡攸訴風頭也比不上,他一家子心頭必然有氣,你到蔡府萬一遇上他們,少不免又有難聽的話,你也得答允我忍辱負重,不要意氣用事為重。知道嗎?

    無情深吸了一口氣。

    這回他點了頭。

    大石公端詳着他,道:這次,輪到大石來問你一件事。

    無情在等他問。

    你為何非去相公府不可?

    ●

    無情去了相公府。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歷程。

    他是遇上了蔡攸的兒子:蔡慶、蔡源、蔡虎。

    他也受到當面的奚落。

    他在那兒也遇上蔡卞的兒子:蔡奄和蔡摘,甚至受到了語言上的羞辱。這種人一得勢就找人來欺負,一失勢就找人來出氣。

    他忍了下來。

    都沒有發作。

    他進去了蔡相公府,並沒有把蔡府的豪華排場,驚人奢華,看在眼裏;也沒有把凌辱諷嘲,以及蔡府食客眾多,邑從如雲放在心上。

    他心上另有人。

    但卻沒遇上。

    碰不着。

    見不到。

    第八章一夜豔芳,盛開怒放

    所以他很失望。

    失落。

    ●

    他心中默默盤算,按照地形方向,從相公府南門而入,設法向左繞行,要到後院廂房去。

    由於他坐着輪椅,年少文秀,加上大石公人面熟絡,攙扶推行,不教人疑,一路上也沒遇什麼阻撓。

    蔡府權高望重,工於智計,守衞勢眾,高手如雲,可是,他犯上了四大毛病。

    一,是好享樂。

    但凡好享樂,一定好招朋喚友,像他這種人,錦衣夜行,美餚獨食,醇酒自斟,一定甚覺無癮。是以他徹夜歌舞,整天飲宴,狂歡作樂,食之費,耗貲驚人。

    二,是好炫耀。

    蔡攸家貲萬貫,富可敵國。他貪污納贓,蒐括聚斂,掊剝橫賦,窮奢極侈,因恭徽宗恩寵,更是得志猖狂,加上有大權在握的老父蔡京照應,更是強取豪奪,明貪喑吞,簡直對平民百姓是作竭澤而漁,焚林而獵的大搜刮。他盡取民資,還跟蔡京父子串通聯絡,肆行聚斂,他有了用不定的錢財,便起美廈華居,把數千百房全部拆掉,盡搜民間珍寶花石,置於相公府,讓高官貴人,過來觀賞,滿足了他的奢華狂妄。

    三,是好養士。

    由於不學無術,所以更加心虛,因而養士以壯聲勢。他養的士,不是用以忠言敢諫的,而且對他諸般呵諛奉承,極盡巴結諂媚的搖尾小人,這些人只會藉蔡攸權勢,到處敲詐勒索,中飽私囊,大都貪猥性鄙之徒,趨炎附勢之輩,這些人都寄身相公府中,行酒作樂,紀律蕩然。

    四,蔡攸好色。

    一旦好色,更加無可約制。良民妻女,稍有姿色,都會讓他千方百計陷害罹罪,奪其美婦,為其淫辱。這一次相公府喜宴,便是蔡攸迎聚第五十三小妾之故,大石公跟小無情,也因而得以堂而皇之,悄而掩行。聽説他這個月還至少得多娶一個妾侍方休。

    就是因為品流複雜,一老一少,一般衞士只以為是垂老醉翁,垂髫之童不予重視才得以迂迴突進,穿過了三進賓客楹門的前、中、偏廳,到了綺羅院之後,形勢卻是一變,守衞戍卒倒是森嚴了起來。

    好不容易,幾經周折,經大石公行賄打點,才得以通行,到了香玉樓,就更加駐兵林立。

    老少二人,不敢直闖驚動,轉入天衢台,要再下長廊,穿入右院,但到了贊琴閣前,還是給守衞截住了。

    這次查得很嚴。

    不肯放行。

    還驚動了蔡攸的兒子出來,出言羞辱。

    大石公插科打諢,先是陪笑,又賠不是,還付了賂貲,加上大石公跟蔡攸妻宋氏有交情,才得全身退走。

    無情不明白這兒為何守備那麼嚴密。

    可怪了,這兒又不像是貯放蔡攸搜刮飲斂得來的奇珍導寶所在之處啊。

    他們只能來到綺羅院和天衢台,香玉樓和贊琴閣始終進不得,也近不得。雖然通不過中庭,進不去後院,但無情記心奇佳,已對相公府的地形佈置大致有了輪廓。

    當然無情還是失望而歸。

    心中納悶。

    大石公只是陪行。

    他盡力去促成無情願望。

    他卻沒有問:

    為什麼?

    他甚至沒有問無情:

    你要找什麼?

    (你想找誰?)

    他什麼也沒有問。

    在他睿智以及飽經世故,歷遍人情的眼神里,彷彿已洞透了一些隱衷和隱憂。

    只不過,在平安回到一點堂後,無情返知不足齋前,大石公説了一句:小崖啊,可以勇於任事,但切莫感情用事啊。

    就一句。

    這麼一句:略略點到,輕輕帶過。

    那就夠了。

    跟聰明人説話,説多了不美,説少了反而意在言外。

    ●

    無情的心也在外。

    他沒有留在知不足齋,而是直接穿行,又到了後院。

    這時已近暮晚,他心頭苦悶,取了簫和種種物品,推車到了後院,心裏發苦,便無頭無尾吹了幾個韻,幾闕短調來。

    他心上煩惡,從今天入相公府,眼見權臣聚斂財物,奢靡無度,舞智弄奸,而百姓慘受漁肉,;民不聊生,易子互食,源乃至此,心有大志,卻無能為力,甚覺氣苦,心中又有所念,就拈簫吹來,信口而奏,悠忽成調,自成無籟,如訴如傾,指尖咀間,化作怒忿悲情。

    他吹着吹着,不由生了幾首曲子,迴旋反覆間,又自組合成一曲,慢慢吹來,也漸入佳境,繼而入神,心中不快,於是去了近半。只是光是簫聲,空洞淒寒,是無處話淒涼,夜吟不覺月光寒。

    忽爾,一聲清音,乍然傳來,就響在他簫曲的當口眼上,節骨眼中。

    他心中一震,如夢中甦醒,又墜入另一夢中。

    過了一陣,他才能斂定心神,再繼續吹奏下去。

    果爾,笛又響起數聲,盡在簫聲將滅,意無盡處生起,讓簫韻意味,得以衍生,使音譜意趣,更加延續。

    無情聞之,大為振奮。

    他奮起直吹,把剛才的曲子,一再回環,笛韻也不住自牆後傳來,悠悠忽忽,要比簫聲喜悦、清亮。

    於是悽傷者得到相伴,不覺悲怨;而清新十分明確得到沉殿,大增意境。

    雙方就隔着紅牆,一簫一笛,迴盪互奏,達宮商和嗚之境。

    無情越吹越神飛風躍,簫路一變,心情大暢,簫聲也轉凌厲,奇趣,對方笛聲一蕩,改為風情萬種,百轉柔腸,而人配合得端妙無間,天韻妙雋,似是一早已配合演奏多時,靈犀互通,心意相同,今生今世,永不相負,迂迴曲折,幽勝洞天,水窮山盡,柳暗花明,萬水千山,生死相依。

    奏到和鳴之處,簫爭簫韻,笛搶笛聲,到後來,簫奪笛調,笛取簫鳴,但到末了,簫笛已成一體,笛憂簫之怨,簫泣笛之訴,終於到了鐵騎突出,傷心如一箭,銀並乍破,温柔如一刀,鬼墳夜唱,驚豔如一槍,石破天驚,失神如一指之間,笛收簫此,陡然無聲,夜空庭院,忽然一片靜寂!

    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草叢裏的蟋蟀、紡織娘,才敢響起:

    一聲。

    再一聲

    良久之後,才有東一聲、西一聲的蟲豸發聲。

    這一夜,他們沒有見面。

    但他們的笛和簫卻朝了相。

    碰了面。

    交了心。

    ●

    這一夜,無情的心懷大暢。

    這一夜,他抱着簫睡他本來還要逗留在後院花間,抱月而睡。

    但他深深知曉,那無盡的笛意到了末了,彷彿還催他:回去吧,回去睡個好覺,做個好夢

    所以他回去一點堂,去休歇,而且,他悟了一個要害。

    要進入贊琴閣,他就得先練好輕功練好輕功,就可以見着她了。

    可是,她是誰呢?

    他不知道。

    也不要想下去。

    今夜他已很高興。

    很滿足了。

    今夜

    ●

    無情過了一個他過去生命中最美滿的一夜。

    這一夜

    他夢到自己能夜渡長江。

    他夢到自身可以飲馬黃河。

    他也夢到一夜豔芳,都在院子裏盛開怒放!

    第九章那個那個,這個這個

    到了第二天,無情天未亮就起來盥洗,而且吃早點時還哼哼唧唧。

    大石公看到他這樣孖,就咦了一聲,也沒有問。

    之後,無情主動要到中庭去練輕功由於他雙腿行動不便,他練的輕功,都是藉力祛力的輕身提縱術,開始得特別艱辛。

    大石公又嗯了一聲。

    望着他努力推行輪椅往中庭開去的伶仃影子,舒大坑啊嗄了一聲。

    大石公剔起了一道(左邊那一道)白眉:嗯?

    舒大坑小小聲的道:你有沒有聽到,昨天晚上

    大石公佯問:聽到什麼?

    舒大坑吞吐着:很吵,你沒聽到嗎?

    大石公啊了一聲,忽又回到懵然不知的樣子:什麼很吵?

    舒大坑也意會過來了,笑得稀奇古怪的,就是那個那個

    大石公又揚起另一引眉毛:哦,便是這個這個

    舒大坑恍然地説:既然這孩子是那個那個,我們老頭子也不好這個這個了

    大石公悄悄停了一下,説:那個這個,都沒問題,怕就怕在

    舒大坑一口氣喝下一碗粥,抹去了唇邊的粥碴子:怕什麼?

    大石公眼裏有隱憂:這孩子,他別感情用事就好了。

    舒大坑若思半響,頷首道:對,不管這個那個,就事論事,總好過感情用事。

    大石公若有所思地道:唔。然後,忽然指了指自己鼻子,再指了指舒大坑子鼻尖。

    舒大坑詫然:哦?

    用手一抹,始知自已鼻翼也有粥碴,笑道:我只顧抹咀,忘了鼻子。遂哈哈笑開去了。

    ●

    無情這一天又回到後院。

    他現在已不敢奢望能再能見到那女子,可是,只要他能奏起簫樂,多半不論早遲,忽然會有一二笛子聲,越岑嘶秋、風過羣山的過來應合,然後簫笛和鳴,充溢着這春夏交替的後院子裏。

    有時候,蟬啦,蛙啦,蟋蟀啦,彷佛也聽不過來,按捺不住那情懷,也來湊合幾聲數響,更顯天籟。

    這段日子,無情最是快活。

    彷彿,他在簫聲裏尋找到自己。

    他在笛聲裏得到鼓舞。

    得到自信

    現在他苦練輕功,也苦修諸葛教他的暗器發放和機括操縱之法,他練得很辛苦,可是也練得很用心。

    很向上。

    也很奮進。

    可是,諸葛先生在南面的情勢明顯告急。

    江南一帶,官逼民反,朱勔為剝,王黼為削花石殘民,水火交煎,諸葛一方面要分神去平定平息各路崛起的義軍,一方面又要分神力圖保全受迫害流放的元祐黨人:韓忠彥、蘇轍、安燾等,可以説是心焦力瘁,忙得七孔生煙。

    有監於此三舒一石中的哥舒懶殘與舒無戲已一早整頓出發,到南方與諸葛會合,助其一臂之力。

    不過,諸葛臨行之前,已特別傳授無情一些暗器發放的方式,一些方略機括的運用方式,還有兩個錦囊,以及手寫了一副聯字給無情。

    錦囊,當然是重大關頭的時候,才能開啓的。

    古今中外,所有的錦囊,都可以説是生命的底線,私已的儲蓄,隱藏的實力,保命的絕活,以及最後的殺手鐧,不到重要關頭,是不會輕示於人,有時,甚至連當事人也不分曉:到底威力有多大?實力有多強?保不保得住性命?安不安得了身?還有沒有用?看不看得懂?

    可是那幅對聯,只有十個字,卻令無情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

    心靜能致遠

    風大可借力

    無情看了之後,完全不明白,如果説是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他可是更勝一籌,是丈八羅漢。

    他想問諸葛,可是諸葛臨行匆匆,要準備的事情,實在太多太重太煩雜了,無情實在不好開口請教。

    可是,諸葛彷彿總是能看懂無情的心意,在無情未開聲之前,已微笑帶着喟息,拋下了一句:

    有些事,不一定要懂,不須要馬上明白,同時,所謂契機,當如是觀。揚子江頭浪最深,行人到此盡沉吟。他時若問無波處,還似有波時用心!

    無情聽後,只有沉吟。

    沉吟至今。

    ●

    這天,他又吹了幾闕曲子,從臨江仙奏到思無邪都沒有回應:不聞笛子響,一心頓時沒個落實了。

    後來他又從思無邪把調一轉,奏起思淨來,希望自己能心明氣寬一些,就在這時,忽聽從上頭傳來:喂!了一聲。

    這可把無情嚇了一跳。

    呼地嚇了一大跳,使他又驚又喜。

    他抬首一望:

    一張美麗的側臉:

    明,而且豔。

    那一隻眸子,睫毛對剪着許多遙遙幽夢難禁,飄飄飛雪能豔。

    還是那一張念茲在茲無時或忘的靨!

    無情一慌,心頭卻是一喜,一管簫,幾乎滑落膝上。

    你你來了。

    我來了哈。那一張乍嗔乍喜的側臉,巧笑倩兮的對他説,你不高興我來嗎?

    怎會不高興

    無情其實已經笑不攏嘴。

    高興怎麼會那樣子。女子噘着唇兒道,

    驚多於喜!?

    無情搔搔頭:我沒想到你

    嗖的一聲,忽然,遞下來一件東西。

    好香。

    這次不只是幽香。

    而是肉香。

    烤肉的燒焦香味。

    給你哈。她遞下來的是一串烤肉,我親手烤的。

    無情接過了。真的,好香。一聞,馬上垂延。和她的玉葱般的手指那麼接近,無情心中,怦地一跳。

    可是無情卻還聞到另一種香。

    他心中忽然有一種洋洋灑灑的感覺。

    這燒烤肉的香味,和女子身上的體香,這兩種回然不同的肉香,混和起來,一時間只覺春日遲遲,夏意綿綿,陽光正暖,水温正好。

    女子説:吃。然後很期待着的看住他。

    無情看着那燒的雀肫,知道是名貴珍餚,不捨得吃,又望望女子。女子許是覺得他樣子純真、無辜吧,於是格格地笑了起來,手又穿過月牙窗櫺,向下一伸,三指一翹,拿着無情的手向他臉上那兒一推:吃呀,好吃的哈專心烤這一串,迭這肫兒,就給你的哈!

    無情這才啃了一口。整雀肫兒恰到嫩處,又有燒味,鹹淡恰中,吃了就停不了口。

    女子偏着頭看他,見他吃得津津有味,便很高興:看你這麼瘦,以後要多吃些。

    無情吃得好高興,好高興。他自幼失雙親,幸有諸葛照顧,以及幾個長輩愛護,但他自小形影孤單,那有過什麼女性呵護,而今,就吃那麼一串女子親手烤的雀肫,一口一口的不只好吃,還有良好的感受,使他吃了一隻,又叼啃另一隻,就怕一停止,熱淚就要湧出來了,給人看到不好。

    女子見他低頭狼吞虎嚥,噗嗤笑道:看你那麼傻,以後多給你留點。

    無情就是在吃。一面吃,一面聽,一面聞,吃得他身似浮雲,聽得他心如飛絮,聞得他氣若游絲。

    女子啐了他一句:你呀,只顧吃,不説話。

    無情忽然想起來了。

    想起來説問他的話了。

    你話到喉頭,卻變成了:是不是做廚子的?

    第十章尋夢園

    這句話一問,無情腦門裏轟地一聲,臉都紅了。

    (他怎麼會把話説成這句呢!)

    咦?你是怎麼知道的?女子也不恙怒,只有點喃喃自語的説,我就寧可當廚手,不當那廝的

    説着,好像因為微微失神而搖晃了幾下。

    無情有點耿心:你又站在凳子上嗎?

    因為無情還未嚼完,所以語音有點含糊,女子沒聽清楚。

    嗯?

    凳子格!無情一急,咬着肫肉裏夾雜的一根小骨,有點嗆咳,強行忍住。

    啊!女子關切得七情上面,你小心着,我不知道混雜了骨刺的,都是我不好看她情急的樣子,就像要穿越月形窗過來替無情揉揉似的。

    無情一陣感動,一陣羞愧湧上心頭。

    感動的是這女子端的是對自己好,結識這樣一位紅粉,簡直是峯攢雪劍,水掛冰簾,樹倚飛籐,都沒這般匹配,這樣子美滿。

    慚愧的是,自己無法起行,一般人都自然以為他也體格羸弱,所以,只齧着一根骨頭,嗆咳了幾下,這女子也不例外,以為自己要垮了。

    這一點,卻讓無情心裏並不好受。

    女子見他只輕咳幾聲,旋即無事,這才放下了心,回剛才她的大略聽到的問題:笛子今天沒敢吹,是因為不想驚動娘和還有一些人我不想招怒他們哈!今天我只想弄東西給你吃好不好吃?哈!

    眉目如畫!

    真的眉目如畫!

    無情心裏這樣讚歎着:

    眉是遠山的眉,目是水靈的目,眉目綴在肫在一起,就是一幅美人圖!

    不想招怒的無情最關切就是這個:是些什麼人?

    反正我們現在不可以跟他們結怨,一旦衝突起來,我們就麻煩了。那少女説到這裏,認真也審慎了起來,而且約略泛起了愁容,別告訴人我在這兒出現過。

    我們?無情聽不明白,乍聽這兩個字,無情心中一甜,卻又隱隱約約覺得這我們不似是指她和自己,你是説我們?

    少女怔了怔,遂會過意來,笑了:我和娘啦。然後又偏了偏臉,雖然很真摯的説:你不會告訴任何人:我來過這兒吧?

    無情點了點頭,用力地。

    那女子又嗤地笑了笑出聲:我開始見到你,還以為你只搖頭的呢。

    那女子忽然咬了咬下唇,問:你吹簫那麼哀怨,可有沒有夢想?

    無情答:有。

    女子問:是什麼夢想?

    無情想也不想,説:站起來。然後反問:你呢?有沒有夢?

    我?女子也偏頭想了想:我想飛出去。

    無情一楞:那兒?

    女子答道:這兒。

    然後又興致致的説,你那麼乖,下次我多弄幾樣吃的,到這兒來

    忽又尋思的説:這兒這兒,總要弄一個我們來這裏相會的名字啊!這兒,由我們的笛聲,由我們的笛韻,還有

    無情笑説:還有你請我吃的串串

    本來,一聽相會二字,無情心裏,不知怎的,又怦的跳了一下來勁的,大膽説了一句大聲的,又低頭小聲的説:還有我們的夢

    女子又側首望他,沉吟道:這兒,這兒叫個名字好吧?起個名字吧!你可有沒有?我也想想看

    無情微笑望着她。

    他還是為那女子説在這裏相會而陶陶然着。

    忽然,他想到了個名字。

    同一時間,那女子好像也閃過了個念頭。

    兩人幾乎同時叫了個名字:

    尋夢園!

    ●

    這名字有點俗,也有熟吧?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

    只要貼切,不怕熟。

    只要有感覺,就不怕俗。

    本來,優秀的通俗,就是一種不俗。偉大的不一定通俗,但極偉大的,定必極通俗。

    ●

    他們相視一笑。

    那一刻,他們互相的思想竟是一樣的。

    (這,也是一種相思吧?)

    尋夢園:

    從此就變成了他們共同追尋夢幻地方。

    ●

    你也有沒有的你的尋夢園?

    還有沒有在你心裏頭保留下一座尋夢園?

    還有沒有人跟你一起尋夢?

    你,還有沒有夢?

    還有沒有尋夢的衝動?

    ●

    人,只要活着,就該有夢想。

    沒有夢,要比一個人老是醒着不能睡,更懵。

    做夢,就是做人的一種權利。

    夢如人生夢非夢。

    ●

    有夢,就有追尋。

    尋夢夢難覓,但尋夢的過程還是歡快的,值得的。

    但,有夢,就有夢醒。

    因為夢易碎。

    ●

    尋夢園,他們勾了尾指,做了約定,就是我們的小天地。

    我們的小秘密。

    女子手自窗欞伸了下來翹翹的尾指,跟無情勾了小指。

    這是他們之間的小天地。

    無情和她的小秘密。

    ●

    可是,她是誰呢?

    ●

    無情終於又省起了這件事。

    於是他這次坦率的問:你叫什麼名字?

    就在這時候,院子裏,忽然一雜沓之聲傳來。

    只聽一聲吆喝:嘿!你們看這瘸子在幹啥好事來着了!豔福哪!

    無情聞言,臉色一變,只見來的是三個人。一個青年,一個少年,一個家丁。

    無情一見他們三人,立即返首,正欲示儆,但那月牙窗上的人兒,已然一空!

    不見!

    ●

    這時,那三人已狎聲浪語,東歪西斜,張狂浪蕩的走了過來,一面還在出言不遜:

    哎唷,我還以為諸葛老兒知書識禮,一代儒師,教出來的徒弟也知檢點,不料,這會嘛,居然私通隔牆花,勾通鄰家女啊哈哈啊這個,真是人不風流枉殘障呀!

    另一個出語更加不堪:

    嘿嘿,你就別看人家是個殘廢的,做那採花偷月的本領,其實還不遜給咱們這些哥兒們哪!只不過,咱們要幹就上樓子裏窯子裏去,可不比人家蹲在後花園裏折折騰騰偷偷摸摸見不得光!

    無情臉青了。

    他身體不好。

    由於他很想自己身體好,能運使高深內力,所以強練內功,結果,真氣仍無法凝聚,只是臉上更加發青。

    偶然頭上冒出的氣息,約略還帶有點慘淡的綠意。

    他認得這兩個少年人。

    他們是蔡卞的兒子。

    一個叫蔡奄。

    一個叫蔡摘。

    蔡奄是二十來歲,蔡摘是十多歲都比無情略長,但這二人外頭什麼都幹,強佔民女,偷雞摸狗,甚至恃勢騎打敢忠死諫的大臣,百姓暗裏大恨,背稱:賊破門、一口糞。

    這兩人在外頭鬧是兇,但在家裏、宮中也兇。因為跟太子日夜嬉鬧一起,又仗父蔭及祖父大權在握,更加橫行無忌,曾一個發生個強玷嬸母,一個逼死不從他淫慾淑容。兩案均因蔡京、蔡卞周護之故,都無人敢加以追究。

    另一個家丁,是這二個紈絝誇子弟的護院,只有一件工作,八個字形容:

    狐假虎威,為虎作倀。

    而今無情跟少女在尋夢園的相會,卻讓這三人撞破!

    第十一章我見猶憐

    三個人,歪歪斜斜的,圍攏了上來。

    無情依然端坐在輪椅上。

    他的目光很寒。

    他的臉色發青。

    看去很冷。

    很靜。

    寒。

    ●

    定?

    不然。

    他心正亂。

    他實在太生氣。

    他介意那些話。

    無情仍然趺坐在輪椅上。

    一個人,看來很鎮定,面對着來人。

    ●

    其實,這蔡卞家的二位少爺,一直都想對無情動手,一直都想除掉無情。

    他們要對付無情的原因不外是:

    一,他們知道父執輩行事使權,常受諸葛小花在主上面前,諸多阻撓。

    二,他們情知憑他們之力,是鬥不過諸葛的,但傷害了無情,就能傷了諸葛的心。

    三,他們對無情本來就看不順眼:無情不跟他們同流合污,也不與他們玩在一道。無情靜若處子,讓他們摸不着底細。他們討厭這麼一個不良於行的人,卻讓武功智慧都深不可測的諸葛肯花時間悉心調教,而蔡京兄弟幾度送厚禮懇請諸葛教授他們的子弟,均給婉拒了。這連走都走不動的窩囊廢,憑什麼有這等禮遇!

    他們覺得不平。

    不甘心。

    所以就更看無情不順眼。

    他們早欲除之而後快。

    他們只是苦無時機而已。

    無情很少出來,多留在一點堂。

    一點堂中,就算諸葛不常在,哥舒懶殘也必在,不然,大石公也一定在。

    可是,南方叛變告急,大石公急早也趕去朝會急議。

    這正是好時機:他們本就是挑釁而來的。

    何況,他們打從心裏,不知怎的,竟有點害怕這行不得、站都站不起來的少年。

    這感覺很奇怪,很沒來由,甚至不可理喻。

    他們怕他作甚!?

    他連站都站不起來!

    他連行路都有困難!

    可是他們就是:

    有點怕!

    此外,他們更討厭無情的是一個不便宣之以口的理由

    但打從他們的心裏都不得不默認的理由:

    那是因為無情的樣子太好看了。

    ●

    那不只是清。

    不只是俊。

    不光是姣好。

    也不僅是帥。

    而是清奇俊秀,我見猶憐。

    雖然猶憐,可是,卻仍是讓人有一種青鋒劃碎七尺冰的冷和傲,使人不寒而慄,不悚也寒。一如無情自己對女子的想望:峯攢雪劍,水掛冰簾,樹倚飛藤,夕照孤煙,雖然奇絕,但亦如百年孤寂,紅爐小雪。

    美得不可親近。

    難以接近。

    容易滅絕。

    ●

    故而,越是難以接近,他們越是要接近它,摧毀它,粉碎它。

    這些紈誇子弟就是這種想法。

    他們現在就找藉口和時機,往這種想法逼進。

    摧毀。

    破環。

    扼殺。

    而後快之。

    ●

    三人走近他面前,兩前一後。

    蔡奄較年長,齒牙問道:她是誰?我看,挺標緻的。

    蔡摘較年少,吱牙道:咦?怎麼溜了!把她獻了給你家爺倆,這私通之事呢,可以不追究。

    無情冷着臉,沒有作聲。

    蔡摘東張西望一會,用手扳住月牙窗欞,竄上去幾次,往裏邊張了張,望了望,目光巡峻幾回,都不見鵠的,落下來時,一臉恨意:看來是溜掉了!

    無情聽了,心中一舒。

    蔡摘仍不甘心,用力在牆角踢了兩腳,罵道:我且折了這牆,看那美孃兒還躲到那兒去躲咱家的吊兒!

    家丁這時忙恭身,道:這牆後好象相公爺的宅子,拆這牆好像不太好吧。

    什麼相公爺,還不是大表哥!蔡摘轉過身來,對無情狠狠地道:那你負責把美孃兒交出來,不然,我砍了你的狗頭,自這窗口兒扔進去!哎唷唷!

    這哎唷唷之聲,並不是故意要嚇唬無情。

    而是他剛才用勁去踢牆腳,喝不倒,力道反震,他的腳尖自是又庳又痛,忍不住叫了幾聲,就像狼嗥一般,對着無情一個勁兒的吼。

    無情讓他咆哮。

    任他吼。

    過了一會,蔡摘住了聲,畢竟,腳趾那痛已消減了一些了,他轉首向那家丁:

    他不光是瘸子,也是聾子?

    那家丁臂肌賁騰,臉肉橫生,卻一臉涎着卑微阿諛的笑容:

    小人見過他和諸葛先生説話,也見過他跟大少爺答過話,還有閉户師爺也跟他應答過:他沒有聾。

    沒有聾?蔡摘怪不信的託着下巴,打量無情,還用腳踢了踢無情的輪子,我的話他一句都聽不見?

    我説他是個殘廢,站不起來的殘廢!蔡奄執着馬鞭,沉聲道:他不單是個聾子,還是個啞巴!我説的!

    蔡摘聽了,哈哈大笑起來:喂,沒腳鳥兒!聾子!啞巴!快寫下那騷孃兒在那兒可以找她,少爺我就饒了你,不教你喝尿!

    説着他又狐疑了起來:這傢伙不是雙手都廢了吧?

    蔡奄猙獰地道:我看不如我們替他廢了吧!

    無情還是沒有作聲。

    他知道已事無善了。

    他非要出手不可。

    如果出手敗了,則不堪設想。

    就自勝了,也頗為可虞。

    蔡家的人,畢竟開罪不得的。

    可是,他可全無能力去控制殺傷的程度,那麼,只有任人傷殺了!

    這就是兩難式的處境。

    甚至,這是他第二次正式作戰。

    可是,就得面對三個如狼似虎的貴胄少爺、保鏢。

    以及,不傷人則已必傷重,傷人則必然罪重的局面!

    ●

    蔡摘這時已忍無可忍,忽然拔出一把金鍔銀把魚鱗刀,嘯道:你再不説話,我一片一片宰你!

    蔡奄沉聲道: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不説話,就死。

    無情看了看蔡奄。

    又看看蔡摘。

    然後,雙手平放在輪椅的把手上,終於説了一句話。

    話只有一個字:

    走!

    第十二章走!

    走!

    ●

    走!?

    蔡摘與蔡奄面面相覷。

    走!?

    這就是無情跟他們説的話!?

    而且就只有一個字:

    走!?

    ●

    他竟敢叫他們走!?

    這個殘廢的竟叫他們走!

    ●

    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他們所聞的。

    所以兩人相顧駭然。

    然後:

    失笑。

    ●

    開始是竊笑。

    後來是大笑。

    到最後更狂笑不已。

    其實,從頭到尾,都是嘲笑,以及訕笑。

    笑他不自量力。

    笑他自尋死路。

    笑他説了句不知死活的話。

    笑他講了個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麼代價遇上什麼後果的字!

    而他們兩兄弟,是那種為一件芝麻綠豆的小事,都會害得人家破人亡的人。

    何況這傢伙居然敢叫他們走!

    趕他們走!

    ●

    蔡奄笑夠了,陡然止笑,青筋現頰。

    無情不笑。

    他冷冷靜靜的坐在那兒,任由他們笑。

    他甚至沒有反應。

    沒有表情。

    蔡奄看着他,頦上青筋一突一突的跳動着,忽然用手在空中一切,叱道:

    殺了!

    ●

    就在無情説那一個字的時候,那家丁想勸止,他可不想這樣貌好看的殘廢枉死在這兒。

    這少年死了,以後在諸葛先生面前,也不太好交待。

    儘管蔡家實力,權傾天下,但對身懷絕技,又在聖上面前説得了幾句話的諸葛小花,還是有幾分憚忌的。

    但他已來不及阻止。

    無情已説了那句話。

    那個字:

    走!

    就在蔡奄下那一道命令之前,那家丁也想把氣氛弄好一些,或者,狠狠的把無情揍一頓了事。

    只要兩位少年能出一口氣,不出人命已算是好運氣了。

    可是一切已來不及了。

    蔡奄已下了決殺令。

    在蔡府,你不聽蔡奄的令只有送了自己的命!

    這家丁其實也是位武林人物,亦是位高手只不過,當武林人也得要吃飯養家活兒的,當武師更是要在刀尖上冒血的,機緣巧合下,他得貴人引進,寧可在蔡府裏當護院,風險可小多了,而且豐衣足食,威震四方説真的,誰敢招惹蔡少保家的人?那怕只跟蔡家沾上一些些、一微微、一點點兒的關係的人!

    這家丁巴不得守在這兒安樂窩裏不走。

    唯一過不去的是:在這兒做事要厚顏無恥,主子凌辱,決不吭聲,另外,還得常常要做傷天害理的事。

    像現在這件事:肯定不傷天,也在道理上站不住腳。

    他習武強身,可不是要傷害殘廢弱者的!

    可是他能有什麼辦法?

    有什麼選擇?

    一個人沒有選擇的時候,為了活下去,只好做違背自己良心的事,然後找到一個藉口來安慰自己。

    現在,這位家丁、護院,外號抬頭龍,原名鄔燊喬,既然少主下了決殺令,他也只有動手了:

    誰教這廝不知好歹!

    竟敢叫兩位少爺:走!?

    (那是找死嘛!)

    這就是鄔燊喬的理由。

    他厚顏動手的藉口!

    ●

    每個人出手,都有他的理由,他的藉口!

    鄔燊喬大喝一聲:看打!海碗大的拳頭,進步逼橋,一出手就打向無情的左肩!

    拳未至,拳風已激起了無情的衣衽。

    就在這一剎間,蔡奄已出手,他陡地掣鞭在右手,短鞭捲起鞭影如魅,破空嘞的一聲,劈掃向無情臉面!

    也在同一剎間,蔡摘已掩至無情的後頭。

    他也掣刀在手。

    無情一後退,他就搠他一刀。

    就算無情不退後,他也會自後頭砍他一刀。

    聽説,在後面給人砍斷了頭的人,縱變作鬼魂來找人報仇,也認不出仇人的!

    一下子,三人同時夾擊無情!

    一個連站立能耐都沒有的無情!

    ●

    無情沒有動。

    他望定鄔燊喬和他的拳頭。

    突然,他雙手出手,中拇指各一彈,兩道精光,陡地打入蔡奄左目之中、右手掌心!

    蔡奄怪叫一聲,掩目,踣地,手中鞭脱手飛出,不知落到那兒去了。

    然後,無情霍然回首。

    一回頭,就跟蔡摘打個照面。

    蔡摘一愕。

    無情雙臂一振。

    蔡摘一驚,但並無異狀,蔡摘再不放過時機,一刀砍下!

    無情臉色一寒,雙袖一震,嗖嗖二聲,兩顆鐵彈,啪啪打在蔡摘身上!

    蔡摘慘叫一聲,仰天倒下。

    無情再陡然迴轉過身子,鄔燊喬的拳,剛剛打到他的胸前。

    無情望定鄔燊喬。

    他沒有躲,不避,甚至連眼也不眨。

    鄔燊喬只覺得自己宛似冬天掉落到深潭裏,澈骨的寒到骨子裏去。

    那一拳,就凝結在那兒,再也打不下去了,只冷汗涔涔下。

    無情道:走!

    還是那句話。

    還是那個字。

    走!

    ●

    這時候,鄔燊喬也無可選擇。

    那一拳腳,可再也打不下去了。

    他還要活命。

    他只有走。

    扶着兩個受傷慘叫的血人離去,對他而言,也是件千辛萬苦的事。

    ●

    鄔燊喬扶走那兩個傷殘人士之後,無情才寧定下心緒:剛才,在回首應敵之際,袖中的兩件鋼稜鏢,並沒有如期發出來,後來他及時用鐵彈解圍,但他身上已再無暗器了,那護院真的打下那一拳,他可不一定能應付得過去。

    幸虧他還是給懾住了。

    走了。

    好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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