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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夜雨蕭蕭孤劍自倚 銀燈暗暗美人忽來

    人家那屋裏恨夜短,他在這屋裏卻恨夜長,直到雞鳴了,天光已亮,店裏的旅客都趕早出門,鐵芳這才穿上了長衣走出。他一家一家地挨著店房去找,不但打聽“年輕的小差官”,還打聽帶劍的俠女,東西南北的關廂都已找遍了,他又進城裏去找。可是無論甚麼地方,也沒有春雪瓶的蹤影,他真灰心,真著急,又不住嘆氣。

    孝義縣城內,人煙也是很稠密的,又因為現在是上元佳節,耍龍燈的白天就出來了,鑼鼓喧天,一大圈子人都仰面著那蜿蜒如生的龍燈,阻礙得鐵芳想走過這條街都很困難。

    忽然看見有一個人正仰著脖子觀賞,另一個卻推他,説:“走吧!沒甚麼大意思。你看人家老謝,已經上京裏看去了,那有多麼好,等他回來,你就聽他對咱們誇口的吧!”

    那看的人卻被推到一邊,還有點發怔似的,站了半天,才説:“哼!京裏的龍燈怕他也看不著,他到了京城最快也得正月底。”

    推他的那個卻説:“喂!你哪裏知道?北京城的新年,是從正月,一直熱鬧到二月二,天天放花炮,每晚間耍龍燈。”

    這兩人都穿著便服長袍,足下都登著青布的薄底官靴,這説話的撇官腔兒,表示他到過北京,這人是個重眉毛,大眼睛,年輕乾淨,像個“小跟班”的人。另一個還不住扭著脖子回頭看,捨不得那龍燈,卻是有三十多歲,爛眼邊,酒糟鼻子,也像是在衙門裏供役的。這兩人像是交情不淺,隨往南走隨談。

    鐵芳也知道甚麼“老謝上北京,看龍燈”是與春雪瓶病在店裏,一點也拉扯不上,可是就不由得注意。因為“北京”那地方就彷彿是自己的故鄉,而作官的要是往北京去,就彷彿與自己有著甚麼親戚的關係似的,這種心理使得他跟隨著這兩個人,走了不遠,見道旁有一個元宵攤子,風匣拉得“咯咯”地響,大鐵鍋上下翻著無數的白圓球兒似的“元宵”。旁邊擺設著一條很矮的板凳,已經有兩個人坐在這兒吃了,鐵芳忽然餓了,就坐下,同著賈元宵的人説:“來一碗!”

    那兩個官人,小跟班的拉著爛眼邊,也説:“坐下!吃碗元宵,我請客。”

    鐵芳一見他們也要坐,就趕緊挪動身子,讓出些地方來。那個小跟班的卻很覺著對不起,連連説:“別客氣!你坐你的!我們只是兩個人,足夠坐的。”

    於是小跟班的就挨著鐵芳坐下,賣元宵的就拿鐵勺子盛元宵,每一碗是六個。這種食物本是糯米做的,剛出鍋,元宵浸在半碗滾湯裏,熱氣騰騰,假如要是個愣傢伙,像吃溜丸子似的,拿筷子挾起來驀然就放在嘴裏,那就非得把嘴燙腫了不可。

    爛眼邊就真要如此作,卻立時就被他的夥伴給攔住了,説:“先涼一涼!”

    這句話説得更是官腔十足,他又問賣元宵的人,説:“你們這元宵都是甚麼餡兒的?”

    賣的人回答著説:“白糖!”他又問:“就是白糖?沒有別的餡兒的嗎?”

    賣元宵的人回答得也好,説:“啥也沒有,元宵裏還能夠放豬油大葱嗎?”

    小跟班的説:“哈哈!你這個做買賣的,説話倒真和氣!告訴你!你大概活了這麼大也沒出過縣城,你沒見過別處的元宵都是甚麼樣兒?”

    賣的人説:“別的元宵還能是方的?”

    小跟班的説:“元宵倒不是方的,裏邊的餡兒卻是切好了的小四方塊兒,蘸上米,在放滿了糯米麪的大筐蘿裏,來回滾,來回搖,搖來搖去就搖成個白圓球兜了。然後在上面點了紅點,綠點,好分出來都是甚麼餡兒。”賣的人就問説:“都有啥餡兒?”

    這小跟班的就用手指頭數著説:“棗泥餡、豆沙餡、山渣餡、桂花餡、玫瑰白糖餡、瓜子紅糖餡、青絲核桃仁芝麻冰糖餡,還有火腿餡、炙油葱花餡……”

    賣的人搖頭説:“都沒啥好吃!”

    小跟班的生了氣問説:“你也得吃過呀?連見也沒見過,你怎麼知道好不好吃?”

    這時鐵芳歪著頭帶笑問説:“這位大哥的官話説得真好!”

    小跟班的趕緊拱手,笑著説:“不敢當!我本來是順天府良鄉縣的人,在京裏生長大了的,可惜跟官多年,南邊也去過,北邊也去過,口音都雜了。”

    鐵芳又問:“現在大哥是在衙門裏?……”

    小跟班的説:“不敢當!我是跟著本縣的當老爺去年從京裏來的。”

    鐵芳進一步就問説:“京中有一位玉大人?……”

    小跟班把鐵芳打量了一番,就説:“京中的大官姓玉的不少,不知你問的是哪一位?”

    鐵芳説:“作過九門提督。”

    小跟班的説:“那是玉老大人,早就故去了,兩位少大人,一位是現在的禮部侍郎,一位不是剛從迪化回去的欽差大人麼?”説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似的,就問他説:“怎麼!你跟玉府上有點認識嗎?”顯出些驚訝的樣子。

    鐵芳説:“因為我有個親戚是從長安跟隨著玉欽差往北京去的,我也找不著事,很想去投奔他。”

    小跟班點了點頭,就用筷子把碗裏的元宵夾開,露出餡兒,令它裏邊的熱氣冒出來,這才夾起來輕輕往嘴裏放。用牙咬了咬,卻皺一皺眉,大概是賺餡兒不好吃,勉強嚥了下去,他就又説:“你要是今兒早晨見著我就好了。”

    鐵芳也吃了半個元宵,就放下筷子問:“為甚麼!”

    小跟班的説:“因為孫大人的官眷今天早晨才過去,我們衙門裏有一位老謝,就是跟著走了,跟著官眷走,不但不用花盤纏,還能得賞錢。這次路上還與眾不同,包管一點舛錯也沒有,無論哪一山的強盜也不敢瞪一眼,因為有一位超人出眾的保鏢的!”

    鐵芳一聽這話,就突然吃驚,但是面上不露出來,趕緊問説:“是哪家鏢店的鏢頭?”

    小跟班的就把嘴一撇説:“鏢頭!保鏢的還行!這是真正的有名的俠客,而且是孫夫人的親戚,孫大人是才由漢中府調往北京裏的,孫夫人卻是作過伊犁將軍的瑞大人的長女,你聽説過有一位天下聞名的大俠客叫玉嬌龍嗎?那就是孫夫人的表妹,乾脆!咱們剛才説的那位玉欽差,也就是今天才走的這位太太的姑母所生……”

    鐵芳聽到這裏,簡直呆了,小跟班説:“此次沿途保護這位夫人的,就是玉嬌龍之女,按親戚算也是外甥女。因為孫夫人這次所帶的行李極多,前天走在黃河邊幾乎被一羣強盜所劫,幸遇著一位俠女給救了,有人認識那位俠女就是玉嬌龍之女,因此孫夫人親身下車與那位俠女相認,俠女這才知道是她母親的表姊,因此同到我們縣衙,我們的老爺本是孫大人的門生。住了兩天,我可看見那位小玉嬌龍啦!嘿!真是仙女一般!平常看她,也不過是個小娘們,可是別惹她,若是惹得她顯出本事來,那可就不得了啦!”説著又吃了一個元宵。

    鐵芳卻連元宵也吃不下去了,趕緊就掏錢付賬,並要給那兩個人會賬。

    小跟班的卻拉住他連連説:“別讓!別讓!咱們兩便吧!”

    可是鐵芳把三碗元宵的錢已經扔下了,小跟班的站起來拱手道謝,並説:“你要是往京裏去就趕緊往東去追,他的官眷的車絕不會走得太快,一定能道街上;你要是説有親戚在王府當差,他們必能另眼看待,不然你就找孝義縣派了去跟著護送的老謝。老謝是個高身材,有力氣,好喝酒,你就提我,我叫馮仁善,他必能夠沿路關照你!”

    鐵芳也拱手説:“多謝!改日再見!”他就趕緊走了,雖然龍燈還在那裏要著,可是他想走過街去,就不顧一切地往人叢之中去擠,不想人太多,一時擠不出去,擠得他都喘不過來氣。他往前正擠著,突然覺得有個人揪了他的後腰一下,用的力氣還很大,可是他當時就脱開了身,扭頭去看,只見挨著的一個一個的頭臉全是陌生的人,他很覺得詫異。但緊接著就聽耳邊發出一聲怪厲的尖聲,當時人羣就亂了,你擠我,我擠你,把許多人都擠得趴下了,還有的被踏著發出喊叫的,又有婦人哭著喊叫孩子。鐵芳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他卻趁著這時候就跑過街,本想站在這裏看個詳細,但心中還有急事,也就腳步不停地回到了店房,他一直就去見邢柱子,問説:“你的腿傷怎麼樣了!”

    邢柱子説:“好了有八成了,不用扶著甚麼也能邁步兜了。”

    鐵芳就笑著説:“這也是你夫人的福氣。”

    那邊站立的荷姑立時臉兒又徘紅了。

    鐵芳又急急地説:“你們夫婦真是時來運轉了!”遂把剛才在元宵攤子上聽來的話説了一遍,就又説:“咱們今天就走,快些追上那位孫大人的官眷跟春雪瓶,你們就可以跟隨他們去赴京,就不必我再送了。你們到了北京也不必做買賣了,孫大人必然能夠提拔你們,這是一件極好的事,快些!快些預備著咱們當時就走!”

    邢柱子跟荷姑聽了,全都十分高興,夫妻二人立時就去收拾他們的行李。

    鐵芳趕緊又趕出屋去,説:“夥計!快給我備馬,再出去給我們找一輛車去,問他往東能給送到哪裏……”

    他正嚷嚷著,店掌櫃忽由門外進來了,問説:“怎麼?這就要走嗎?”

    鐵芳點頭説:“對了!因為昨天我説的那位做官的朋友,原來他是今天一早就往東去了,我們想趕上,有些事情還要拜託他給辦理。”

    店掌櫃卻擺手説:“先不用忙!不用忙!我有幾句話還要跟你説。”遂就拉著鐵芳到了鐵芳住的那屋內,這店掌櫃就面帶驚慌之色,向鐵芳悄聲説:“你是才由外邊回來不是?”

    鐵芳就點了點點,店掌櫃説:“你不知道大街上因為看龍燈出了事?”

    鐵芳説:“剛才我見街上的人一陣亂,可是不知道是甚麼事。”

    店掌櫃就説:“殺了人啦!殺的是城裏的袁秀才。平常袁秀才雖是個才子,喜歡跟人開玩笑,可也不至於得罪人,剛才他在人羣裏看龍燈,不知是被誰在後腰上紮了一刀!”

    鐵芳聽了,也不禁一驚,因為記得剛才自己在人羣裏也被人將後腰揪了一下。

    店掌櫃又説:“袁秀才是城裏有名的人,平日又跟本縣的縣太爺常大人有交情,常大人辦事最認真,衙門的捕役也都個個厲害,現在起,就在各處查拿兇手了,待會兒就許查到我們這店裏來。倘或要知道你不早不遲單在這時候走,那可就許有人疑惑你了,本來你們在這兒辦喜事,就有不少人都在胡疑瞎猜。”

    鐵芳一聽,覺著店掌櫃説的這話也對,同時又想春雪瓶既然還能驅走了強盜教官眷,今天又隨著官眷走了,可見她的病不重,沒有甚麼不放心的,在這裏再停留一天,明天往東快些走,也許還能夠追上她們。於是就點頭説:“好!現在我們就不走了,免得落嫌疑,明晨我們再走。多謝掌櫃的把這事告訴我,不然我真不知道。”

    當下店掌櫃就出去了,鐵芳在屋中卻不住驚疑。他知道必是有仇人在這裏,剛才那人羣中的仇人本來想要殺我,可是因為我一躲,他的刀才紮在那秀才的身上。今夜要待防備。

    於是他又去到邢柱子的屋裏,告訴他們今天不走了,詳情也沒有説,但當縣衙裏的捕役們氣勢洶洶地查到這店裏的時候,他反倒自然地出屋去看,倒沒有人疑惑他跟剛才那件事有其麼關係。他到晚間就將一輛往東去的車訂好了,並付清了店賬,可是他這一夜劍不離手,又未得安睡,次日晨起,僱的車來了,馬也備好了,於是他同邢柱子夫婦才離開了這地方而往東去。

    今天的天氣不大好,半空中飄著太多的烏雲,走在大道上,也許因為元宵節才過,商家還不大交易之故,所以路上的人很是寥寥。

    鐵芳就催著趕車的快些趕,他騎著馬在車後邊也走得很急,風倒不大,可是很冷,天上的烏雲一片一片往一處凝結,漸漸四下無光,又要落雪的樣子,趕車的倒説是:“不要緊,快到正月底還能夠下雪嗎?”

    鐵芳卻看著這陰天就有些發愁,依著他是道午飯都不吃,就急速往下走。可是他多加錢趕車的也不幹,趕車的原來有規矩,是一天至多走八十里,像這天氣,能走七十里就算是很勉強了。

    鐵芳雖然急,但趕車的他照舊跨著車轅抽旱煙,還自言自語地説開話兒,這條路上每一棵樹,甚至每個噴頭、石頭,他都熟悉極了,數得出來。到了中午,他自然就趕到一個村鎮上,這裏有他的熟飯攤,不容鐵芳不歇下來,他先跟鐵芳支錢,吃飯,吃完了飯還得喝茶,跟鎮上的熟人談天。

    鐵芳沒有法子,只得與邢柱子夫婦也都在這裏用了點鍋餅稀粥之類。鐵芳就向這裏的人打聽那官眷車的去向,有人就説:“你打聽的是陝西調到京都去的那孫大人的家眷嗎?昨兒比這還早的時候就由這裏過去了,六輛車,七八匹馬。”

    鐵芳就故件驚訝地問説:“那麼許多的人?”

    這裏的人就説:“人家是知府,是四品官,調到京裏更得升一級;再説那位官太太孃家的官更大,又是丫鬟,又是婆子、奶媽,淨底下人就佔了四輛車,跟隨保護的人更不計其數。聽説過黃河的時候還遇了劫啦!本來這一帶頗不平靜,西邊的道上有毛疙瘩,嘍-有七八十,東邊有比毛疙瘩更厲害的呢,恐怕那官眷的車,拉著那麼許多隻大箱子,走在路上哪個賊不眼饞呀!還得出事!”

    這才喝過茶的趕車的,卻説:“大爺!我想咱們也不要再走了吧?天氣可不好呀!”

    鐵芳生氣地説:“天氣不好你就不能夠趕車了嗎?”

    趕車的説:“我能夠趕,驟子也能夠走,我還不願意耽誤一天賠飯錢呢!可是走不了可怎麼辦呀?”

    這裏賣飯的人也説是:“常出門的人都能夠知道,路上的人既少,又是這天氣,可真是不能夠走。這鎮上有店,現在就有人住下了。”

    鐵芳確實也有一些猶豫,可是邢柱子因為是新娶的親,急著要找事做,他就不肯放過前面的官眷車輛。他在車上先著了急了,就嚷嚷著説:“我看這是東來西往的大道,絕不至於出甚麼事,甚麼打槓子套白狼的小毛賊,也絕不敢劫咱們,成羣結夥的強盜可又不能把咱們看得上眼。據我説自管往前去吧!本來昨兒就已經耽誤了一天啦!”

    於是鐵芳也決然説:“走!趕車的!你若能夠再趕出五十里去,我就加給你五錢銀子,多走十里多加一錢。”

    他懸出的這個賞額,不算是小,當時這趕車的也就振奮起來了精神,鐵芳又連他所吃的飯錢,喝的茶錢,全都代給了,他更不能夠不多賣點力氣,於是一車一馬就離開了這鎮街,又向東緊緊地行去。趕車的只揮鞭抽著驟子,也不再説閒話了,可是天色卻越來越陰沉,又行下有二十餘里,竟然簌簌地落下冷雨來了。這個地方是四外遼曠,可以説是“上不著村,下不著店”,又冷又荒涼。

    鐵芳又想起來他去在甘肅的那件老羊皮襖了,覺得若在手裏,穿上了也好,邢柱子在車裏縮著手腳,他的太太荷姑把新棉被也打開了給他圍在身上。趕車的卻為了十里一錢銀子,倒沒有甚麼怨言,反倒趕得更加起勁。

    這時路前路後,簡直再沒有別的人,可是他們又向下行了一會兒,忽聽身後蹄聲雜亂,自遠而近。鐵芳驚得一回頭從馬上隔著煙雨望去,就見由西邊飛馳來了四匹馬,鐵芳還以為也是冒雨趕路的,他倒沒有十分介意,可是不一會兒,那四匹馬就越來越近,人身馬影已露在煙雨之前。他就將胯下的劍柄按住,並吩咐車裏的邢柱子説:“可能有強人來了!你們不要怕!保護住你的妻子就是了!”

    這時趕車的也嚇呆了,幾乎將鞭杆兒扔在地下,鐵芳卻鏘然一聲亮出來那把寶劍,就冷笑著説:“用不著怕!你看我手裏拿的是甚麼東西?難道還敵不過他們四個人嗎?”説話之間,就聽“忽喇”

    的一聲,後邊的那四匹馬都已來了。四個人也都跟水耗子一般,連頭帶身全被雨淋濕了,鐵芳一看,其中就有鈎鐮檜焦袞,另兩個年輕人他不認識,但有一個老人,鬍鬚都向下垂水,較旁掛著雙鈎,不用問了,這老傢伙當然就是彌陵鎮著名的老俠客,人稱為“釣俠”的呂慕巖。

    鐵芳此時極從容鎮定,勒住了馬,持劍準備著,卻先冷笑著,同焦袞説:“真想不到咱們又在這裏見了面啦!雨很大你們追趕前來,是有甚麼事?”

    焦袞就從他的鞍旁摘下了鈎鐮槍,剛要上手,呂慕巖卻亮出來護手雙鈎趕過來,説:“焦袞你且退後!讓我來跟他説一説!”

    便指著鐵芳説:“你認得我嗎?我就是瀟陵鎮的鈎俠,我的兒子便是被你跟春雪瓶害死在祁連山中的呂通海!……”

    鐵芳説:“我久聞你是陝中有名的老英雄,令郎鐵爪鯤鵬也是一位好漢,我們是涼州府遇著的,他死在祁連山中的詳情請你聽我説!”

    呂慕巖幾乎要跳下馬來,暴躁著説:“你快不要説!我不願聽人提我兒子慘死之事,聽了我就要心痛。我諒你韓鐵芳的武藝也不是我的兒子的對手,必是春雪瓶那女賊殺的他!”

    鐵芳也忿然説道:“你兒子若不幫助山賊,春雪瓶也不會把他射死,春雪瓶原是一位女俠!”

    呂慕山石就哼哼地哈笑,説:“你也不必替她説好話,等我見著了她,我們再算賬,可是她現在甚麼地方!你不但得告訴我,還得帶著我們去,見著了她,我才能放了你,你聽見了沒有!快些把手中的劍扔了,聽我的話!”

    鐵芳冷笑著説:“你雖年老,倒真厲害!你説甚麼,我就得依甚麼!天下哪有這樣容易的事?我自從在黃河沿大王壩與你們分別之後,我就同著車上的這一對夫婦……”

    呂慕巖又擺著鈎説:“這件事你也用不著提!昨天告訴你……”向旁邊一指説:“這就是我的徒弟飛夜叉張保,若不是你小子命不該絕,昨天你就死在孝義城的大街上了。”

    鐵芳又冷笑。呂慕巖又説:“後來我們都已知道你住的那處店房,如果是你跟荷姑一同在那裏住,當夜我就去取了你的首級。可是聽人説,你給荷姑找了女婿,那附近知道你的人都説你好,因這事,我看你還不愧是蕭仲遠的徒弟,還有點俠義之風。你既是如此,我也不作小人之事,荷姑的事都不提了,咱們的事與他夫婦無關,現在叫他們自管走,我管包沒人再尋找他們!”

    鐵芳拱手説:“佩服!佩服!你説的話確實爽快,由此可見你鈎俠之名不虛!”

    呂慕巖瞪眼説:“可是我們卻不能放走了你!若是尋不著春雪瓶,你就休想活命!”更喝一聲:“快些放下寶劍!”

    説話之間,他就以鈎向鐵芳的手上去鈎,但鐵芳將劍一抬,當時兩件兵刃交碰在一處,鏘然作聲。鐵芳不由將馬向後邊退了一退,因覺得這老頭子腕力很大,鈎也很重。當下那鈎鐮槍焦袞,飛夜叉張保,也都怒目橫眉地要奔向前來。

    呂慕巖倒是將他們全都攔住了,説:“這個地方雖沒有別的人,可是我若叫你們幫助,那就是壞了我在江湖上三十年的名氣!”

    鐵芳説道:“呂慕巖!我可無意與你打鬥,因為你的年紀已很老了!”

    呂慕巖狠狠地説:“我雖然老,難道竟怕你這個少的嗎?我知道你自恃走過天山,到過祁連,吳元猛都莫能夠將你奈何,你就也看不起我,好!咱們就在這裏鬥一鬥,除非你跪地求饒,乖乖地領著我去見春雪瓶,不然我就叫你屍橫道旁!”説時雙鈎齊來。

    這種護手雙鈎,又名“虎頭鈎”,乃是兵刃之中最厲害的一種。兩面有刃,可以當作劍用,頭兒上又是鈎形,可以鈎壓對方的兵刃,還能鈎對方的腕臂,把子上是戟形的護手,刀劍都休想傷得著他,而把子的下端又很鋒鋭,如同槍頭,更加短刀,可以反過來刺人。如今呂慕巖使的這對鈎又特別重特別長,銀光閃閃,與鐵芳所見過的呂道海及飛虎鮑坤所用的不同,是分外的厲害。當下雨絲愈粗,天氣愈冷,路上愈多泥濘,天已愈發暗,邢柱子的車已趕出百步之外去了,焦袞等人也都退後很遠,這裏的老鈎俠就在馬上展開了他的雙鈎,同著鐵芳鈎來。

    鐵芳也在馬上擰劍刺去,呂慕巖以釣就鎖,然而沒有鎖住:鐵芳的馬向前撞來,劍如飛騰掠翅,側面砍來,呂慕巖急用雙鈎去架,趁勢擒拿,但鐵芳的劍忽而撩挑,忽而拋衝,總不令呂慕巖的變鈎佔勝。他的馬又極好,騰躍自如,呂慕巖就更怒了,又大喝一聲:“下馬來打!”他雖老而腰軀卻非常伶俐,一躍就跳下馬來,舉著雙鈎,威風凜凜地説:“小輩!你也下來吧!”但是韓鐵芳實在無心跟一個老頭兒賭這口氣,何況焦袞那三人又跑過來了,反正無論如何,今天自己一人也要敵他們八隻手。

    此時邢柱子在那邊就要下車,喊著稱:“大相公不用跟他們鬥氣了!他們一定要拼就叫他們衝著我來!”

    鐵芳衝那邊擺手,卻向這邊發出一聲冷笑,説:“誰同你們一般見識,我要走了!看你們能夠奈何我?”

    説時他就撥馬跟上了那邊的車,急吩咐趕車的快走。當時車更快,馬也更急,又冒雨向東面而去,可是那老鈎俠呂慕巖又上了馬,帶著焦袞等人都追趕了來,雨更大,究竟車輛不能走得太快,鐵芳的馬又不敢離開車,行了不遠,就被那四匹馬追趕上了。

    四個人擰槍的刺,舞鈎的鈎,掄刀的砍,鐵芳回身以劍迎擋,同時馬往前走,車也向前奔馳。幸因雨落得太大了,那四個人勢雖眾多,可是馬全沒有鐵芳的座騎好,所以不多時,就又將那四個人落在後邊,而眼前煙雨之中隱隱有一個小村,那四個人也不再追了,只聽見模糊的喊罵之聲説:“韓鐵芳小輩!叫你再多活半日!”

    鐵芳身雖未傷,而氣喘不勝,也無暇還言,馬又急進,車又快走,又不多時,便進到了村裏。那趕車的才哎喲出來,説:“好險哪!”又望了望鐵芳,説:“大爺!你可真行!”

    這個村子真是不大,統算起來不過二十餘户人家,而且是一個孤村,四面無靠。趕車的就把車停住了,用袖子擦了擦臉上濺著的雨水,就説:“大爺!咱們還能夠往下走嗎?”

    鐵芳説:“這裏有店房嗎?”

    趕車的説:“店房倒是沒有,這是百福莊,遠近的人都知道這是“白虎莊”,這村口有一塊大石頭,遠看著就像爬著一隻白虎,這村裏的強大爺恨我最熟,他好交朋友,過路的人沒盤費了,可以跟他借錢,遇著雨更不算甚麼。我帶著你幾位到他家中去歇一會,就憑你大爺這身武藝,他一定就得跟你交朋友!”

    車裏的邢柱子這時就説:“不行!我看這個地方也不妥,因為地名兒既叫白虎莊,又住著個姓強的人,咱們現在不是自己往白老虎的嘴裏鑽嗎?姓強的那個人,多半是強盜。”

    趕車的當時就露出不大願意的神氣,説:“你怎麼這麼説呀?強大爺是文武全材,論武藝,太極拳,八封拳都打得很好,各處的保鏢的都來跟他學;論文的人家去看病,脈氣看得好極啦:在鞏縣城裏開著百萬堂老藥店,每逢三六九進城去看病,人都擠著、等著、求著叫他老人家給看病,一看就得看一整天。”

    鐵芳一聽這話,心裏本來也是跟邢柱子所想的一樣,覺得想逃開仇人之手,卻又跑入了賊子的巢穴,但又知那姓強的人是個看病的大夫,且在縣城裏開著藥鋪,就想這個人大概還不是其麼橫行不法的人,遂就略略地放下了心。並想那呂慕巖等人之所以沒有追到村裏來,未必不是因這村裏有個他們所顧忌的人,那麼如今正好去拜訪這個人,倘能得此人之助,只要容自己在此歇宿半日,那就可以緩過力氣來再與呂慕巖等人廝殺。即或這姓強的人真如白虎一般的兇惡,那也沒有法子,反正呂慕巖的人多,而自己的勢弱,以單劍門他們五個人跟斗四個人,也相差不了多少。

    於是就向邢柱子説:“你們不必多疑心了,這個姓強的我是早已聞名的,如今我倒真應當去拜訪拜訪他。”就向趕車的説:“強家在哪裏?”

    趕車的説:“就在東邊。”

    於是鐵芳下了馬,牽馬相隨,那趕車的就拉著驟子往東走了不遠,就在一個巷口停住。

    這條小巷裏邊只有一户人家,是磚砌的門樓,黑門上油著紅漆的對聯,寫著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頗為文雅。而且這個門兒雖然並不怎樣顯赫,可是在這小村裏,恐怕是最整齊的一個門兒,也許就是本村的首富了。

    雨中,雙門閉得很緊,裏面隱約傳出小哈巴狗的吠叫之聲。

    鐵芳就向趕車的説:“你既是認識這位強莊主,你就去打門吧!你可以把話去實説,我是洛陽望山莊的韓鐵芳,路過此地,沒有別的事,一來是為歇息半日,二來是慕他的名,拜訪他。我因為出門時倉猝,身邊沒有帶著名帖,但你一提起我韓鐵芳的名字,料想他也能夠知道。”

    趕車的這時候發著怔,直著兩隻眼,不住地看著韓鐵芳就説:“哎呀!原來大爺你老人家就是韓大相公呀!”

    鐵芳説:“不必多説了!你就快去打門吧!可務必把剛才的事對他言明,他若是肯留我們歇歇,我們便進去!不然也請他不必客氣。因為我也看出來,這個村子太孤,又在兩天,我們也不願給人家多事。”

    趕車的這時確實也有些作難,就答應著上前拍門去了。車裏的邢柱子就向鐵芳説:“大相公不該告訴這趕車的實話。”

    鐵芳卻微微笑著,搖頭説:“不要緊!至多我再同那些人拼拼,或是他們把我捉住送往官府,叫我給獨角牛抵命,與你們夫婦絕不相干。我如今已經走到這個地方了,要藏名隱姓也是不行,只可惜我還沒有送你們追上前面的官眷!”

    他暗暗慨嘆著,就向巷口裏看去,只見那趕車的在那裏敲了半天門,裏面才把門開開,是一個男僕樣子的人,跟趕車的真是認識,趕車的又回首指了指鐵芳這方面,那男僕也不住直著眼睛往他看來。邢柱子卻又疑了心,向鐵芳悄聲地説:“我看這個人家不大妙!那趕車的説話也多半靠不住。”

    荷姑也害怕地,悄聲兒説:“不好!咱們就把車停在這兒待一夜吧!大相公你也到車上來,省得在雨裏淋著,不用上他們家裏去啦!”

    鐵芳笑著説:“那還不是一樣嗎?”又把才收入於行李卷中的寶劍拍了一拍説:“有這口劍我就不怕,你們也都不必怕!”

    那趕車的在那裏跟僕人説了幾句話,這裏也沒有聽清楚,他們就進院裏去了,並且把兩扇門闔上。

    雨聲更大,天色黑壓壓地,簡直跟夜裏是一樣了。邢柱子又説:“這趕車的一定靠不住。”

    鐵芳卻説:“不要多疑!”

    邢柱子又説:“可恨我沒帶著斧頭,不然到時我也跟他們拼命!”

    鐵芳連説:“用不著!用不著!你們夫婦雖與我同行,但剛才呂慕巖説的話,已將咱們分開了,他們不與你們為難,專同我作對!”

    邢柱子説:“他們説的那話,咱們還能真信嗎?”

    鐵芳也沒再言語,又待了一會,那兩扇門就又開了,只見趕車的跟那男僕又出來了,男僕的手中環高高舉著一隻雨傘,傘下就有一個人。這人年約五旬上下,身材不高,但是滿臉的連須黑胡,簡直連模樣都遮住了,令人看不清,穿的是長衣服,用手提著袍襟,腳下是兩隻塗著油的黑布雨靴,靴底不知有多少釘子,走起路來直響。他放下了衣襟,拱著雙手,哈哈大笑,説:“韓大相公!久仰大名,只恨無緣拜會,如今這大的兩,你大駕來到敝村,光降寒舍,真是光榮之至!請!快請到裏面歇一歇吧!”

    鐵芳也拱手説:“強莊主!我們今天也非特意前來造訪,一是因雨,二是因被鈎俠呂慕巖等人給追來的。話得先説明,不然我若到你府上給你惹出事情,那可實在對不起!”

    這個強莊主就連説:“哪裏的話?兄弟在敝處還略有小小的名聲,再説又沒有得罪過人,我想無論何人也不能不給我留點面子。請進來吧!只是不要笑話,寒舍太狹窄了!”

    這些和藹的話,使得鐵芳更不疑惑,於是先看著邢柱子夫妻下車進內,他自己也就進了門。車是否終夜就停在巷口他不管,他的黑馬卻絕不撒手,就自己牽進了院中,院中有一棵枯樹,他就將馬系在樹下。

    這強家是“三合房”,東屋的門開了,出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強莊主就説:“這是我的女兒!”

    隨讓著荷姑進到那屋裏,他卻將鐵芳跟邢柱子讓進北屋。這屋中陳設得很是古雅整潔,當中懸掛著一大幅畫,畫的是一隻吊睛白領的大老虎,邢柱子一看,立時就更露出了驚疑的神色,可是鐵芳知道,畫的這隻老虎必定是“藥王爺”孫思邈真人的那隻老虎,由此更可知這位強莊主確實開著藥鋪,確實是一位醫生,室中也有筆硯等陳設,還有接脈用的腕枕。強莊主先命人取來了乾衣裏,請鐵芳二人更衣、淨面,連襪子和鞋也都換了,茶也送上來了,燈也點上了,這強莊主就陪著鐵芳跟邢柱子談閒話。鐵芳只説邢柱子是他的盟弟,並把呂慕巖等人追迫之事,只略略説了,並未細述原由。

    這位強莊主名叫強永濟,號是子丹,他素聞洛陽韓老善人文佩,韓大相公鐵芳之名,可是鐵芳在洛陽所作的事,尤其是剪除了獨角牛之事,他並不知道。這強永濟會些拳術,也收過幾個徒弟,徒弟也有在外作鏢頭、作護院的,他自己可是沒有走過江湖,不認識甚麼江湖上的人物。

    鐵芳提起了鈎俠呂慕巖,他搖頭説:“不大知曉。”又提起了靈寶縣老劉昆之名,他卻説:“劉老拳師跟我倒頗有幾面之識,因為我曾被人請到靈寶去看過幾次病,這可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據我看,那人雖是個練武藝的人,可是還不粗暴,頗知理。”

    鐵芳就笑著説:“他如今老了,脾氣就變得暴躁了,也或許因為我有一點不對,才惹得他這樣處處與我為難,但也沒有其麼。我這人很懂得分寸,他們不逼我太甚,我也不會對他們怎樣,他們若是步步相逼,那我就不能再對劉昆、呂慕巖以老前輩對待了,我也就對他們不再客氣。不過我擔保絕對不會打攪貴府,今天如若無事,明天一早,不管雨住不住,我們就走,如果有事……”

    正在説著,忽見那趕車的慌慌張張地進來説:“可不好啦!那四個人都進村裏來了,那個年老的拿雙鈎的叫我進來告訴你,説是他們在村外等候你,請你出去再較量較量!”

    鐵芳聽了,不禁神色一變,冷笑一聲,點頭説:“好!你就出去告訴他們一聲,説我這就去再會他們,叫他們在村子的東口外邊等候著我!”

    邢柱子忿怒他立起身來説:“我出去見他們吧!”

    鐵芳用手把他攔住,強永濟也站了起來,説:“這樣地逼人,簡直是強盜了!讓我去對他們理論理論!”

    鐵芳也趕緊給攔住,説:“強老前輩,你出去若有一點好歹,那找更是對不起你了。如今我身遭此事,我就自身出去對付,還免得旁人受我的連累!”

    強永濟發愁説:“你一個人怎能夠打得過他們四個人呀?”

    鐵芳搖頭説:“不要緊!我不願傷人,或許也不至為他們四人所傷!並且,我能夠應付便應付,若是不能應付,我就脱身一走,到不遠之處去請了我的朋友來,只是……”

    説到這裏鐵芳更是言辭慷慨,態度昂然,就拱手説:“強老前輩,我們素昧平生,如今竟蒙你這樣款待,可見你熱心俠腸,至可欽佩。我這盟弟邢柱子與他的夫人,原是新婚,並且是一對患難的夫妻,我現在叫他們在貴府上,尚請多加照應,等到天晴之後,再叫他們往東走……”

    強永濟就説:“這個你放心好了,我家也有兒媳和閨女,除非他們強盜結夥而來,連我家裏的人也都欺辱了,我才護不住你盟弟夫婦。不然,我也會幾拳,在外邊我也有弟子,這村子雖小,我若呼喚一聲,也能有三二十個壯丁,我絕不會叫他們夫婦受半點屈辱。”這強永濟説話的時候,連鬢的鬍子全都倒豎起來,簡直比畫兒上的那隻老虎還要厲害。

    鐵芳就深深打了一躺,説:“既這樣,我就拜託了!”他就進去更換衣服,他們剛才脱下來的衣服擱在裏屋的火爐旁邊,這時烤得已快乾了。

    他正在烤著,邢柱子就追進來,含著眼淚急急地向著他問説:“難道你真要出村子跟他們再鬥嗎?”

    鐵芳説:“我若不去,他們也能夠到這裏來,還顯得咱們不是大丈夫!”

    邢柱子説:“你一個怎鬥得過他們四個,你這一出門,性命就難保呀!”

    鐵芳卻嚴肅地説:“兄弟你千萬不必掛心,你只護住你的妻子要緊!”又悄聲囑咐著他説:“這裏,我雖看出是十分可靠了,但你還須時時謹慎防備。”

    鐵芳更小聲地説:“你可千萬不可冒昧地就出去幫助我,那無用!我也不與他們多鬥,我只要脱身走開,去追上雪瓶。”嘆了口氣又説:“我本想不必找她,因為她正在病著,但如今我一看,非藉她的力量不行了!”

    邢柱子也無話可説了,但還不住愁煩、忿恨,鐵芳倒是神色自若,急急地換了衣服,又到外面去裝束好了馬匹,他就又拱手向強永濟作別。強永濟已取出兩口刀來,給了邢柱子一口,他自己拿著一口,衣服也挽了起來,袖頭更都挽起。依著他還要跟出村子去,但被鐵芳極力地攔住,鐵芳就牽著馬出門。

    那趕車的身披著油布的衣裏,在雨中淋得跟個落湯雞一樣,驚慌得又像是一隻受傷的兔子,他説:“那四個人都在東村口外了!”

    鐵芳點點頭,若不在意,並且從容的由身邊取出來一塊銀子交給趕車的,趕車的用雙手接著。

    鐵芳就上了馬,出了巷口,轉往東邊,一出村口他就又抽出了寶劍,只覺得雨更大,天更黑,在煙雨茫茫之中,對面都難以看得見人。

    他的馬蕩著泥水,徐徐地往前走,走了不遠,就被那四匹馬攔住了,他的寶劍當時向前就扎,卻被呂慕巖以雙鈎壓住。

    呂慕巖大聲地説了許多話,在雨聲中,雖相離極近,卻也很不易聽得清楚,飛夜叉張保又幫助他重説了一遍,鐵芳才明白。

    原來那老劉昆和小哪叱,那些人是跟他們分成了兩路,他們是在孝義縣,那些人現在卻是在鞏縣住著。如今呂慕巖説出三項辦法來,第一是當場決鬥,分出來個生死,第二就是叫鐵芳隨他們到鞏縣,去見老劉昆,第三就是他得帶著去找春雪瓶。

    鐵芳卻大聲地説:“三件事我全依你們!若要鬥,當時鬥;若要見劉昆,當時就去見;若要找春雪瓶,那也很容易,我一定能夠把她找了來,你們可是不能隨著我去,我也不能先告訴你們她現在何處!”

    呂慕巖暴躁地説:“好!你就先隨著我們見劉昆去吧!”

    鐵芳説:“且不要忙!你們先發下誓才行,不能在我隨你們走後之時,你們又分出人去謀害荷姑跟她的丈夫。”

    呂慕巖説:“你把我呂慕巖看成無信的小人!我説了不準人去找荷姑,就絕不會再去,縱使劉昆不聽我的話,我也能夠跟他們翻臉!況且強永濟也是有名的拳師,我們若打算攪他的家宅,也不必又叫你出來了!”

    鐵芳點頭説:“好!我不怕你們,我自覺得是好漢,現在我就隨你們走吧!走!走!我在前!”

    當下他催馬緊走,那四匹馬在後緊隨。

    雨聲簌簌,風聲悽悽,馬蹄踏著泥水,發出雜亂的聲音,鐵芳的馬快,他們那四匹簡直追不上,可是鐵芳絕不逃跑,還時時停了馬等候著他們。如此向前緊行,行了又有二十多里地,便望見了鞏縣的西關在雨中幾點模糊的燈光了。更往前急走,少時就進了西關。

    呂慕巖卻喝著説:“停住!停住!”

    這時雖已有初更時分了,大街上倒還有打著傘的人往來,酒樓茶肆也都還沒有滅火。

    鐵芳將馬勒住,就高聲地喝叫著説:“老劉昆現住在哪家店裏?你們現在就領著我去見他吧!”

    呂慕巖過來,連鬍子都往下垂水,氣喘吁吁地説:“鐵芳老弟!”他這時忽又特別客氣了,接著説:“你敢同我們到此地來,可見你的膽子壯,夠朋友,是一條好漢!但是實不相瞞,我們跟劉老師傅他們分了手,雖言明是他們到鞏縣來等我們,可是我們也不知道他住的是哪家店房,好在一找便能夠找得著他,先叫這位焦兄弟跟張兄弟陪你去喝兩盅酒,我們去找他,然後再商量。”

    説到這裏,又暴厲地大聲説:“你既來到這裏,就都好辦了,我們的人多,絕不能欺負你單獨一個。你放心,絕不至於太難為你!”

    鐵芳卻不住地哈哈大笑,鈎鐮槍焦袞指著街上説:“迎春樓酒飯館裏邊很寬敞,咱們進去吧?”

    鐵芳點頭説:“好!我們也應當用晚飯了。”

    於是向呂慕巖拱拱手,他們三個人就下了馬,一齊攜帶兵刃及隨身的東西。這裏的掌櫃本來也預備叫廚房封火了,可是見三人渾身都濕,各亮出來刀劍,樣子十分地兇,鈎鐮槍焦袞又説了一個人的名字,甚麼“黑呂布梁大爺”,那多半是本地的一個有名有勢的人,掌櫃的一聽這三個人是他的朋友,就不敢怠慢。樓上並無別人,只有他們三個人佔住了一張桌了,於是就要酒、要菜飯,一會兒,酒就先上來了。

    外面的雨聲仍然簌簌地響著,鐵芳就笑道:“好天氣!”斟了一杯往下飲去,各自誰也不讓誰。

    焦袞是時時預備著他的那杆鈎鐮槍,時時觀察鐵芳的神色,並不説一句話。

    那飛夜叉張保倒是説:“韓兄!他們最恨的還是春雪瓶!你帶著他們把春雪瓶找到,也就沒有你的事啦。若細説起來,咱們都是好朋友,都生在潼關裏外,跟同鄉是一樣,何必如此仇視呢?”

    鐵芳笑得幾乎噴出酒來,説:“張兄,你這個人倒是很老實,我知道你是好意勸我,我也就不必再説甚麼了。”把臉向下一沉,指著焦袞説:“假如這話是他姓焦的説出來,我當時就提著他的腿把他扔下樓去。”

    焦袞立刻驚慌,抄起了他的鈎鐮槍。鐵芳依然從容鎮定地説:“我也是堂堂一條好漢,何況又一點也不怕你們,並且也沒太把你們看在眼裏,我用得著叫春雪瓶那樣的高人也出來嗎?”説著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張保説:“既是這樣,我就不能夠跟你再説話了。”

    焦袞忽然用拳頭一擂桌子,説:“你跟他廢甚麼話?他還能夠活到明後天嗎?”

    此時鐵芳突然端了一腳,連凳子帶焦袞,還有酒杯,全都摔倒在樓板上,嚇得瑞著盤子的茶倌直喊叫。

    鈎鐮槍焦袞惱羞成怒,擰槍向鐵芳就扎,被鐵芳將槍揪住,用力一套便奪了過去,焦袞不容鐵芳抽劍就掄雙拳直撲上去,二人相扭起來,把樓板震得亂響。

    張保土來勸,也勸解不開,二人相扭了半天,結果是鐵芳將焦袞的身子揪了起來,就猛力向窗外推去,焦袞也是極力地掙扎,又掙扎了半天,連窗欞都給擠斷了,結果鐵芳便把焦袞給扔出了樓窗。

    但窗外還有一層屋擔,焦袞並未摔落下去,他大聲地詬罵,掄著已劃破流出血來的拳頭向裏還打。鐵芳也隔著窗“砰!砰!”打了幾拳,一拳很重的何在焦袞的胸膛,焦袞就跌下了樓去,大概至少也得半死的躺在雨中的街心了。

    鬧了這半天,飯館的人個個面如土色,張保也要走,卻被鐵芳把他揪住,按他坐下,説:“你不要走,沒有你甚麼事。”他照舊以酒頻斟,談笑自若,並勸張保説:“你不要跟他們在一起胡混,我倒不要緊,我向來是得不傷人便不傷人,能不得罪朋友。也就不得罪朋友。不過早晚春雪瓶是要來的,那時,她的劍下可實在沒有輕重。”

    這個飛夜叉張保聽了此話,越發地渾身顫慄了,他簡直又要走,他坐不住了。

    鐵芳就勸他説:“我並不是怕我多一個對手,但我勸你走,還是趕快就離開此地,離開他們那些個人吧!”

    張保點了點頭,立起,向他拱了拱手,挾著刀就下樓去了,這裏鐵芳照常地一個人吃菜用飯。掌櫃的毛著腰,帶著驚恐,露著笑容,剛過來,好像是要勸鐵芳別再生氣,又像是要勸鐵芳也下樓。然而鐵芳不容他説話就掏出一錠銀子來給他,説:“這還不夠賠償你這扇窗門的嗎?”

    掌櫃的連連拱手説:“這銀子我們可不要,只請,只請……大爺顧念我們小買賣人!”

    鐵芳也不禁嘆了口氣,説:“如今的事,大概你也看出來了,我實在是被他們逼迫到這裏來的。

    我等著他們,他們再來人時,我一定拉著他們到外面去理論,絕不再在你這樓上鬧了。剛才的事,實在對不起,這銀子無論如何你也要收下,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我姓韓,名叫鐵芳,今天咱們先交個朋友,將來我若再路過此地之時,再向你重謝!”

    説得這酒樓掌櫃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可是他才道了謝,將銀子收了起來,忽聽見樓梯又“咚咚咚”地直響,掌櫃的忙回身,他並不敢跑到樓梯口兒去看,卻躲進那間放置傢伙、盤碗的屋子。由樓梯上來了五個人,鐵芳這時本不想再喝酒了。可是見他們來了,反倒又斟了一杯。來的這幾個人之中倒沒有老劉昆,仍然是呂慕巖為首,這呂老頭子連乾衣裏都沒有換,就提著雙鈎又來了,他先問説:“飛夜叉張保往哪裏去了?”

    鐵芳説:“他自己走了,我哪裏曉得?”

    呂慕巖面雖充滿了怒容,卻並不發作,可見他是將氣忍了忍,他説:“韓鐵芳!在我走了這一會的時間,你可又打傷了焦袞,我們不想是跟你客氣客氣,如今卻又客氣不得了:剛才我們已見了劉昆老師傅,他説他要再會會你!”

    鐵芳答應著説:“好!”説著提起劍來,霍地就站起身來,要跟著他們走。

    呂慕巖又擺著手説:“不要太忙!今天天太晚了,雨又沒有住,再説鞏縣這個地方又沒有合式的揚子,武藝怕施展不開。”

    鐵芳説:“我倒是不在意,在屋裏我也敢跟他較量較量。”

    呂慕巖説:“可是劉老師傅向來跟人比武都得挑地方。尤其這次跟你,總得光明正大,不能在小揚子上動手,不能以老欺少,也不能夠以多勝寡。”

    鐵芳説:“這些廢話你不用説,既然劉昆不願在雨天夜間交手,那就因為他年老,我可以等待他一二日都不要緊。”

    呂慕巖點頭説:“好!這又算是你懂得交情,那麼,剛才焦袞的那件事也就不必提了,現在我們已經替他找了安身處,就是斜對開的宏興店。”

    鐵芳聽了這話,卻又不禁有些生疑。

    呂慕巖又説:“所有的店飯錢全都由我們給。”

    鐵芳搖頭説:“那倒不必操心。”他拍了拍自己的行李捲,説:“我這次出來,攜帶的金銀倒很多。”

    呂慕巖身後邊站著的四個人全都瞪著眼向他這包袱來看。另慕巖又説:“那麼就請吧!明天雨若是住了,後天我們就一同往東,走幾十裏地就是虎牢關。”

    鐵芳似乎很感興趣地説:“哦!虎牢關。”

    呂慕巖説:“那是三國時劉備、關公、張飛三戰呂布的地方。現在那個地方空曠無人,正好決一高低,況你韓鐵芳是少年英雄,不亞於當年的呂布。”

    鐵芳笑著説:“你太過獎了!我哪裏敢比古人,不過當年劉關張三個人打一個,到後日在虎牢關你們不要説只有三個人,就是一齊上手,我也奉陪。現在,我還要吃飯,你們諸位就請便吧,待會兒我會自己去找那家店房去住,即使是一家賊店,我也要去住!”

    呂慕巖説:“這是甚麼話?你太看我們不是朋友啦!”説時見鐵芳又坐下了飲酒吃菜,他便提鈎拱了拱手,遂與那四個人一同下樓梯去了。

    這次並沒有人再來攪鬧,那掌櫃的就放心出來了,鐵芳就問他:“那宏興店是怎樣的一家店房?”

    掌櫃的説:“還好,是一家大店,是本地的有名人物黑呂布開的。他那個店房倒不欺負人,只是不能欠他的店錢,若是欠了錢,剝下皮來也得還給他。”

    鐵芳笑笑説:“我倒不至於欠他的店錢,因為已有人答應給錢了,不叫我化費一文。”

    這掌櫃四下看了看,才悄聲説:“我勸大爺你還是快些走吧!”

    鐵芳卻搖頭説:“不要緊。”

    此時他已吃跑了,酒他本來是不大喝的。如今因為忿怒,才喝了兩杯,但已覺得有點暈了,就不敢再飲,同時也不願再在這裏多耗功夫,使得這裏的掌櫃的不得安寧,夥計也把自己看成了不起的人似的。他就要算算酒飯錢,可是這裏的掌櫃的拉著他,扯著他,無論如何也是不肯再收錢。

    鐵芳只得拱了拱手,説:“那麼,就明天再説吧!”他提著行李包袱跟寶劍,就走下了樓梯。

    樓下面只有一兩盞燈,十分的昏暗,迎著門涼風兒吹到他的頭上,他更有些醉意了,腳都發軟。

    可是樓下已經有三個人,其中的兩個大概就是剛才跟著呂慕巖的,都握著刀,一句話也不發。一個卻提著個不怕雨淋的玻璃燈,裏邊點著燭,玻璃上用紅油漆著「宏興老店”四個字,原來正是來接他的。

    這個店小二,遞著笑顏,説:“韓大爺的馬我們已經叫人給牽過去啦,那邊的屋子也都收拾好啦,就請韓大爺過去歇著吧!”

    鐵芳點了點頭,店小二打著燈就在前面走,出了這家酒樓,就見滿天陰雲,一街泥水,雨淋在店小二帶著的草帽上還作出“嘩嘩”的響聲。鐵芳還時時的提防著身後提著刀的那兩個人,又不知那鈎鐮槍焦袞是摔死了沒有,是在哪個時候被抬走了的。

    到了斜對面的店中,他不放心他那匹馬,叫店小二領著他先到棚裏看了看,看見了那匹鐵騎,他才沒有説甚麼。店小二又領著他到房裏,確實是很乾淨的房子,有桌有椅,還掛著對聯,大概官眷才應當在這裏住,牀上的半新被褥已經鋪好,一壺熱茶也放在這裏了。

    店小二就説:“大爺把濕衣裳鞋襪都脱下來,我們拿去給烤一烤吧!明天你好穿。”

    鐵芳説:“好。”遂就都脱下來,順便即躺在被裏,店小二就出屋去了。依著鐵芳,身體既疲乏,且又有些醉意了,他真想大睡特睡,可是卻不敢,忽聽屋門又“呀”地一聲響,自己就開了,又把鐵芳嚇了一跳。他趕緊打開了行李拿出來一身半濕的衣褲鞋襪都穿上,到門前去看,見院中也是昏黑地,除了櫃房,簡直沒有燈光,別的屋中也不知有客人住沒有,雨還是不住的下著。

    鐵芳就掩上了門,並搬了那張桌子頂上,在桌子上並放了一把椅子,然後才熄燈去睡。劍就放在枕邊,一時他卻又睡不著,實在,他對目前的事是非常發愁,虎牢關那個地方一定空曠,劉昆若是佔上風便罷,他若是敵不過自己,那時呂慕巖等一干人必要齊都上來,除了春雪瓶她有暗器可用,像我這隻憑一刀一槍殺砍的人,實在難以敵擋他們這些人。真若是死在老劉昆的手裏,死在虎牢關,那實在是太冤枉了,但事已至此,自己若像那飛夜叉張保似的,一害怕就逃跑了,豈不惹人恥笑?

    他不禁暗歎了口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就昏沉沉地睡去了。在睡夢中他忽然覺得眼前一亮,他就驀然驚醒,掙開了眼睛一看,見已有人進到屋裏來了,卻是一個穿著鹿皮背心,背後插著寶劍的女子,正以纖手點那牀旁邊放著的蠟台。雲髻上蒙著青紗帕,沾著雨水,側臉兒是那麼莊嚴而秀麗,正是春雪瓶。

    鐵芳就趕緊坐起身來了。春雪瓶扭頭一看他,就不讓他説話。他卻看比雪瓶的臉上仍有一副病容,他就忍不住問説:“病還沒有好麼?”

    春雪瓶卻沒有回答。鐵芳又看見頂門的桌子跟椅子都跑到一邊去了,原來沒有用,門頂得雖那麼嚴,但春雪瓶進來了,自己竟連一點聲音也沒有聽見,真是羞慚!

    雪瓶把燈點上,這才站在牀前正色地説:“我因為有病,這兩天又覺得重了,我才不能夠跟著我爹爹的表姐她那輛車走。我是在西邊一個村子裏歇下的,歇了有兩天啦,那村子靠近大道,白天下雨的時候,就聽村裏的人説看見有幾個騎著馬帶著刀的人跑過去了,我怕的是有賊人又追上前面的官軍去打劫。”

    鐵芳説:“村裏人看見的一定是我跟呂慕巖他們,我是跟隨著他們來的,預備後天與老劉昆到東邊的虎牢關去決一雌雄。”

    雪瓶卻不管他這話,只是仍然説:“我十分不放心,到晚間,剛才,我又聽見了村中的狗叫,大道上有馬蹄聲,我想半夜裏在雨中騎著馬行走,絕沒有好人,我出去了就把他射下馬來。過去問了問他,他自己説名叫飛夜叉張保。”

    鐵芳説:“唉!那人是在這對過的酒樓,因為我勸他不要幫助劉昆,我又提出你來,把他嚇跑了的,不想他又碰到你的手裏!”

    雪瓶説:“我射得他並不重,我又放他走了,由他口中我才知道些韓大哥的事。我知道韓大哥被他們困在這裏的酒樓上,我才趕緊來救韓大哥。”

    雪瓶口中一連説出好幾個“韓大哥”,鐵芳倒覺得臉上直髮熱,他此時很是件難,第一是人家病著,又是深夜冒著雨前來,應當讓人家到牀上來歇歇,自己得趕忙爬起來才是。同時雪瓶既然來了,還能再叫人回去嗎?只好明天叫店家詫異一下吧,屋子裏忽然多添了一位女客。再説,雪瓶此時的態度頗有些脈脈含情,自己又為甚麼不依著父命母言,而與她説明白了很想跟她成親呢。

    想到這兒,心絃不禁發緊,不單是不好意思,而又有些害怕,怕碰個壁。怔了半天,方才問説:“現在姑娘是騎著馬來的嗎?”

    雪瓶點點頭説:“對啦!我來的時候,那酒樓已經關上門,我把門叫開,向他們問明瞭你住在這裏,我就趕緊來了。馬還存放在酒樓的門外,我還要趕忙去取,不然……”

    鐵芳卻下了牀,擺手説:“不要忙!老劉昆並沒有多大的能為,那酒樓中的夥計又都很老實,馬寄放在那裏絕不會丟。先請姑娘坐在牀上歇息歇息,待會我還有話要對姑娘説。”

    他用手拍著牀布,拉展開被褥,就請雪瓶登牀去歇息。雪瓶身上的皮背心跟衣服本來也多半濕了,但她有點不願去捱著那被褥,搖了搖頭,笑著,她這一笑更顯得美,但也更顯出病傭傭的樣子來。

    鐵芳倒不由得嘆了口氣,就正色説:“雪瓶!以後你不要跟我再客氣了,你也不要再叫我韓大哥,我的身世,惟你曉得,我不姓韓,在韓家的那陳芸華,她現在是佛門弟子了,她已經不是我妻子,我如今只能説是你爹爹的兒子,是你的義兄!”一説到這裏,忽然感慨流淚,接著又説:“以後,我們若作義兄妹也行,若一一遵依我父母之意,我們……”

    他把這話頓了半天,結果是把心一橫爽直地説:“若作夫妻也對!”

    這話説出來,他料到雪瓶是要翻臉的,所以他簡直不敢向雪瓶的臉上看。只見雪瓶忽然扭轉了身去,把個婷婷的背影對著他,那背後的寶劍沾著雨水珠,映著燈光閃閃地發亮,繡花的腰帶上還掛著個小皮口袋,那就是百發百中的最厲害的箭囊。

    鐵芳又説:“姑娘你不要惱,這是我心裏的話,我不能不對你説,你願意或不願意,都沒有甚麼。現在還是你的病體最為要緊,你應當先養病……好!你就先躺在牀上歇息一會去吧!我去把你那匹馬取來,牽到這店裏。”

    雪瓶忽然回身,一把握住了他的腕子。鐵芳就覺得她的手指頭涼極了,同時且雪瓶的面色慘然,淚已流下,但她的態度很是急躁,搖著頭説:“不用去取馬,我這就要走!”

    鐵芳吃了一驚,只是春雪瓶把他一推,遂即開了門自己走出,鐵芳趕緊跟出去看,卻已經沒有雪瓶的蹤影。

    夜雨悽悽,四周寂靜,呆了半晌,聽街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少時也聽不見了。鐵芳這時的心裏簡直比雨水還要涼,他只得回身進到尾中,懶懶地重又閉嚴了門,站立著對燈發呆,心説:“原來如此呀!她並沒有半點意思要跟我成親呀!唉!我也太莽撞!”恨不得打自己幾下。他上了牀,先是後悔惆悵了半天,後來倒覺得心事皆無,正好明天去找老劉昆,跟他們拼出個生死,死了、爽快,活著、飄流四方,也倒悠閒。

    當時他就吹滅了燈,重蓋上了被,可是翻來覆去地總是睡不著覺。不覺到了次日天明,他就振奮著精神,趕忙起來,整衣擦劍,付清店錢,並打聽出來本地的那個“黑呂布”的住址,他就自己去匆匆備馬;然後,他才要在這雨雖止,天尚未晴之下去找黑呂布,獨鬥老劉昆。但見門的那邊早站著四五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呂慕巖的手下,昨天與自己交過手,拼過命的。

    這人就很兇橫的樣子,説道:“韓鐵芳你起來了,劉老師呂老師他們有話,今天叫你到虎牢關那邊等著他們,他們隨後就到,還叫你有甚麼後事,快著點預備!”

    鐵芳怒罵道:“渾蛋!虎牢關在哪裏?”

    這個人傲然的指明瞭路徑,鐵芳就點頭説:“好!我立時就去,今天他們若不去,我等到明天,明天不去我等到後天,倒看他們是英雄還是鼠輩!”

    牽馬往門外就走,一腳向這人踹去説:“快滾回去,將我的話告訴那老匹夫,叫他們人越去的多越好!”

    這幾個人只是往後退,也都沒敢還手。鐵芳就出門上馬,忽然揮鞭,烏龍騰飛,泥漿亂濺,他就離了鞏縣,獨赴虎牢關。虎牢關是屬成皋縣所管的一個地方,北臨著黃河,東西是秦豫往來的要道,這個地方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

    當年漢劉邦與西楚霸王項羽也曾在這裏相持,最著名的就是後漢時的三雄戰呂布,至今故址猶存,令人想起當年騎赤兔馬,使方天畫戟的温侯英姿。鐵芳的馬如今來到這裏,也不禁蒼涼而生懷古之情,且又慷慨奮發要以温侯自命。

    雨已住了,但天上仍飄著薄雲,地下更滿是泥水,附近有一座很大的市鎮,街上非常熱鬧。原來因為昨日那場雨,把過往的仕宦、行商都留在這裏了,到如今還不能走。因為路太難行,家家的客房都住滿了,車馬都滿帖了街,有的倚著店門,看雨後的街頭光景,有的穿著釘子鞋、油布靴,出來或是到鋪子去買東西,或到酒店去消磨這半日無聊的光陰。這些人的形色不一,還有不少都是過往辦公差的官人。

    這時已快到晌午了,鐵芳想要找一間店房用飯,但是一連問了三家店,都是住滿了,連插足的地方也沒有了!最後又來到了一家,牽著馬擠進店門來就大聲叫著:“夥計夥計!”

    店夥正在院裏,就愛理不理的樣子,説:“沒房子啦!上別處去吧!”

    鐵芳説:“別處我都問過了,也都説沒有房子,那麼,我先把這匹馬寄存在你們這裏吧!”

    店夥又搖頭説:“不行!馬棚也沒有地方啦!誰叫你不早來呢?我們不能把別人的馬拉開,去餵你這匹馬,快上別處去吧!”

    鐵芳這時的氣很盛,聽了這話,他就罵道:“渾蛋!你説的這是甚麼話?”

    店夥也扭轉頭來,瞪眼問説:“你這人,怎麼罵人呀?”

    鐵芳説:“因為你説話不像做買賣的。”

    店夥跳起來説:“我的話哪句説錯啦?本來店裏就沒有房子了!難道還為你現蓋一閒?”

    旁邊有客人聽見,都説:“你怎麼這樣説話?”

    店夥還是不服,鐵芳把繮繩撒了手,氣忿忿地提著鞭子過來就要打這店夥。但忽聽東屋裏有女人的聲音驚慌著説:“哎喲!原來是韓大相公!”説話之間,屋門就開了,有夫婦二人同時趕著出來,又驚又喜,都深深地行禮,同時叫著:“韓大相公!”

    鐵芳一看,原來是蝴蝶紅跟範彥仁,蝴蝶紅嬌豔如昔,衣服華麗,儼如命婦,範彥仁也不是那窮書生的樣子,也發福了。

    鐵芳不再理那個店夥,就轉怒為喜,笑著説道:“想不到竟在這裏遇著故人,你們夫婦怎會來到此地?”

    範彥仁跟蝴蝶紅這時都似乎手足失措了,因為太喜歡了,趕緊就往他們的屋裏請鐵芳。

    鐵芳看到人家夫婦的身份,想到自己的處境,本來不願進去,但範彥仁夫婦竟過來,每人拉著他的一條胳膊,執意往裏讓他,範彥仁並向那店夥説:“把韓老爺馬上的行李卸下來,拿到我屋裏來!”

    那店夥真是前據而後恭,把腰彎得快到了地,連聲答應著:“是!是!”

    鐵芳便被他們夫婦挽進了屋內,這間店房倒很乾淨,椅子上放著他們的行李,雖然無多,但是很可以表示他們的生活是很寬裕了。據範彥仁説,原來他不僅是附近-水縣衙的典史,最近已升為縣丞了,縣太爺之外,全縣就數他大了,鐵芳拱手向他們夫婦賀喜。

    範彥仁又説:“上次回到洛陽,我們原想是給大相公叩頭謝恩,卻未料大相公那時還沒有回去。”

    鐵芳又拱手説:“只要範兄步步高昇,你們夫婦永久有畫眉之樂,一直白首到老,那我就欣喜極了,甚麼叫作恩?又有甚麼可謝的?範兄你若再提,那就是拿我沒當作朋友。我韓鐵芳離家已有一載,飄流各地,頗覺得閒適,故人之中,我只還沒有忘了你們賢夫婦,如今卻又在此萍水相遇,很好!我正好再請你們夫婦喝幾盟酒,再給你們賀賀。但我不願在此多待,我陪著你們吃兩杯酒之後,我就還要走,因為日前我還有要緊的事,不然我也不會來到這虎牢關!”

    忽然見範彥仁神色驚慌,先把屋門帶嚴了,然後才探著頭,悄聲地問説:“大相公到旁處去還有甚麼事?莫非還是為那……獨角牛死了的事嗎?”

    蝴蝶紅在旁也説:“當初大相公是為我們,才跟獨角牛結的仇,如今,害得大相公倒有家難歸!”説著,她覺著對不住,竟自悲痛了起來。

    鐵芳倒很覺得驚異,就笑著説:“原來這些事,你們夫婦都知曉了!”

    範彥仁説:“因為大相公對我們有那樣大恩,所以大相公的事,我們不能不就要關心,只要遇見人,我們就常常設法打聽,因此關於大相公的事,我們知道的很多。我們聽説大相公曾到新疆去過,在那裏另娶了一位婦人,武藝精通,乃是宦門之女,名叫春雪瓶!”

    鐵芳搖頭笑著説:“這一件事,你們就打聽錯了!春雪瓶不過與我見過面,卻哪裏算得是夫婦呢?”説到這裏,不由得嘆了口氣。

    蝴蝶紅更顯得開心地問説:“為甚麼外邊的人,只要是知道大相公之名的,就都這樣的説呢?莫非……大相公本來已經娶了那位小姐,後來又出了甚麼變故嗎?”

    鐵芳搖頭説:“也不是!”遲疑了一下,才慨然地帶笑説道:“我也只能同你們説,因為我不願對故人説半句假話。我的妻子陳芸華在家裏已是一心拜佛,萬念皆空,她是佛門弟子,將來必能夠得道,不再是我這個俗人的妻室了。至於春雪瓶不但是我的好友,且是與我有親,我遵依著父母之命,感念她多番救我助我之恩情,也曾有意與她結為夫妻,誰料結果是落花空有意,流水本無情!”

    這兩句話他説了出來,那讀過五經四書的範彥仁倒是沒有聽明白,琵琶巷裏出身會唱小曲的蝴蝶紅,立時可就瞭解了這兩句話,她就不再細問了,只説:“那位春小姐必是有本領的人,有本領的人就有脾氣!”

    鐵芳搖著頭微笑説:“其實她也沒有甚麼脾氣,我想,不是她嫌我的武藝不佳,就是不知我哪一句話説錯了,使她惱了。這本來是一件小事,我們也不必再多提了!如今你們既是盡如我的事,我可以告訴你們,我今天到虎牢關來,是為等候著跟人決鬥拼命,我們在這裏談著話,説不定待會就有一羣強盜、拳師,連男帶女,三四十人,個個持著刀劍前來找我拼命,我就許被死在這院中,把你們也連累了!”

    範彥仁挺起腰來説:“這不會!我想他們誰也不敢,這地方雖不是我們的地面,可是我能夠去見這裏的縣官,託他派了衙役來這裏保護大相公!”

    鐵芳又拱手一笑,説:“但是,範大老爺!你得想一想,我是在洛陽殺死了獨角牛,河南府正在緝拿的兇犯呀!”

    範彥仁説:“這不要緊!至多我捨棄了這項紅纓帽!”

    蝴蝶紅也搖頭,決然地説:“這不要緊!我們倆為大相公受了甚麼累,都是應當!”

    鐵芳説:“我卻不願那樣,那就違了我的宿願,我原為你們大婦好,豈能無故地牽累了你們?再説對我並無益處,我是孑然一身,有馬有劍,我哪裏不可以去逃,甚麼人又能使我膽寒……”

    蝴蝶紅又悄聲説:“我們這次本是才由孟津縣給陳太夫人上畢了壽回來,因而才留在這裏。陳太夫人也是去年我們到南方去的時候才認識的,也是因為同住在一家店裏,陳太夫人很喜歡我,説我長得像她早先放去的小女兒,才把我收為義女,才給彥仁找的事,我們也多仗人家的栽培!”

    鐵芳就問説:“這位陳太夫人家裏是作甚麼大官的?”

    範彥仁在旁説:“就是作過江南提督陳大人的太夫人,所以無論出了甚麼事,我們都可以求那位大人給設法。”

    鐵芳笑著説:“那就更不必了!如今我還要出去看著我那些個對頭來了沒有。少時,晚飯時,我若能回來便必定回來,必要作個東道,開筵置酒,那時我再與你們夫婦細談!”

    説時,拿起馬鞭子來,就走出了屋。只見那店夥抱著他那馬上解下來的行李包袱,正要往這屋裏來送,向他笑著問説:“老爺!我給你騰出一間好屋子來啦,你不去看看嗎?”

    鐵芳搖頭説:“暫時我不去看,行李你就放在那屋裏,但我要把這東西拿去。”説時,就由店夥的懷抱之中“鏘”的一聲將那口寶劍抽出。嚇得這個店夥“哎喲”了一聲,幾乎坐在地下,鐵芳將馬鞭子插在腰帶上,他提劍就往外走,出了店門就先去找本地最大的酒鋪。

    不想還未向裏邊走,身後就有人猛力抓了他一把,他回頭去看,見又是呂慕巖、老劉昆手下的人,這人説:“我們也都來啦,走吧!趁著這時候天還早。”

    鐵芳忿然説:“好!無論往甚麼地方,我都隨著你們去,可是你先把我放開!我不許人揪著我!”

    説時奪開了手掄掌打去,這人的臉上就撻了一掌,那邊卻有許多人都大聲喊道:“韓鐵芳小輩!你就隨我們走吧!”

    鐵芳一看,敢情他們全都來了,鎮上沒有店房,所以二十多個人的馬還都未卸鞍,還都擁在那店門的外邊,個個眉騰傲氣,目露兇焰,劍出刀拔,棍揚鈎舉。那老劉昆和呂慕巖大概是才在店裏喝了半杯茶,就一起走出來,向鐵芳點手説:“走吧!”

    鐵芳也疾忙回到範彥仁住的那店中將馬牽出,範彥仁和蝴蝶紅都驚慌慌地追了出來。此時大街上已經十分亂了,但見鐵芳騎馬揚劍,被二十多人馬包圍著他,就如一陣暴風似的,“忽喇”地一聲都往西去了。他們走後,這條鎮街上立時顯得很清靜了。而西去的大道上卻羣馬橫馳,泥漿飛機,不一會,他們就到了虎牢關。

    這個地方原來也不靠著大道,附近更無村莊,只是一片荒地,有斷斷續續的幾段土牆,但與其説是牆,不如説是土坡或土崗子。這個地方沙礫很多,所以泥水倒少,人一到了這古戰場,不由得就增加了幾倍的殺氣,個個齊都下了馬,舞鈎動棍,掄刀揚劍,立時就將鐵芳困住,就要立時一齊動手。

    但聽得一聲説:“都閃開!不許亂上手!”

    這聲音真和霹靂一般,是自那匹棗紅馬上的老英雄劉昆所發出,驚得眾人都拉著馬紛紛向後退去,並且齊都扭著頭看他的神色。

    老劉昆這時與鐵芳全都沒有下馬,兩人都緊握繮繩怒目相視,真好似古代兩國的名將,就要走馬相殺一樣。

    但鐵芳從容鎮定,面色如常,老劉昆卻將臉沉得色知青鐵,配以那一部蓬胤的白鬍,顯得像貌古怪,神情十分兇狠。

    他那霹靂一般的嗓子又喊道:“韓鐵芳,你找不來春雪瓶嗎?”

    鐵芳卻似跟説平常話一樣,搖搖頭道:“我找不來她。”笑笑又説:“何必找她呢?你們要殺要鬧,就跟我來吧!”

    劉昆卻説:“虎牢關這地方多麼有名!我若跟玉嬌龍,跟春雪瓶,倒還能夠殺個痛快,她們雖都是婦人,但還倒名聞天下。你韓鐵芳究竟是個無名的小輩!我跟著你門,實在覺得不值!”

    鐵芳發怒罵道:“老匹夫你説這話,顯見你的見聞太窄,大概你在靈賓縣稱霸作惡,一生就沒有怎麼出過你的家門。你沒有到天山、祁連山、迪化、涼州府去打聽打聽,我韓鐵芳的名頭,包管比你的爹還大得多。”

    劉昆又大喊:“小輩你敢潑口傷人?”

    鐵芳將劍平掄了一下,點手説:“來!來!來!就是你們齊上手,我也不懼!”

    劉昆忽又冷笑,説:“還用得著一起上手嗎?我劉昆若是三刀砍下,要不了你的性命,我就……”

    鐵芳問道:“你就怎麼樣?”

    劉昆説:“那便算是你贏了。”

    鐵芳説:“我可不願意那樣贏你。你聽我先把話言明,其實你這般大的年紀,我本不該與你較量,但戴閻王若不是因你護庇,他未必敢那樣為非作歹,獨角牛若不是拜了你這幹爺,他也不敢欺負我家,可見你必不是個好人。我有生以來專打的是不平,除的是強暴。”

    劉昆狂笑道:“你統共才活了幾年,竟也稱有生以來,還敢以俠義自命,好大的口氣!小孩子!如今我不會可憐你了,你就看刀吧!”

    老劉昆手中的的刀是特別長,特別的沉重,他舉將起來向著鐵芳就砍,可是他的刀並未落下,只懸在半空中,待看得鐵芳的劍勢突出向他刺來之時,他就驀然落刀向劍擊去,其勢極快,不容鐵芳閃避,只聽“當”的一聲響,迸出了火星。

    鐵芳手中的這口劍,不但是雙劍的一口,而且是“女劍”雖然鋒利,卻極輕極薄,幸虧是熟鐵,純鋼,不然不被擊斷,也得被打彎,又幸虧鐵芳將劍柄握得很緊,否則也就被磕飛了。

    這是老劉昆的第一刀,第二刀緊接著就砍了過來,但鐵芳急忙閃開,並且跳下了馬,劉昆就哈哈大笑:“小輩!原來你的馬戰不行呀!這也難怪,我看你這匹坐騎,就先不中用,好!這第二刀不算,咱們重新來!”

    説時他的腳也離開了鐙,抬腿下了馬,兩匹馬都自行向旁邊退了去,兩旁的人也都瞪直了眼,要看著他們兩個人的步戰。只見劉昆的刀還沒有揚起,鐵芳的劍忽然勢如飛蛇,逼進前來,向劉昆當胸就刺,兩旁的人都驚訝了,劉昆也“呀”了一聲,急展刀法推去,同時身移步轉,而鐵芳便轉劍直取下部。

    這是“縱身追風伏地劍”,劉昆跳躍了起來,幸未被傷,但他可不敢輕敵了。二目直視,大刀重掄,鐵芳卻一劍緊追一劍,劉昆是一刀接一刀,兩個人就殺住了一起,非但三合,九個往來也多了。

    鐵芳此時所運用的劍法,非只是瘦老鴉的真傳,還有向春雪瓶偷學來的,只弄得老劉昆手忙刀亂。

    那邊的呂慕巖見勢不好,便舞雙鈎飛奔過來,然而劉昆已肋部中劍,“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兩旁的人全都急了。

    呂慕巖仍然説:“大家都不要上手!”可是那些人哪裏肯聽,就當時兵刃齊上,要將鐵芳打爛剌碎在這裏。

    鐵芳已經上了馬,掄劍迎殺,但苦於是劍短力單,殺了幾合,他才殺出了重圍,可是旋即又被這二十幾個人追上,他的馬就跳上了虎牢關城垣的遺蹟。

    那高高的土崗上,四面卻被人圈住了。這些人裏又有人掏出鏢來向他就打,他最怕的就是暗器,當下他極力防躲,四周的暗器打來的並不多,可是這處的暗器卻又枝枝射到。

    其實春雪瓶也早就來到這地方了,或許比他們來的還要早。在剛才鐵芳與老劉昆相鬥之時,她並未過來幫助鐵芳,一干人也都未留神到她,此時她卻催動了白馬飛馳而來,她的小弩箭更是首先射到,“嗤嗤嗤”,她的箭頭是有粗有細,長短不一,所以被射中的人身上的傷也有重有輕。

    總之,她是箭不虛發,射中二十幾個倒有一半受傷伏倒,只剩下了呂慕巖,掄著雙鈎急叫説:“好春雪瓶!我跟你拼了!”

    突然一枝射中了他的左腕,他就扔下了一隻鈎,又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右臂,他就成了兩手空空;

    春雪瓶的第三枝似是要射他的咽喉,鐵芳就趕緊催馬馳下了高崗,迎著春雪瓶喊叫著説:“不可!”

    春雪瓶卻也不似往日那樣地殘忍了,聽了鐵芳的話,立時就住了手。可是她並不下馬,也未來跟鐵芳説半句話。

    鈎俠呂慕巖,如今的面上是老淚縱橫,情況十分地可憐,他腕上的箭自己甩落了,臂上的箭也自己忍痛拔下,可是血已流出,滴滴都垂住了地面的濕沙上。那老劉昆也沒有死,巨大的身軀在地下亂滾亂爬,又狂呼慘叫。

    春雪瓶馬到近前,發著清脆的嚴厲聲音説:“你們全都快些走,遲一步,我要……”把劍從背後抽出來,嚇得受傷的爬著走,沒受傷的也拋馬扔刀,撒腿就跑。

    雪瓶又厲聲喝著,叫他們回來,把老劉昆抬走。這些人現在是惟命是從,連抬頭看春雪瓶也不敢,忽然春雪瓶用劍指著,向鐵芳問説:“那邊來的是誰?”

    鐵芳回頭去一看,就見土崗的南邊大道旁,停著一輛驟車,範彥仁,蝴蝶紅,還同著一個穿官衣的,好像是衙門中的班頭,都往這邊走來。

    鐵芳就説:“不要緊!這是-水縣的範縣丞,那婦人是他的妻子,早先我對他們夫婦曾有過一點兒好處,他們屢次説是要報我的恩,剛才在鎮上我也跟他們見了面,我在這裏與人毆鬥的事,他們也曉得。如今必是怕我吃虧,才帶了官人來排解。”

    春雪瓶原本是不想跟鐵芳説一句話,她撥馬就走,但如今一看見官人來到,她反倒連劍也不收,怒目向那邊望去。

    那邊的人是越走離著那裏越近,那位官員,高視闊步,氣派總是與旁的人不同,也把眼睛直向春雪瓶瞪來,鐵芳這時候倒擔著心,因為春雪瓶的脾氣是説變就變,她的弩箭發出來就不認人,倘若傷了官人實在不大好,所以他趕緊牽著馬迎了過去。

    那邊範彥仁就先止住腳步,給那官人引見,這位官人果然是成皋縣衙的大班頭,有個外號叫“賽孟嘗”,可見此人慷慨好交,他一見了鐵芳,就拱拱手,很爽快地問道:“怎麼樣啦?大相公你沒有吃他們的虧嗎?”

    鐵芳搖頭説:“沒吃甚麼虧,現在他們都已走了,又沒傷了人命,事情算是完了。”又拱手説:“多承關照!”

    賽孟嘗也拱手説:“不要客氣,我久仰大相公之名,所以剛才範老爺一叫人去通知我,我就趕緊來了。我也知道,江湖上的人時常為一點小事就起紛爭,靈寶縣的劉老師傅跟大相公的事,近來我也都聽説了,今天我來,雖沒顧得脱官衣,可是也沒帶著夥計來,我原是想以我這點面子,給你們雙方排解一下。”

    鐵芳説:“現在也沒有甚麼可排解的,累你老兄白跑了一趟。”

    賽孟嘗搖頭説:“沒有甚麼,都是自家人!”説著話,眼睛又斜向春雪瓶那裏去。

    這時蝴蝶紅在旁就悄聲問道:“那邊的那位姑娘是誰?”

    鐵芳説:“那就是春雪瓶,我同著你們過去,給你們介紹介紹吧!”

    當下,他一説明了那邊就是大名鼎鼎的春雪瓶,這裏的三個人的眼睛都越發地直了,可是範彥仁的腳步似乎不肯再向前走。

    賽孟嘗這人雖然好交,可是他也不敢過去攀談,他又同鐵芳拱拱手説:“既然沒有其麼事,我也就要走了,春小王爺我也是久仰大名,可是,我不便去冒犯人家,請你替我問個好兒吧!有甚麼事再來找我,只要我能夠辦得到,我一定盡力幫忙!”

    鐵芳也拱手説:“多謝多謝!再見再見!”

    賽孟嘗就走了,邊走他還不住的回頭。那邊荒涼的土崗外,雨後的夕陽照著春雪瓶白馬青衣的俏影,可是那影子在俏麗之中又似乎有一種神威,今人都不敢趨前。

    倒是蝴蝶紅,如今雖然也是一位夫人了,可是畢竟出身妓女,大方而不知道甚麼叫羞怯,她就姍姍地向前走去,笑著叫説:“春小姐!今天幸虧你來了,才叫韓大相公沒受甚麼大驚,我是早就聽人稱你,是我們女流中的狀元,今兒,想不到能在這兒遇見你!”

    説著她就很恭謹地施橙,春雪瓶也在馬上拜了拜,抬頭見鐵芳跟範彥仁也談著隨向這邊走過來。

    春雪瓶等到蝴蝶紅來到了臨近,她就問説:“那邊就是你的丈夫範縣丞麼?”

    蝴蝶紅一頭帶笑説:“對啦!若沒有韓大少爺,我們也到不了今天,聽説韓大相公若不是有春小姐搭救,他也不能夠活到現在。”

    春雪瓶只笑了笑,説:“不過鐵芳原不姓韓,現在東邊不遠的官眷瑞大臣之女,那就是鐵芳的姨母,她們是正要往京裏去,最好你們勸鐵芳就趕上那官晉的車輛,一稱名姓,她們就能曉得,就能夠認親。無論如何應當令鐵芳進京去,那裏又有他的舅父玉大人,都能給他博個出身,那才是他的正途,他也算是對得起他的母親,也不愧我爹爹撫養他一場!”

    説到這裏,春雪瓶的語聲兒似乎很慘,她又説:“我可以在江湖上飄蕩,永遠飄蕩,他卻不成,他也不應該不走正路!”

    説至此,鐵芳跟範彥仁也來近了,可是雪瓶撥馬就要走,鐵芳舉手著急地説:“雪瓶!千萬不要走!我還有幾句話要説!”

    這邊蝴蝶紅也把馬給攔住了,她哀懇地説:“春小姐,我請你到我們的店裏去歇一歇,我跟你談談話兒,你要是答應,就賞我們個臉,別走,你要是一定走,我可就要在馬前給你跪下了,隨你的馬撞我,我也不躲開!……”她仰著臉兒,誠懇地如此哀求,範彥仁也過來深深地打躬,説是請春小姐到那鎮上的店裏去歇一歇,他們要竭誠地招待一下。

    鐵芳倒沒再説甚麼,春雪瓶卻又看了他一眼,面上就不由漸漸泛起了紅暈,她做出著急、為難而無可奈何的樣子,最後,她忽然也點點頭,慷慨地説:“既是這樣,我也就隨你們到那鎮上去一趟吧。我也有幾句話要向你們説,不過,我可還是説完了話,我就走。”

    蝴蝶紅一聽,她頭一個表示喜歡了。當下春雪瓶就收起來寶劍,同著他們走過去,範彥仁與蝴蝶紅都上了車,鐵芳也上了馬。

    於是兩匹馬跟隨著一輛車,就同往那鎮上走去,春雪瓶與鐵芳雖幾乎是雙馬並行,二人所帶的劍又本是成雙的寶劍,但二人可談的話是太少了,都似乎赫然慚愧的樣子。這惟有鐵芳的心裏明白,他知道是不該那雨夜中,在客店裏跟春雪瓶説出那個請求,未得遂願,倒生了隔膜,真是:身無綵鳳雙飛翼,小有靈犀一點通,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

    車輪軋著泥土,馬蹄輕響,夕陽影裏,他們回到鎮上那家店內,賽孟嘗已經回到這裏了,有他的照應,店中雖然是擠得沒有地方了,可是居然也能夠騰出兩個寬敞的單間來,請鐵芳,請春雪瓶去住。

    他們都各自在屋裏洗了臉,梳了頭,並換上了乾淨的衣服,範彥仁在那屋裏已命夥計給叫來了菜飯,還預備下了酒,他把鐵芳和雪瓶與那位孫大人的官眷瑞大臣之友,及與新返京的玉欽差的關係也都向賽孟嘗説了,並要請賽孟嘗作陪。

    賽孟嘗卻笑了,説:“大哥!你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嗎?接官面兒説,他們雖不是闊公子跟千金小姐,可畢竟都有闊親戚,我不過是個小縣衙門裏的皂隸,敢與人家同席?接私面兒説,他們一位是韓大相公,一位是春小王爺,我要是跟他們高攀起來,我的名頭可也就大啦,以後有人羨慕我,可也一定有人要找我麻煩,得了!”他又作了個大揖説:“就算是我已經叨了您的酒啦!我可不敢真個就去奉陪,現在我就告辭了,有甚麼事兒,您再叫人去叫我吧!”

    説畢,他又走了。這時薄暮已臨到了鎮上,天上已露出來幾點星光,鎮上,那老劉昆、呂慕巖等人根本就沒再回來,此時也不知都往哪裏去了,所以這裏是十分的安靜。一般客人也多半吃完了晚飯就早早地睡了,預備明天好趕路。

    可是這家店中的錢間寬敞的房間裏都是燈火熒熒。尤其那位縣丞太太蝴蝶紅,一身紅緞的發光的衣裙,臉上的紅胭脂跟紅嘴唇,只有頭髮是黑的,首飾是金的,她的那兩隻紅繡鞋兒,東屋裏走走,又西屋裏去串串,臉上永遠帶著笑。她真忙,她今天也是最興奮,她跟她的丈夫都已秘密地商定了。

    今晚,無論如何她要叫鐵芳點頭,同時勸得春雪瓶也得首肯,而使這一對結成了終身的伴侶,永世的良緣,不變的鴛盟。她不是要作這個媒婆,範彥仁更不敢自命為月老,不過他們夫婦總是想:“當初人家怎樣成全我們來的,如今既然有這機會,就得設法報恩。”同時又知道鐵芳是萬分地樂意跟春雪瓶訂親,只是春雪瓶還有點,並不是不樂意,而是有幾點難處,也就是使得一位磊落的俠女傷心成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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