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門閨秀蓋世之女玉嬌龍,自與大盜羅小虎結了不解之緣後,風浪迭生,兩情彌篤,只以身份懸殊,難相配合,又因玉曾挾技橫行,結怨江湖,致使家門迭起驚變,父因之失官,母亦飲恨而終,骨肉情乖,閨門難住,不得已,藉往妙峯山還願,投崖以遁世。
出京之後,雖難忘舊情,又至羅小虎處,於草盧內,明月良宵,一温綺夢,然翌晨即絕裾而去,蓋心雖猶戀,而母命難違,殊不能以千金之軀永為盜婦也。
由此南下,飄流大江南北半載,孤劍單騎,到別處亦落落無偶。其後又因事西住,擬於草原沙漠間作久隱之計。此“書”即系由其途中敍起。
在中國西北部甘涼大道上處處是雄關要隘,大山長河,地極遼遠,路極難行,當地的人民大都依山鑿穴而居,貧窮殊甚,只有張腋(甘州)、武威(涼州)兩個地方,因系商旅密集之所,所以還比較殷富,但在清朝中葉的那幾年,此地又遭大早,且因邊疆多事,盜賊蜂起,以致這兩個地方也荒源不堪。
時在嚴冬連日大雪,靠近甘峻山的張腋城天氣極為寒冷,北風虎虎,觸面如割,連那最不怕冷的駱駝,都趴在店房的圈裏縮成了一團。然而這時的人,無論城裹城外,是窮人是富人,卻都有點興奮,市街鋪户也都擺出香燭果供來,牛羊肉、米麪等等都比往日預備得特別豐富,購主也特別的多,一般人披著老羊皮襖,腳下踏著深雪,無論如何也拿出點錢採辦一點,且有的手裏提著幾掛爆竹,這在平常決不會真的,現在因為是新年快到了,大家才這樣忙忙碌碌。
可是開店的人倒顯得清閒,因為平常往來的客旅此時早已各自回家度歲,買賣也都結賬了,除了街上那些應時的買賣,誰也不再交易,所以東門外最大的那家店房“來安店”現在住著不到十個客人,説個準數目吧,連那在這兒已住了半年多貧無可歸,早先住北房現在被店房趕到存馬糞的小屋裏的韓秀才都算上,一共還有五個人。
韓秀才會看病,店裏今年的春聯要他書寫,所以大概暫時他不至於被攢出了。還有是那倒黴的拉駱駝的黑三,因為他一共有四隻駱駝倒有兩隻生了病,死也不死,走又不能走,只好讓他也蹲在這兒過年,好在他跟店主人是鄉親,又不是白住著,掃雪、剷煤、挑水那是他的事,他還會幫助包餃子。
此外就是北屋了,這可了不得,住的是一家官眷,是一位太太帶著個僕婦,老爺沒跟著,還有一位老家人,是另住在一間屋裏。
不過要提到了這家官眷,説這店裏只住著五個客人可又不對,因為那位太太的屋裏還常常“哇啦哇啦”的有才滿月的小孩兒哭,太太反倒罵:“該死的!不要你你偏來!把你拋在雪裏凍死去吧!你不會給我帶來甚麼福氣!”僕婦又總是勸,太太又説的是南幾省的話,聲調極高極尖又極難懂,半夜裏也是這麼嚷嚷,鬧得店主人時常睡不著。而且這位太太又是很年輕的太太,風流俊俏在本地裏找不到,黑三隻看見過一回,他就有點色迷……連他的病駱駝也都忘了,而其餘的幾個夥計也都不敢在當院裏撒尿了。
老家人是姓方,由他們太太呼他時,知道他叫方福,他是個五十多歲又矮又瘦的老頭兒,鬍子快白了,可見得勞心,鼻子卻是通紅,又好飲,幾乎整天在櫃房裏坐著,因為他怕冷,櫃房比他住的屋子暖得多,他離不開酒,而這裏的店主人是酒泉縣的人,有個外號又叫“醉老財”,兩人喝著酒時,方福就常發牢騷,説:“要不是我跟了我們這位二太太,那能夠在這地方過年呢?”
原來方稿的主人是方知府,河南人,舉人出身,作了兩年安西州,新近升任涼州府,方知府本來有兩位太太,大夫人是原配,因為夫妻都有四十多歲了,只有五位千金,卻沒有一個男孩,所以就納了一妾,希望能得一位公子,好接續香煙,這位二太太本是甘肅撫台劉大人家裹的丫鬟,而且是由劉大人家鄉江南徽州府帶來的,平日伺候撫台甚為得賞。
但因為方知府是劉撫台的門生,而且官運甚旺,膝下正虛,所以撫台才把最得力的也最美貌的丫鬟給了他,為的是給他延嗣。這個丫鬟就是現住在店房裏的太太,她在撫閤家裹得寵慣了,而且又有個勢力的後台,一跟了方知府,就想把那正太太壓下去,可是正太太又有五位小姐助威,她卻沒一個親近人,她就極力拉攏僕婦。
僕婦秦媽三十來歲,是個很誠實的人,受過她的幾次小恩,就已對她很好了,但是她想指揮秦媽來跟正太太打架,人家卻又不敢,因此她還是不能敵,還是壓不下去那正太太。所幸今年她己身懷有孕,心中很歡喜,求神拜佛保佑她生個男孩,因為那樣一來她的地位無形中就高了起來,那專會生養姑娘的正太太自然得退避三舍,而讓她擅寵專房。所以她自證明有孕之後,就特別地謹慎防護,連大步兒也不敢邁。
方知府也很喜歡,彷彿太太的懷裏放著個寶貝,不幾時就要掏出來了,就可以光耀全家,並且胎兒在母懷七八月時,他多年沒升,如今忽然又升任了涼州府的美差,這更是大喜之光,更得算是二太太肚裏的那個小孩給帶來的福,不過倒因此發生了一個難題,就是方知府必須去上任,但安西離涼州這條路程也有幾百裏,坐轎車穿山越嶺的實在容易傷了胎,傷了這未出世的寶貝。方知府非常作難,倒是二太太自己出的主意,她願意一人留在這裏,等著生了兒子之後,次年春天,她再拖著小少爺去到任上。
她一點也不嫉妒,眼看著正太太帶著一羣小姐隨老爺去走新任,她這兒就留下女僕秦媽、老家人方福,預備到時給她接喜。她天天打卦占卜,都説是必定生一位小少爺,而且是文曲星轉世,將來能中狀元,但是一日一日地她的肚子上膨,肚皮往下墜,及至落生的那一天,卻大失所望,原來她製作的這個跟正太太所製作的那五位一樣,是老爺所最討厭的,還是一個姑娘!
二太太真傷心極了,同時又生氣,就想:早知道是她,我早就跟老爺上任去啦!在羊道要小產了,這倒省得她來世氣人,還有甚麼臉抱了去見老爺呀!一見了他的面,他還不是立時就皺眉踱腳!
……可是又沒那狠心把親生的女兒掐死。但是新年將近了,她不甘心孤零零地在這兒過年,她嫉妒正太太在那邊新任上的歡樂、團聚。她也不顧寒風、長途,就叫方福僱了車,帶著秦媽,用棉被包裹著才滿一月的不作臉的小女孩,離了安西州,要於年前趕到涼州。
不想,走在這裏就為大雪所阻,這雪彌天蓋地,已經連下了二日,他們由安西州生來的那輛車放在當院中,院子的雪時時由黑三掃除,可是還是將車輪埋沒下半尺,騾子是跟四隻駱駝關在一塊兒,那裏上面雖有草棚,可是也快被雪給壓塌了。趕車的人是往本城住的親戚裏過年去了,反正他放心的,這場雪再下三天也未必停,路上別説騾子拉車,就是讓象來拉車也是走不動,就是雪消了之後,那滿路泥濘,行人稀少,往東邊祁連山那一帶又不平靜,賞他十兩金子他也不敢走,所以趕車的安心過年去啦,拿著支用的一半車錢賭去啦。
這裏只是方福在發牢騷,店主人醉老財跟他一邊飲酒一邊談閒話,炕頭上三個夥計都是盤腿大坐,在那兒鬥紙牌,裏首就通著廚房,黑三在那兒下面,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名叫禿子的坐在地下拉風匣,風匣“呼叱呼叱”的響,爐裏燒的炭就發出青色的火焰,照得那煙薰了的牆一亮一亮地,外屋櫃房可燃點上燈了,並且因為年底的關係,醉老財也不在燈油上打算盤了,他又加點了一隻燈,屋中是相當的亮,但外面也不大黑,因為天空正降著陣陣的白雪。
這時甘州城顯得格外荒涼,所有鋪户都已上了門板,街上幾無行人,偶然有一兩聲爆竹聲,也不知發於何處。由此往東的那條大道,更已被白雪封埋,白天連烏鴉都不往那裏飛,此時,連只狐狸也不往那裏走,那邊已如一條死徑。但是,忽然有個東西從那邊來了,這個東西的背上還馱著幾件東西,走得雖然慢,可是仍能看得出這是個極矯健的東西,它四蹄撓起了地下的厚雪,飄濺起來如霧一般,它嘴裏噴著一遍遍的白氣,併發出叮叮的喘聲,天冷它卻全身流汗,鵝掌大的雪花到了它的身上能立時融化,它原就是一匹馬這倒不足為奇,馬上的人卻堪令人驚異。
本來這大雪直下,從遠路來簡直沒有人,何況天色又這麼晚,又是個單身人,這人在馬上一陣陣的哼哼,像染著重病似的,馬就漸漸地來到臨近了。這東門外大街上,十家倒有九家是店房,而以這來安客店的門面最大,最為顯眼,所以這騎馬的人來到門前就止住,她呻吟著喘了喘氣,然後慢慢地下了馬,牽著馬進了半扇還沒關的店門,她看見了櫃房中的燈光,就大聲喊:“店家!店家!”喊了幾聲,屋裏沒人聽見,她便急喊,她的聲音相當尖而且急。
此時櫃房裏,方楠剝著鹽煮幹蠶豆,就著白乾酒喝,説:“掌櫃的你説是不是?人一世無兒都不要緊,就是千萬別弄個小婆子,弄上丫小婆子,家中永沒個安靜!”
醉老財也笑著説:“都不怪,就怪你們老爺。他命中無子就彆強求,這樣,我看他再娶上八個,也還是淨生女兒,家裏就成了女兒國啦!”正説到這裏,彷彿聽見窗外有人説話,趕緊就擺手説:“黑三!禿子!你們停一停,聽聽!”
黑三手裏拿著面發怔,禿子又響了兩下風匣,就也停住了燒火。炕上坐的那三個人也各自拿著牌,往外去聽。方福還笑善説:“沒有人説話嘛!”
可是這時窗外叫著:“店家!夥計!”聲音細弱,一聽就知道是個女子,黑三一吐舌頭,把面放下了。
醉老財卻親自起身,把屋門推開,屋外的一陣寒風吹進來,屋裹的燈光同時射到外面,只見那牽馬的人,是細高的身材,被著個麻色的大斗蓬,他也沒細看是男是女就説:“要住店嗎?不行啦!
到了年底啦,夥計們都回家啦!到隔壁去吧!”
他剛要閉上屋門,外面卻急躁地説:“快!快!給我一間乾淨的房子!……”接著是呻吟,連炕
上的三個人都站起來了,一齊驚愕著説:“是怎麼:是受傷嗎?……”
醉老財屋門一鬆手,門叭的一聲被風吹得大開,燈光全射到外面,就見那穿黑鬥蓬的人已撒了馬繮,坐在雪地上,醉老財可真大吃一驚,不敢出屋子了。
那黑三兩隻沾了白麪的手卻抄了燈跑了出來,屋裏的人連方福全都跑出來看,黑三大聲問:“喂!你是怎麼了?”
北屋的孩子又哭起來,風吹著燈,呼呼地起了半尺多高的火苗,只見雪地之上坐著的這人,頭上蒙著青綢帕,連鬥蓬多半已被雪染白,卻是一個婦人。
只見她驀地把頭一抬,厲聲説:“你們這些個人出來瞧我幹嗎?快給我找間房子!我有病!”
手拿著燈的黑三眼睛都直了,因為他離這婦人最近,他瞧出這婦人是瘦臉纖眉眼,嚇!這份模樣比北房住的那位官二太太可又俊得多啦。他問醉老財説:“人家是個屋裹人,又有病,就留下吧,你們這兒又不是沒有房子!”
醉老財擺著雙手説:“你別多説話!留住個人倒不要緊,可是……”他彎著腰向地下坐的少婦説:“你是從那兒來的呀?得的是甚麼病呀?現在是年底,誰也不願自找麻煩。”
地下坐的少婦突然一挺腿就站起身來,她直瞪著圓亮的眼睛,以更急尖的聲音説:“你們就不必多問!快給我找一間房子,我也用不著你們這兒的夥計侍候,附近有接生婆沒有,快給請一個來!”
她這樣直著腰清清脆脆地説看話,可就顯出她那隆起的腹部來,連大斗蓬似乎都難遮住,真得快請收生婆了!
説完了話,她又一陣腹痛,急忙將腰彎下,醉老財心説:不好!我這兒要雙喜臨門,又得添個攪我睡覺的!
黑三上前要攙,可又怕自己的這隻面手髒了人家的鬥蓬,鬥蓬是青綢面的,裏子大概是火狐。
大家都更發怔,誰也不是收生婆,這號兒買賣誰都不敢接,可是這時那位官兒太太跟秦媽都一齊聞聲出屋,秦媽冒著雪跑來問:“誰要請收生婆?”
有個夥計説:“得啦!來了堂客就好辦啦!”
秦媽趕緊過來攙少婦胳臂,又問説:“幾個月,夠月份了嗎?怎麼就只你一個人呀?”
少婦卻嘆了口氣,她一手撫著肚子,一手仍拿著馬鞭,臉如白紙,搖搖頭説:“不必多問!快給我找房子吧!”
方福勸看醉老財説:“反正這件買賣你今天是推不掉啦!得啦快給人家找房子,如果能在你這兒養個胖小子,過年你的買賣必定更得興旺!”
醉老財皺了皺眉,嘆了一口氣,只好叫夥計給東屋點上燈,燒上炕。
禿子上前卸馬,黑三去搬行李,馬上是兩隻大包裹,上面滿掛著雪,黑三用手一搬,卻吃了一驚,原來裏邊真沉,心想:裝的都是些甚麼好東西呀?
禿子也嚷了一聲:“寶劍!”原來鞍邊確實是有一口寶劍,鯊魚皮銷、青穗子。
此時秦媽已撬著那少婦往東屋走去,一看背影,醉老財卻又吃一驚,只見這少婦雖然身孕好重,但踏雪邁步,一點也不像秦媽那樣的扭扭捏捏,原來是大足,這人是男是女此刻都成了疑問,而胭脂色的馬、寶劍、大包袱更是令人驚異。
一個夥計進那屋去點燈燒炕,黑三提著兩隻沉包裹,把燈交給另一個夥計,而禿子搬鞍氈、牽馬,剩下的一個夥計跟方福、醉老財,卻都面面相望,覺得這人的來歷實在可疑,他們進了櫃房悄聲談論去了。
此時院中的雪仍然落著,那秦媽已將少婦攙到東屋裏,東屋是很小的一間屋子,四壁皆是黃土疊成的,並在牆上掏了幾個方形的深洞,是為客人存放東西之用,就彷彿壁櫥似的。四壁蕭然,除了炕
上的一張蘆蓆、一塊磚頭,壁上掛著一隻半明不滅的油燈之外,就別無雜物。
外邊有個窟窿通到炕裏,炕裏早就堆好了曬乾的馬糞了,從窟窿放進燃著了的乾草,立時炕裏就著起火來,炕縫冒出了烏煙臭氣,一霎就充滿了室內,刺激得秦媽不住的咳嗽,那少婦卻發怒起來,嚷著説:“這是甚麼屋子?我本來住在東邊的村裏,因為那村裏的人家都太窮,請收生婆得走出七八十里地,我才到你們這兒來,聽説是什麼金張腋、銀武威,你們這兒是個大城,店房最寬綽,辦甚麼事也都方便,沒想到你們這兒……”
店夥也在濃煙裹咳嗽著,回答著説:“這條街上數我們這家店最大了!城裹還有幾家,比我們這兒好,可是太貴!”
少婦説:“只要房子好,無論多麼貴我也住,你們這是甚麼店?”
此時黑三提著兩隻沉包裹衝進濃煙裏來,色迷迷地打算跟這位將要生產的少婦套套近,就笑説:“大嫂!你就將就些吧!這大年底,店裏本來就不收住啦,我也是這兒住的客,剛才我給您説著,才……才叫您在這兒住,房子又是間青龍房子,最吉利,準保叫你平平安安在這兒生下個胖娃娃,跟個小老虎似的。”
不料吧的一聲,一個嘴巴打在他的臉上,他雖然沒想到少婦會打他,可是剛才他看見少婦的兩隻細手兒,心裏就曾一動,想著:若叫這樣的細手兒拍在臉上一下,那才解癢呢!可是沒想到這一下拍得太厲害了,就像他早先被駱駝踢過一下的那般疼,他不由得哎喲一聲喊,一隻包裹才擱在炕上,另一隻包裹可就拋在地下,把他打得撫著臉發怔。
禿子送進那口寶劍來,擱在炕上,拉著他就走,説:“面都煮爛啦!這種事用得著你忙嗎?”
黑三被禿子拉出去了,大門開著,倒使屋中的煙氣漸漸散出,對面的人已能看出服侍她的這個婦人衣飾很是整齊,而且勸她息怒,説:“身子重的人不應當生氣,這兒的店房都是這樣,您要甚麼,他們都能預備,可是都得另外出錢。”説話温和而有禮貌,不像是店裏的內掌櫃的,或是甚麼村野的婦人。
少婦遂也温和地説:“你是這店裏幹嗎的?”
秦媽説:“我是個侍候官太太的,我叫秦媽,跟著我們太太上路,就被雪阻在這兒了,住了兩天啦。這位太太……”她掀開這少婦胸前緊掩的鬥蓬,看了看,就問説:“快了吧?您覺得怎樣?”
少婦面容愁戚,微微地嘆氣,説:“既然咱們在此相遇,也算有緣,你們幫助我……唉!我想不到我竟至於此!……事後我一定要重謝你!”
秦媽連連説:“不算甚麼!您放心吧!我一定能服侍您,我們老爺有兩位太太,我就服侍過她們三個月了啦。”
忽然看到了這位少婦的一雙大足,青鞍上沾著許多泥雪,她就問説:“您是北京人吧?您是在旗吧?怎麼這樣重的身子,家裏怎叫您一個人出門呀?……”她帶著驚奇地問。
少婦卻自稱婆家姓春,孃家姓龍,皺著眉沉吟了一會説:“我的男人是個當官差的,因往迪化上任,半路上遇著風雪,走迷失了!”
“我再也無處去尋找他們了,又因身懷有孕,分娩在即,所以才來到這裹。勞你駕吧,你先把我的包裹打開,那裏邊有一牀被給我鋪在炕上吧!”
秦媽聽了嘆息著,又答應著,就把炕上的這隻包裹打開,只見裹邊盡是一些黑色的衣服鞋襪,不像是婦女穿戴的,裏邊還有個沉重的小包兒,像是許多銀兩。秦媽往旁推了推,不防叭噠一聲,從衣服裏掉下一個東西,卻是一隻很小的弩弓。秦媽也沒介意,連寶劍帶包裹全都推到一邊,又由地下提起那隻包裹來,這隻更沉,打開,見有一份很新的,布面而且是綢裏的棉被,被裹也裹著個小包裹,特別重,也像是銀兩,秦媽把棉被平鋪在炕上,用一隻包裹作為枕頭,她服侍這位春龍娘子在炕上卧好。
此時炕已燒得慚熱,屋裏也漸暖,秦媽剛要去關屋門,就見她們的二太太踏著雪走來,悄聲向她問説:“生了沒有?是男孩子是女孩子?”
秦媽笑著説:“哪能這麼快呢?看這樣子得一些時候,這位太太姓春,是旗人……”
二太太進屋來,面上含笑,似乎特別的喜歡,尤其特別注意炕上卧著的少婦的模樣和身孕的情形,秦媽隨手帶上門,就給她們二太太向炕上卧的人引見,春龍娘子也沒起身,只是口中道謝,又求秦媽快去給她找個接生婆來。
二太太坐在炕邊,笑著跟春龍娘子説閒話,就揮手命秦媽出去,吩咐她三件事:第一由她的屋裏再取一牀棉被來給這位太太蓋上,第二快叫店家燒一碗熱麪湯,打上兩個雞蛋最好,第三趕快去請個本地最有名的接生婆。她又安慰春龍娘子,説:“不要害怕!有我們幫助一定能叫你平平安安地生下小孩。”
秦媽在旁也説:“我們二太太也是剛出月子。”
二太太卻瞪了她一眼,説:“我剛才吩咐你甚麼?你就快辦去吧:這時候你還在這兒閒搭言,耗工夫?快去!”
秦媽趕緊出了屋,她先取來一牀很厚的紅緞棉説,上面還有小孩的尿跡,又出去了。
這時廚房裏大家都正在吃麪,並亂猜著突來的這個孕少婦是其麼人,黑三也不下面了,他蹲在廚房的一角,拉長著臉生氣,禿子在笑他。
方福還照舊地飲酒,醉老財卻頓腳,摔酒杯,説:“這決不是一件喜事,她若真是個女強盜,不等出月子她就會犯案,若叫我在大正月的再賠著吃上一件官司,那才,那才,倒黴極啦!”
韓秀才永遠抱著火爐子不肯離開,因為他的夾大掛太為單寒了,他搖著頭説:“不至於!你們別胡亂疑惑,剛才我在窗外偷聽見了,她跟秦媽説話,説她是個旗官的太太,因為走迷了路才來此,千萬別胡亂疑惑,也別怠慢她,明天她的男人就許找了來,大年底的,你們叫她出雙份的房錢才行,我還想送她一副喜聯呢,也要跟她要點喜錢。”
這時秦媽就走進來了,叫他去找接生婆,醉老財卻又跺腳説:“這時候!哪兒給她找接生婆去?
人家都預備過年,家裏供上神啦!人家還能為幾個錢,又出來?大年底的誰不討吉利?誰能像我這樣倒黴?黑三那王八蛋要不是他在旁邊多嘴,我決不會留下!”
旁邊方福倒是明理,他連連擺手説:“這可使不得!你要是不去找接生婆,倘或那女人生得不順利,連娘帶子死在你們這店裏,可又是一回事!”
醉老財嚇了一跳,又跺腳説:“這可怎樣辦呀?接生婆上哪兒去找呀?我要是個接生婆那可就好啦!反正我也倒黴啦!我可以給她去接生。這,……除非要生孩子的是熟人,是早就跟接生婆説好了的。不然,你出八兩金子人家也是不肯來呀!……我開的是店,我賣飯,不管人家養孩子!”
這時那給方太太趕車的人又來了,手裏拿著個寶盒,他是想來這兒贏上幾寶,轉轉運氣,好回到他那親戚家裏再去撈本兒。一進屋,聞説道件事,他也插言亂説,還不住的擺手説:“請不著接生婆!家家都供了神,誰遠出來?”又問秦媽説:“這件事,只要是娘們或只要養過孩子的就能幹得,不必要甚麼內行。”
韓秀才在旁也説:“對!我給開一劑催生的藥,叫禿子到藥鋪裹去買來,有藥一幫助,大嫂你再幫幫忙,就算行啦!接生婆的錢是你的,大夫的錢是我的。”
秦媽急得頭上流汗,説:“我倒是……但是我膽子小,沒接過生!”
方福又説:“沒有其麼的,瓜熟自然落地!”
於是秦媽首肯了,女人向來是同情女人的痛苦的,尤其是關於這生產的事,她覺得沒法子,只好自己振作點精神,幫幫人家那位可憐的太太。
而這裏的一些人也都不必冒著雪出去找接生婆去啦,賭錢的照舊賭錢,喝酒的照舊喝酒,秦媽又叫黑三燒一碗熱麪湯,黑三卻蹲在那裏搖頭説:“不管!她打了我一個嘴巴我還管?”
秦媽只得求禿子給燒火,她自己給做湯下麪,並跟夥計要雞蛋,説:“你們別太狠心!你們也都是父母養的,人家也是位官太太,行李裹也不是沒銀子,人家平平安安地生下來,甚麼都不會少給你們!”
她跟夥計要了兩個雞蛋,韓秀才已借著櫃上的紙筆寫了一張藥方,交給秦媽,秦媽一手拿著雞蛋,一手拿著藥方説:“誰去一趟,黑三你去一趟吧!這是件好事,你給買回藥來我會給你求賞錢呢!”
黑三依然搖頭説:“不管!她把兩個包裹都給我。我也不管!”
這時炕上的那些人依然大賭,那趕車的帶來身邊僅有的兩串錢,開了兩寶就輸光啦,一聽説這裏有賞錢,他就趕緊跳下炕來,説:“我去!反正我兩隻鞋也交代啦,我去給買一趟藥,可是回來時,得給我一吊錢的賞錢才行!”
秦媽説:“錢一定有,人家不是沒錢的人,你快給買去吧!藥錢我先墊上,連一吊錢我也給你。”
秦媽由她的小棉襖裏拿出兩張本省通用的錢票,交給這趕車的,又嘆了口氣,説:“沒法子!
人家一個落難的人,難道咱們真能夠忍著心看著不管嗎?”
那趕車的接了錢和藥方就回向炕上那幾個賭伴招呼了一聲訊:“等會我!買了藥回來我再撈!”
他提上了鞋跟,慌忙地往外走,不想幾乎撞在一個女人的身上,這女人剛要進屋來叫秦媽,原來正是他給拿車拉來的那位方二太太,他就説:“喲!差點兒沒撞著您!那屋裏的娘們生了沒有?叫她等會兒,我給她買催生藥去!”説著往店門外就走。
方二太太卻想起了一件事,就叫著説:“趕車的你回來:我要跟你説一句話!”趕車的止步在雪地,回首問説:“甚麼事?”
二太太卻聲音不大的説:“看這個雪,一半天也許能住,我還是想走,你要在這兒聽著點吩咐,別淨不照面兒!”
趕車的説:“太太您給我十兩金子我也不能拉您走!多大的雪呀!”
二太太笑了一笑説:“窮瘋啦!十兩金子?送我們到了涼州府,給他添十兩銀子的賞錢就算不錯啦!”
趕車的一聽,心説:啊!十兩?多給五兩我也幹呀!在這兒過倒是不錯,可是錢都輸光啦!他遂就笑著説:“得啦!太太放心吧!只要路上能走,我也不願意在這兒幹蹲著,蹲一天得賠一天的嚼過!”他買藥去了。
這裏二太太先跟趕車的安下了話,就拉開門縫兒去叫秦媽,秦媽説:“你等等!我把這一碗麪湯下好了我就去!不是暫時還不急嗎?”
二太太説:“暫時倒是不急,也許今天生不下了。”又説:“你回頭到咱們屋裏去一趟,小姐又醒啦!”
秦媽答應了一聲,二太太把門縫掩上,就踏著雪回到她住的屋。
她的小鞋兒都已濕了,但她的屋裏卻很暖,炕是熱的,地下還放著個炭盆,她來回地走著,彷彿是忽然得了一刺激,發現了一個新的企圖,這企圖又使得她歡樂之中夾著害怕,像她第一次發覺有孕時一樣,她想:假若別人生的這個,正是自己所希望生而沒有生成,沒得到的,那麼把自己所不喜歡要的這個,換一個相反的,那不也是很好嗎?自己這個女孩子,雖已過了滿月了,可是長得又瘦又幹,把她的小衣裘剝了,拿去充那新落生的小孩,那個產後昏暈的女人大概也不能察覺。大雪寒天,殘年旅店之中,誰還管這閒事,明天或後天一定走,只要是把秦媽跟方福買好了,誰也不能給點破了這件事。越想越是刺激,並望著炕上熟睡的親生女孩流了幾滴眼淚。
此時秦媽在那屋裏服侍那位春龍娘子吃過了麪湯,就來到了這屋問二太太有其麼吩咐,二太太先關嚴了屋門,然後拉著秦媽到了自己的近前,用極低聲音説了自己的祈望,並説:“假若她生的這也是個女孩兒,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都不用再提了!萬一她生的是個小子,那……你幫我!我給你十兩金子,也給方福十兩,你們永遠給我瞞著,見了老爺就説是我生了一個小子!……”
秦媽一聽,嚇得渾身哆嗦,但見二太太給她跪下了,哭著求她,説:“我願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換人家的孩子嗎?只是沒有法子,你可憐我!你答應我吧!我就放心了!要不,人家也生了女兒,我白夢做了,我也不怪你!”
在此緊張的情形之下,秦媽只好答應了,然而她也受了極大的刺激彷彿將要幫助人去行兇作惡似的,她唯一的希望就盼那春龍娘子也生下一個女的,即使生下來就死,也比男孩子好。她提著心,更見她們的二太太兩眼瞪得特別大,精神極度的興奮,彷彿要瘋似的。
少時二太太拉著她又到那東屋,此時藥已煎好,秦媽發顫著雙手給春龍娘子服了下去,春龍娘子腹痛得一陣陣的呻吟,又兼萬般的傷心,多日的疲憊,她緊閉著眼睛,如同昏暈了過去。炕邊寶劍無光,彎弓如棄,誰能想到這春龍娘子卻是名門的閨秀,風塵俠女,翰林的妻子,大盜的情人,名震京師投崖後生死莫卜的玉嬌龍。她此時失去了一切的勇武,一切的智慧,所有的親人。
外面雪已漸停,寒風更緊,爆竹聲也聽不見了,櫃房裹也燈光昏昏,方稿跟韓秀才都已回屋睡覺去了,醉老財又嘆了兩聲倒黴也回到自己的鋪上睡了。黑三則趴在櫃枱上睡覺,作著夢夢到兩隻沉包裹,兩個漂亮娘兒們,還有幾隻病駱駝。
那趕車的把剛才的一吊錢也輸淨了,無精打采地,可還看著那三個夥計在鬥紙牌。鬥紙牌又不像開寶那麼須要吆喝,並因掌櫃的都已睡了,大家都不敢高聲説話,所以室中甚為寂靜,窗外的風攪著雪之聲,聽得很具清楚,可是他越聽越煩,就坐在炕上,抱著兩腿兒打盹兒。
這時已然過了三更,連那三個賭錢的人也都相繼著打呵欠,忽然有一種聲音刺到這趕車的耳裏,這趕車的由夢中驚醒,推著個夥計的肩膀説:“你們聽!聽聽……”
此時卻很清切的有小孩的哭聲:“哇啦!哇啦!”像小蛤蟆叫喚似的。
趕車的不由瞪大了眼睛笑著説,“快聽!生啦!真生啦!”
三個夥計也都停住牌,靜聽了一會,然後有個就説:“管他呢!又不是咱的婆娘生孩子……門牌吧!”
趕車的卻仍然側耳去聽,可是他漸漸聽出來有異,他聽出來不知是那間屋的門響,又聽院子也有小孩兒的哭聲,這哭聲他可是聽熟了,那個方二太太自安西州抱著這孩子坐他的車來到這兒,直直哭了一道兒,連她媽都罵她是“號喪鬼”、“氣人的東西”。但這趕車的聽了很是詫異,心説:為甚麼那位太太也半夜裏把孩子抱出來了?於是便注意去聽,卻聽東屋裏兩個孩子一齊哭了起來,聲音混雜在一起,叫人聽看心亂,這趕車的説了聲:“怪事!”他又找著他那雙濕鞋下了炕,開了門縫往外去瞧,只見那東屋和北屋全都有明亮的燈光,東屋的窗上並且人影搖晃。這趕車的並且看出那人影兒就是方二太太,心説:在路上看看這娘們像是頂刁惡,原來她的心腸倒不錯。
正在看看,忽然那東屋的門又開了,只見一個人雙手抱著一個東西出來,這趕車的剛要細看看這人是誰,是抱著個甚麼,卻聽炕上的人説:“喂!喂!你還嫌屋裏不冷呀?還開著門縫兒讓它往裏灌風?你想看人家屋裹養孩於,你為甚麼不到人家的屋裏去呀?不開眼!混蛋!”
人家這樣一罵,他只好將屋門關嚴,心裏卻有點疑惑,但是又上了炕靠牆卧著,想起來所輸的錢一陣煩惱,也就睡啦!他越睡越冷,由夢中把他凍醒,只見燈已滅,身旁睡著三個夥計,人家棉被上還蓋著棉襖,呼嚕呼嚕的睡得都挺香,他卻凍得哆哆嗦嗦的,想下炕撒尿去。
不料才一坐起身來,拿腳向炕下找鞋,卻見門的那邊蹲著一個黑東西,像是個人,把他嚇得“哎喲”了一聲,趕緊問説:“你是誰啊?”
蹲著的人卻直起身來,説:“是我!我是黑三。”
趕車的問:“你不睡覺,你在這兒蹲著幹嗎呀?”
黑三説:“我要出去到院裏去看看,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我那兩隻駱駝死了!”
趕車的説:“你睡糊塗啦?吃多啦?”
黑三卻一聲不語,悄悄地走回廚房櫃枱上又睡覺去了,趕車的嚇得尿也不敢去撒了。
他們剛才大聲説了幾句話,就把那張最舒服的牀鋪上的店主人吵醒了。店主人醉老財,先罵黑三,後罵趕車的,説:“看你熟面子,叫你們在這兒住著,也就夠交情的啦!半夜裹還他媽的窮吵,想欺負我嗎?瞧我今年的時運不好嗎?媽的!再窮吵都給我滾出去!我這店裹不白住人。明天拿著元寶進來的人我也他媽的不留啦!”
趕車的一聲也沒敢言語,心裏卻覺著黑三那小子可疑、又可怕,他簡直更不能睡了。東北兩屋的孩子也哭,大人也不睡,他也摸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直到次日天色發亮之時,忽聽那秦媽聲音向著南屋的窗户去叫方福,又待了一會,方福彷彿起來了,咳嗽、門響,院中有腳步踏雪之聲,另一間的屋門也響,彷彿方福被叫到他們二太太住的屋裏去了。
半天也沒聽著動靜,又半天,二太太住的屋門又響,方福卻一邊踏著雪,一邊咳嗽著,來到了這櫃房的窗前,就向裹問説:“趕車的在這兒沒有?昨晚他走了沒有?”
趕車的答應了一聲,隔著窗户問説:“我在這兒,您有其麼事呀?”
方福卻説:“快點兒!套車去!趁著雪微一點了,咱們再趕點路,能夠在初三以前趕到涼州才好!”
趕車的在窗裏聽著不由皺了皺眉,可是又一想到昨天那二太太答應給他外加十兩銀子,他又有些高興,在這兒是囊空如洗,再説黑三那小子不定是安著甚麼心,昨夜被自己無意之中發現,倘若他幹出點甚麼來,再被抓住,他疑惑是我賣的底,反咬我一口,那我可真吃不消,況且這店裏淨出怪事,掌櫃的又正倒著黴,大年底啦!我趕緊離開這個是非窩吧!於是他立時答應了一聲,穿上鞋下炕,把門開了,外面一陣冷風幾乎將他吹倒,那店主人醉老財也被凍醒,又罵著:“王八蛋!這麼早你開甚麼門?”
這時方福進屋來了,穿著灰面子的羊皮,青布面子的皮坎肩,頭戴貓毛帽子,足登氈鞋,鬍子上沾的鼻涕都結成了一串一串的冰疙瘩,手裏託著很沉重的銀子,先給了趕車的一塊,説:“這是六兩,不信你稱一稱,先給你一半,快點把我們送到涼州,到了那兒還有你這麼多的一半呢,我知道你這小子是輸光啦,你在這兒過這個窮年,還不如咱們在路上過呢!”又同醉老財笑著説:“掌櫃的!
請您起來把賬算一算,開發完了,我們就動身,這兩天多有打攪,到正月我再給您來拜年!”
醉老財趴在被窩裏,吸了吸氣,説:“本來這年底我們不願留客,可是……雪這麼大,你們怎麼走?”
趕車的聽了,就有點猶疑,説,“等一等好不好?我到店門口看一看,要是有人往東去咱們再走好不好?若光是咱們,倘若在路上出了事可怎麼辦?”
方福搖頭説:“不能不能!別瞧你是趕車的,這條路你也許沒有我走的次數多呢!我擔保沒有事!”又咳嗽了一聲:“因為,我們那位二太太實實在在是想老爺,昨兒,東屋來的那個又生了個孩子,使她更覺得孩子的要緊,恨不得立時就把自己的兒子抱到涼州給老爺看看,才安心!”
趕車的緊笑著問説:“怎麼樣?東屋住的小媳婦,昨夜裏生了個甚麼?”
方福突然臉色一變,含糊地説:“大概是生了個女娃娃吧!”
醉老財聽了,卻又皺了皺眉,叫方福把桌上的算盤拿過來,躺在被窩裏就算賬,方福就把店飯費全都給了,餘外還賞了各夥計每人一兩銀於的賞錢,並叫店裏給他預備一罐酒,好在路上喝,使身體暖和。
趕車的一看,那位二太太花錢不打算盤,他就趕緊跑去套車,一出屋子,見北屋裏還有燈光,那二太太跟秦媽大概是正在收束行李,他就心説:侍候人家生孩子,一夜沒睡覺,一清早還要趕路,娘們的心可真怪!又見東屋陰慘慘地聽見小孩兒哭啼,他趕緊踏著雪到圈裏去牽騾子,卻見昨天那女人騎來的那匹胭脂馬還真不錯,昨天那麼重的身孕上馬下馬的,也真難為她!大概東邊的路上不怎麼難走,又見黑三的那兩匹病駱駝,脖子都直不起來了,好像過不了年的樣子。
這趕車的就打牙戰,凍手凍腳的牽了騾子,到院中把車套上,披上他那光板無毛的老羊皮襖,戴上兩隻兔子皮的耳朵套,搓著手兒拿著鞭子,有個夥計已經起來給開了大門。
此時秦媽提著行李出來了,那太太,綠色的裙子紅緞皮襖,懷裏抱著紅被褥,裹成很厚的卷兒,裏邊有“哇啦!哇啦!”的小孩兒哭聲,灌到趕車的耳裏卻覺得不大熟,不由心説:怪呀?怎麼聲兒變了?
二太太卻臉色慌張,急急忙忙叫秦媽換著上了車,坐在靠裏邊,緊緊抱著孩子。
頭髮還沒梳整,催著趕車的説:“快點走!快點把我們送到涼州!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
小孩兒又在被裏哇哇的哭,趕車的摘下一個耳朵套兒來細聽,越聽心裏越納悶。
秦媽臉色不大好,眼角還掛著眼淚,也上了車。
二太太又急急叫著説:“方福!方福!你幹甚麼啦?快走呀!該死的!磨煩甚麼呀?”
半天,二太太都快急死啦,方福才託著一罐子酒出來,放在車上,放在秦媽盤著的腳兒旁邊,囑咐説:“別叫罐子倒了!”
小孩更哭得厲害,趕車的先是發呆繼而又害怕,終至於“哈”的一下笑出來一口白氣,可沒發出聲兒來,瞪了方福一眼,心説:這名傢伙在路上還真能比我還熟嗎?咱們到半路再説吧!你們作鬼兒咱也得發一筆財!他沒有説出來。
方福向夥計拱手説:“再會!”又同櫃房裏高聲説:“掌櫃的!過年再見!”他跨上了車轅,趕車的也跨上左邊的車轅,鞭於一響,車輪軋開了雪,“咕隆隆”走出店門去了。
小孩兒的哭啼聲還在車裏,聲音很是洪亮,二太太拍著説:“好兒子不要哭!……”聲音卻有些哀慘,秦媽又長嘆了口氣,方福卻點上了一袋旱煙。
這時雪還沒有完全停止,風卻漸緩了,天光才亮,家家還都緊緊閉著雙門,雪地上潔白平坦,連狗爪子的印痕都沒有,路上無人走,天邊也沒有鳥兒飛,這輛車就單獨緩緩地軋著雪,同著那白茫茫的遼遠前程奔去。
那輛車走去之後,來安店裏只剩下了春龍娘子一個女人,她疲憊昏暈,直到午後方才睡醒,一睜開眼時這間荒涼敝陋的店房,昨天夜裏的那兩位好心的婦人也沒在屋裏,她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產了一個小孩,趕緊回身旁去看,看見旁邊,與自己同被卧著一個孩兒,稀稀有點頭髮,緊閉著眼,模樣既不像自己,可又不像自己的情人——那可恨又可憐的情人。
她伸了臂細一看,見是一個女孩兒,而那臍帶之處卻叫她吃了一驚,因為不像是新剪斷的,被旁扔著一把剪子,一定是那秦媽剪完了臍帶扔下的,但是自己的裏衣——紅羅小衣的衣襟卻被剪去了一塊,她不由驚得瞪大了眼,心説:這是怎麼回事?
一翻身,覺得身體發酸,但她掙扎著坐了起來,卻見頭前寶劍弩弓之旁,放著一個小小的花瓶發著光亮,是銀製的,瓶下還壓著個紅紙封套,她伸手拿過來……抽開,見裏邊卻裝著二十兩的銀票,不由打了個冷戰,呆住了,又扭頭看看那小孩兒,越看越覺可疑,自己雖是初次生小孩,但早先親戚家也有人生小孩,自己也見過,才落生的小孩決不會像這樣,這至少是已經過了滿月的了。
她想起來昨夜的情景,自己生養之後,昏昏沉沉之間彷彿看見秦媽跟那二太太,主僕二人低聲爭吵,記得秦媽的眼睛是掛著眼淚,又恍惚曾聽見屋中發生過兩個孩子的哭聲似的,那時自己心裏以為是一對雙生,但無力問,也顧不得細看,如今這分明……她氣了,便扭頭向窗外大聲叫著:“來人!
來人!店家店家!秦媽秦媽!……”
叫了十幾聲,才有個夥計隔著窗子問説:“甚麼事?”
春龍娘子玉嬌龍急聲訊:“進來!不要緊!”
同時把棉被和鬥蓬掩緊,夥計進來,可不敢近前,玉嬌龍又急説:“快把昨天幫助我的那甚麼二太太跟那秦媽請進來,有要緊的話我要問她們!……豈有此理!”
把夥計嚇了一跳,就説:“人家……人家一早就都走啦!這時走出有四五十里地了!”
玉嬌龍聽了,一咬嘴唇,要掙扎著跳起來,但她周身無力,就趕緊又説:“你們快去給我追!這……”指指旁邊説:“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孩子被她們給換去了,搶走了!你們快去給我追,追回來,抓她們來見我,我有重賞,不然你們店家必是與她們共同作弊,我都饒不了你們!快追去!”
她伸手去摸寶劍,夥計嚇白了臉,説:“這是哪兒的事!太太您別著急!您等著,我把我們掌櫃的請來,您再跟他説吧!”説畢,這夥計趕緊轉身出屋去了。
他跑到了櫃房,這時醉老財吃完了飯,又喝了有些酒,正跟韓秀才談説今天早晨那方二太太匆匆而去,有些兒可疑,又罵著説:“他媽的!我過年一定要倒黴!年前竟遇見他媽的這樣的怪事情!……”
忽然這個夥計跑進了屋來,急匆匆説了這件事,並説:“掌櫃的!你快去看看吧!那娘兒們真兇,説話就要抄寶劍,挨她一劍我合不著,把她氣死我去打人命官司,那更合不著!”櫃房裏的人一聽了這件事,全都怔了。
醉老財跳起來頓著腳,大嚷:“想不到的事,大年底的全都出在我這兒啦!她媽的天下還有換孩子的事情?……”急匆匆往外就走,韓秀才在後跟著他,到了玉嬌龍的屋裏就跺腳嚷嚷著説:“你可別來訛人!昨兒,收留下你那就是可憐你!誰家的婆娘不養娃子?我們不忍心叫你在雪地裏去養,才叫你住下。人家,那是新任涼州府方大人的家眷,人家無論多麼無根基,也不能拿親生的孩子換個外人的孩子呀!你別想借著這件事訛詐我們開店的!”
玉嬌龍披著鬥蓬坐著,芳容跟白紙一般,很生氣,但產後體力衰弱,沒法像醉老財這樣嚷嚷,她只啐了一口,喘著氣説:“你別跟我大鬧,我也訛不著你們,不過你們看,這二十兩銀票,跟這銀子的小花瓶,都是她們留下的,你想想,她們這是甚麼意思?”
醉老財説:“是人家賞給你孩子的禮物,花瓶兒是保佑你的孩子平安,人家官太太遇見你這件事,服侍你生了個孩子,臨走時難道連點禮物也不留下!”
玉嬌龍生著氣,驀地一掀被褥露出身裹著尿布的小孩,説:“你們看!這是我的孩子?昨天生下來的孩子,今天就能長這麼大?”
醉老財等人一看,可又都直了眼,尤其其中有個夥計,前兩天往方二太太住的屋送茶送飯的都是他,他認得這個孩子在那北屋的炕上哭,被那位太太罵該死的時候,這炕上坐的這位還沒騎著馬來呢!他就拉了他們的掌櫃的一把,悄聲説了兩句話,韓秀才也連連搖頭,旁邊還有兩個夥計都直笑。
醉老財張著嘴發了半天怔,才説:“這不要緊呀,姓方的太太不是沒名沒姓的。你,你可以到涼州府去找她呀!問問她!”
玉嬌龍卻擦了擦眼淚,發著悽慘的聲音説:“我現在哪能行動得一步兒?哪能騎馬?煩勞你們,無論是誰快去把她追上,把我的孩子換回來,我也不願難為她們,只要把孩子還給我,這個孩子她們帶去就行!我願賞你們五十兩銀子!”
兩個夥計聽了,就説:“這好辦!我們就去!”一個就要由炕上抱起孩子好追上去換,孩子這時又被凍得直哭。
醉老財倒是把他的夥計攔住,説:“啊唷!你們先追去!把車追住了叫他們回來再兩下交換,這孩子先存在這兒作押賬,你們要是給抱走,一出門給凍死了,那可就更不能換回來啦!快去快去吧!你們都能發筆外財,就是我倒黴!”又跺了一下腳,兩個夥計跑出去了。
韓秀才卻連連搖頭,説:“我看可是不容易換回來,就是能夠追上,那位官太太來個翻臉不認賬,誰又能夠把她怎樣了?孩子的身上又沒刻著字,大小也相差不多,我瞧這件事不如等雪停一停,路上好走了,這位太太給我點路費,我去到涼州府私下去見那位太太,替您慢慢地換回來!不然,決不能成功,他們是官。”
醉老財趕緊推他出去,説:“得啦!得啦!你就別想在這裏頭找錢了!快走!快走!”他嘆著氣,跺著腳,也出去了。
這裏還留下一個夥計,給玉嬌龍燒了一盆木炭,又送來一碗稀粥,玉嬌龍喝著粥,心裏還非常生氣、急躁,旁邊的孩子又啼哭不止,玉嬌龍也不理她,半天她的哭聲止了,可又吮著小嘴兒彷彿要索吃食似的,玉嬌龍又不由得可憐她,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裹並用鬥蓬掩住,孩子就用頭頂著要奶吃,玉嬌龍不由流下淚來了。夥計把喝完粥的空碗拿走。因為她是一個產婦,夥計也不能常來服侍她。又因在年底,連個肯來臨時服侍它的婦人都找不到,這小屋裏只有她,跟身旁這可恨又可憐的孩子。
天又晚了,那韓秀才送來兩丸子藥,説是補血的,跟她討了一兩銀子的藥錢,並把那方二太太的來頭詳細告訴了她,這都是他聽方福説的。玉嬌龍才知道自己生的那必定是一個男孩,不然也不至於為那方二太太換去,方二太太留瓶贈銀,可見她也是不忍撇下親生女,但她為了得寵,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至於為甚麼又剪下自己的一塊裏衣,其用意可又難測。
玉嬌龍對於方二太太又有點同情,並想:我是個甚麼人!我借死脱身,父兄、侄男女、友好,我全都拋下了,我在江南走了半年多,無人認識我,我此次去往新疆,也是想找繡香和那哈薩克的女子美霞,從此我就在馬羣,在蒙古包裏,隱居一世,終生也不想再見羅小虎了,我又何必弄個孩子作累贅呢?姓方的婦人既肯用親生女把孩子換去,諒她必不會錯待,就由著她去育養吧!比跟著我也許好呢,這個女孩子也是個可憐蟲,我也不必帶著她,過兩天,問問這裏有誰肯要,就隨便叫人把她抱走,我在這裏再歇幾天就往西去……
想到這裏,把牙一咬,但忽然又感到一陣心痛,原來她剛才的那種思想,不過是一股英雄意氣,並制不住她天生的母性愛,她又擔心她那孩子,自離開了五回嶺到江南,就發覺已然身懷有孕,她曾到九華山找江南鶴未遇,尋李慕白去索書,也沒有尋著。她走遍了大江南北,先改“龍錦春”之名,後改為“春龍氏”,曾因不可避免的爭執,戰敗了許多豪俊,但她的身孕日重,不欲為人所知,所以要投到這西部遼遠之地來生養。一路上馬顛雪打,也受了不少辛苦,投村覓店,也受了不少彎拗,生了不少的閒氣,腹中的無父之兒,她恨,她可又覺得可憐。她對一切人,對羅小虎,甚至對現在身旁這個孩子,都覺得可憐,她不明白她這個性情。如今,別説親生的孩子叫人抱走了她不甘心,就是這個在她懷裹的孩子被換回去,也難保她將來不想啊!所以她心裏又急,大罵:“那兩人怎麼還不回來?難道連一輛車也追不上!”她連叫了幾次,如果她身上還有力氣的話,她能夠立時爬起,騎上馬連夜去追。
當晚,天黑了,那兩個夥計才回來,説是追不上,東邊路上的雪太深。他們沒追上那輛車,可是還要討賞錢,被玉嬌龍發怒將他們斥將出去,晚飯她又只喝了一碗粥,因為她把夥計給罵了,火盆滅了再沒人給添,燈也沒人給點,天又冷,孩子哭了幾陣,停了聲音,彷彿已然死了,玉嬌龍又急又氣。
當時夜已深,外面毫無動靜,她掩被側著,想睡又睡不著,正在這時忽聽得屋門一響,響聲雖然不大,但她立刻警惕起來,身子依然靜卧著不動,可是手已摸到了劍柄,斜眼去看,卻見是黑忽忽的人影攝足潛蹤地往近走來,玉嬌龍的心中不由騰起怒火來,暗想:我平日那受過何人的欺負?到如今全都來欺負我!她氣極了,眼看!看這小賊已摸摸索索地到了面前,就見這人伸手要拿那兩隻包裹,玉嬌龍忍不住把身子一抬厲聲問説:“你要做甚麼?”
不料,這個賊人反伸手將她的左胳膊抄住,恫嚇説:“不許你嚷!你要敢嚷一聲,我就要你的命!”
玉嬌龍抽出寶劍來,鏘的一聲,那賊人將她的左臂鬆了手,提起兩個包裹來回身就逃,玉嬌龍卻劍已落下,只見一道寒光追在那賊人的背後,賊人就一聲慘叫,連包裹帶人全都摔倒在地,“哎喲咬喲”的呼號,這時把櫃房裹的人又全都驚起來。
一霎時院中亂烘烘都向屋裏問:“甚麼事?甚麼事?是黑三的聲兒!”
有人喊叫點燈,有人主張去叫官人,玉嬌龍真急了,也不顧得身上有力無力,就披著鬥蓬,提劍下了炕,一腳踏著那尚在呻吟的受傷的人身上,她就直闖出門去,向外面怒喊説:“都不許鬧!你們這店中住著賊人要暗算我,已被我殺死!”
店主人醉老財戰戰兢兢,説:“那不是我們店裹的人,那,那大概是那拉駱駝的黑三,他許是見財起意,太太你別著急,我們把官人叫來,你再跟他説吧,要是,他真偷了你的東西,你殺了他你也沒罪,我們可不能受這連累!唉!真倒黴!你先回屋裏等看去吧。”又同夥計們説:“看看她,別叫她跑,我到衙門去!”
他由夥計的手裏要過一隻燈籠,就要走出店門,玉嬌龍卻急得趕緊奔上前去,把劍一橫,厲聲説:“不許走!誰都不許走,誰想走,我就殺死誰!不許你們去報官!”寶劍離著醉老財的鼻子不過二寸,醉老財嚇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燈籠也拋了,呼呼地燒著了,夥計都往牆角跑去,屋中那黑三的慘呼和呻吟之聲也忽然停往。
玉嬌龍此時是鬢髮蓬鬆,一手掩著皮斗篷,一手伸在耳篷之外,橫著寶劍,她的雙眼瞪得很圓很大,如天空的寒星一般,她並不怕官,為自衞而殺賊,她知道自己無罪,但至少她要到府衙門去一趟,知府倘見她是個旗人婦女,必要追問她的來歷,萬一被官方追出或猜出她就是玉嬌龍,那時消息很快地就會傳到京師,必又為父兄之累!……所以她決不肯去見官。
到此時無法,雖然產後體弱,但事逼得她也不能不走了,她就説自己原是那九華山的俠女,名叫雲中龍,事在四方邀遊行俠仗義,把店主人和夥計全都嚇得呆如木鵝。然後她就逼著一個夥計給她備馬,提劍進屋,穿上鞋,拿起包裹來要走,但炕上的小孩又在亂叫,她更生氣,要揮劍結果了這與自己無干的小生命,但又不忍,就抱起來掩在耳篷裏,弩弓、銀瓶全都塞在包裹之內,她左臂掛著一隻包裹,右手還拿著一隻包裹,左手拿著寶劍與皮鞭,環抱著嬰兒,匆匆收拾完畢,無意之中又踏了地下的死屍一腳,就跑出了屋去,卻覺得頭一陣暈,腿一發軟,幾乎倒在地下。
寒風吹來房上的雪屑,天已晴,銀星亂迸,愈顯得淒冷,院中有一個夥計打著個晃晃悠悠的紙燈籠,連醉老財都連凍帶嚇,縮肩拱背,哆哆嗦嗦,既不敢出店門,又不敢回櫃房。
此時,一個夥計跟那禿子,已將玉嬌龍的馬由圈中牽出來,在院中備好了鞍氈,玉嬌能將包裹交給他們,命他們放在馬上,夥計跟那禿子全都順從地去辦,誰的嘴裏也不敢哼一聲。
玉嬌能從身邊拿出一兩銀子,交給他説:“給你!這是我的店飯錢!”夥計顫顫地接了過來,説聲:“謝謝!”
玉嬌龍又厲聲囑咐説:“就是你們去報官,也不準説出我的本來面目,有人要問你們,只許你們説我是四十來歲、小腳、南方口音,方姓的婦人換去找的小孩之事也不準告訴人!否則若被我知道了,我回來就用寶劍要你們的性命!聽見了沒有?”連醉老財帶夥計齊皆應聲説:“聽見了!”聲音還發著抖顫。玉嬌能將劍入匣扳鞍上馬,夥計將店門敞開,她就揮動皮鞭,催馬出了店門。
此時街道淒冷,沒有一隻燈,更是聽不見半點聲音,她猜度這時至早也有四更天了,雪雖已住,但地的表面是一層薄冰,冰下還是深雪,馬蹄踏上咯吱咯吱的,並且甚滑,玉嬌龍也不敢叫馬快走。此時她是向東走去,意欲追趕上方二太太的車,將自己親生的兒於換回,但這小孩藏在自己的懷裏也不哭了,直用小臉兒哞奶,她的小身子倒很暖和,脾氣倒很乖,玉嬌能用一條綢帶將她系在腰上,所以小女孩藏在懷中掉不下來,她騰出雙手來一手挽住繮繩,一手揮著皮鞭,款款地往著灰茫茫的前途走去。
側面風自北方吹來,夾著冰雪打得臉婆疼。同時她周身的力氣也不太濟,走了不多遠就發喘了,抬手揮鞭都沒有力,小女孩把她的內衣都尿得很濕,並且直動直哭。玉嬌龍心煩,發恨,不理她,努力催著馬又走,直到天色發曉之時,她才投了一個離開大道較遠的小村莊,找了個農家歇下。
雖然這農家看她的情形很可疑,用驚慌的眼睛看著她,並且向她尋根究底,她一面支吾著、和藹地應付著,同時也感到處境的不安,但她身體太疲憊了,甚麼也顧不得啦,就在此整整地睡了一天,醒來已天晚,她見沒有甚麼事發生,就懶得走,又宿在這裏,這一天一夜的休息,她可恢復了體力,次日覺得非常有精神,心裏更是急躁,給女孩換了尿布,自己也更了衣,扎束利便,包裹繫緊,馬匹備上,寶劍扮好,身上仍披著大斗蓬,就給了這農家謝銀,出村上馬,揮鞭走去。
此時天已大晴,路上冰雪盡皆融化,雖然滿地泥濘,但馬很可以快奔,她就催馬如飛,一直向東去追,這時,她往日的威風復振,身手復活,答答答馬蹄濺起地下的泥漿,叭叭急急地抽著皮鞭響,小女孩在懷裏哭,她頭罩青巾,身披皮氅,目瞪著前面,恨不得即時就追上那輛車,越走馬愈快,心愈急,怒氣更往上湧。
她一連過了許多村鎮,村鎮裏雖然滿地泥水,可是家家户户都貼著春聯,老婆兒、少婦們都穿著新衣,小孩在碾磨子上放爆竹,即那沿山闢成的蜂窩似的土洞裹住的人,也都歡歡樂樂地,見了面都互相道“新禧”,玉嬌龍逢人就駐馬詢問:“借光!這兩天你們看見有一輛騾車走過去了沒有?車上是一個僕婦、一位太太,抱著個新生不久的小孩兒。”她這樣問,有的人就發著怔説:“不知道”
或是:“沒看見”,可是又有的人點頭説:“不錯”,有你説的這樣一輛車,車上有小孩哭聲,昨天早晨由這兒走過去的!”
玉嬌龍一聽,心裏更急了,趕緊又催馬去追。
這一天她走至深夜,方找到了村舍,撞門,一邊威嚇,一邊央求地宿了一晚,次日清晨,又往東走,除了找地方匆匆用點飯,依然馬不停蹄人不緩氣地去追,追,又追了一日,就聽路上的人説:“那輛車走過去半天啦!”她再追再問,又聽人説:“在前面頂多走過去三十里。”更急追,卻又聽人説:“剛走過去!快走!一會就能趕上!”於是她咬著牙,鞭子連聲的發響,馬奔跑如飛龍。同時,小女孩在她懷裏一會哭,一會睡。
其實這時方二太太生的車在前面只有二十多里,因為路上淨遇麻煩,所以才走得這麼慢,那秦媽是個軟心的人,又迷信,她懺悔她幫助二太太做了一件壞事,老天爺那裏一定已給她記上了一筆賬,至少得削減她十年的陽壽,所以她憂愁得跟病了似的。
不過她心裏還有一點點安慰,就是當那晚在來安店中,她給那春龍娘子接了生,發現是個男孩,二太太當時叫地做著那計劃去作,她那時倘若拒絕不作,二太太就會一頭碰死,她不得不依,然而她也安了個心眼,就臨時用剪臍帶的剪子,將春龍娘子的內衣剪下來一塊,一塊三角形的紅羅,自己把它貼身藏著,連二太太都不讓曉得,她是預備將來多少年之後,這孩子那時也許中了狀元做了大官了,倘若天緣湊巧,令他遇見他的生身母親,那這一塊紅羅也可以算是個表記,而自己,不是隻會拆散人家的母子,也會成全,那也能減少自己一點罪惡——秦媽就是存著這個心。
而那位太太呢?她把這男孩子永遠不離懷,吃著她的奶,只見那男孩子長得細眉毛大眼睛很像他的娘,可是嘴很大,哭聲很猛,小手兒跟個小釘錘兒似的,小腳亂端人,很有點力氣,她愛這孩子勝似親生,但她又想起那隻銀瓶兒,那原來是一對,是劉撫台的夫人贈給她的,是她陪嫁之物,現在一隻還在行李裏,她換子留瓶,也是存有深心,也是未嘗不想對瓶認女,這都是跟劉撫台的夫人學來的辦法,劉夫人雖沒這樣辦過,可是劉夫人知書識字,早先鬧著沒事兒的時候,常把丫鬟僕婦們招到一間屋內,聽她説小説書,説甚麼“狸貓換太子”、“一對銀盃巧團圓”等的故事,這位二太太在那時就中了迷,如今全實地作出來了,但男孩子雖比女孩子好,可是人家的孩子究竟不如自己的孩子親,她抱著這個孩子,親著、叫著「小寶貝”、“親兒子”,但她卻遙念著那個親生的被拋棄的女兒,她不能同時要兩個孩子,她才只得忍著痛掉換,但她總是女流,只祈禱著那春龍娘子能瞭解自己的心,能甘心忍受,且比自己更愛那女兒。
她幹這件欺神瞞鬼的事,錢可也真花了不少,她手中有她的老爺留給她的五十兩銀子,自己還有貼身的幾十兩,贈給換給人的那個女兒二十兩,賞秦媽十兩,賞方福十兩,因見方福不大樂意,又添了幾兩,買住他是最要緊的,只有他跟秦媽才知道自己在安州所生的並不是這男孩,而且方福還答應萬一將來那春龍娘子找到了涼州府,他可以擋住一切的麻煩。
還有,為了叫趕車的加快,賞錢由十兩增加到十五兩,趕車的可還不知足,那意思是非得十兩金子他才能滿意,沿路他故意不快走,跨著車轅自言自語,説:“我這哪是趕車呢?簡直是趕命呢!走不到涼州府,驟子也累死啦!我也累死啦!誰來噹噹我份差使才好呢!可惜我大了,半大小子沒人要啦!不然,我要是個才生下來的胖小子,也許有官太太拿女兒來換我,叫我去當少爺,叫她的女兒來趕車!”分明這傢伙是把方二太太乾的那件事看出來了,有意來要挾,秦媽害怕,二太太又著急,都恨不得把趕車的叫大哥。
方福在其中調停,天天晚上投店,他跟趕車的在一塊兒喝酒。趕車的是沿途都熟,到了一個地方,就有許多人跟他開玩笑,只要一停住車,他就找地方去賭錢,賭運又不佳,連車資帶十五兩額外的賞銀,被他先後支用都輸光了,他更加恣意勒索,二太太不敢惹事,又特別賞了他幾兩銀於,其實二太太現在手中的銀子真連五兩地不夠了。
可是趕車的卻生了異心,他見二太太拿銀子不當一回事,而且方福跟秦媽肯跟她共同作弊,兩個人的袋裏大概也都肥啦,知府的姨太太嘛,行李裏還不擺有一千兩?把她送到了涼州府,她一進衙門,給個全不認賬,別説錢不能再跟她多要,車、騾子,都許扣下。
這天,來到了山丹縣的一個小鎮,北邊是長城,南邊是祁連山,地極險惡,頭一天在一家店房裏他就會著了幾個熟人,全都是窮兇極惡的賭棍,他先跟二太太借銀五十兩,二太太説:“沒錢。”拒絕他啦,他當時一句話也沒説,卻秘密地邀那幾個賭棍出去,到一個土娼的家裏商量了一會兒。
第二天,清晨起身,他把車趕得特別加快,方福在車上説:“喂!路走得不對,你怎麼往南去呀?-趕車的笑著説:“沒錯兒!這條路我由十二歲時就跟著我爸爸跑,車都跑壞了三輛啦!跑了沒有三百個來回,也有二百來回兒啦,還會走差了路?你就放心啦!”
車越走越往南,南邊就是高巍巍黑壓壓的一片祁連山,路窄無人,天又陰風又緊,地上的泥水結成了冰,眼看著又要下雪,這時趕車的心裏卻又歡喜又害怕,仰面看山,山已在面前,抬臉剛要向方福説:“老哥別慌!沒你甚麼事!”
可是方福早看出不對頭,一把將趕車的抓住,渾身亂抖地説:“你要怎樣?……二哥,咱們好説!到涼州府你要多少都行!千萬別……咱們平日無冤無仇!”趕車的卻微微地笑,剛要説話,忽聽車後發出來一聲尖喊,他趕緊回頭去看,卻見遠遠有一匹馬飛似的馳來,他認得這匹馬是胭脂色,隱隱看出馬上的人是披著鬥蓬,雖然離得甚遠,但他也看出那人的手中晃著閃閃的一道白光,不是刀就是寶劍,他嚇了一大跳,魂都幾乎丟了,但他又想:不要緊,反正山上有咱約的夥計,把她也誘上山去,連她那兩隻包裹帶一匹馬一併打劫。
於是他就把方福一堆,説:“你快看!人家都追來了!咱們還不快跑!”方福也回頭一看,嚇得他更失了魂。車中的小孩又哭,二太太也知道外面的事不好,吩咐説:“快走!”趕車的連連揮鞭,驟子就如同瘋了,狂奔起來。
後面的胭脂馬也越追越近,馬上的人並失聲呼叫:“站住!否則我殺盡了你們!”趕車的拼命往前去趕,一霎時來到山前,闖進了山路,山路之中除了堅冰就是厚雪,坎坷難行,但車伕對這條山路卻極熟,把車催得更速,忽然見前面山巒拐角之處發生了呼哨之聲,二太太在車上還大喊著:“快走!別叫她追上!”
方福卻知道現在這地步,是後有追兵,前有盜賊,與其入於賊手,剝個精光,不如回頭去哀求,至多不過一場麻煩了事。所以在車輛顛動之間,他就驀然向下一躍,可憐他老了,躍得不遠,兩腿整整被車輪軋了過去,疼得他一聲的慘叫,車子險些翻了,但趕車的打了一鞭子,騾子又向前狂奔去了。
少時轉過了山。此時,後面的追騎已然趕到。玉嬌龍來到臨近收住馬,低著頭,見冰雪裏趴著被車軋得傷了雙腿的老人真可憐,看這樣子像是個跟官的僕人,她就問説:“你們的車跑甚麼?前面那車上坐的是方二太太不是?她是抱著我的小孩不是?”
方福面如白紙,慘切呼痛,哪裏答得出一句話。玉嬌龍不敢停留,就棄下方福,策馬再去追趕,卻聽得前面發生了一聲慘叫,她吃了一驚,趕緊又將馬收住,怔了一怔,又聽得有幾聲呼救,她突然又一急,疾忙催著馬走去,轉過了山巒卻見是個下坡路,冰雪甚滑,馬極難行。可是沒有見車跟人的影兒,她覺得十分詫異,又低頭去看,只見地下有車子滑走的痕跡,好像是剛才那車來到這裏,因為趕太急了,騾子跟車子都一時收不住,就都整個的滑下去了。
這樣窄的山路車子滑下去,車裏的人是準死無疑,她擔心著親生兒子的性命,又後悔自己剛才不該追得太急,並且不該抽出寶劍來嚇他們,如今她恨不得一下也滑下山去,她座下的胭脂馬才行了幾步就幾乎打了個前失,把她又嚇了一跳,她只好下馬,牽著慢慢地向下走去,但馬蹄下有鐵,一走一滑,所以還需要她用力扶住馬,因此走得極慢,半天才下了這極陡的山坡。
出了這條山路之後,就見地下摔壞了一輛車,卧著了腿的驟子,趕車的人已壓在車底下了,有三個穿著破爛的人,還在那裏亂搜尋。玉嬌龍就又把寶劍高舉:“你們都是幹甚麼的?”
三個人嚇了一跳,但看見了玉嬌龍,看見了她馬上的包裹,也看見了她的寶劍,三個賊可都怔住了,他們的手裏都拿著帶鏽的鐵刀和燒火的通條,就一齊持著這些兵刃發威,一個就掄著通條向前,問説:“怎麼樣?你還想要跟我們分點肥嗎?拿寶劍來嚇誰?我們是黑山熊吳三太爺手下的,吳三太爺也才走,我們今天這件買賣本來就作賠啦!你還想給我們找補點兒嗎?”
後面那兩個賊人掄著鐵片刀逼過來,一齊瞪著眼説:“快把寶劍拋下,連包裹帶馬部獻上來!滾到一邊好好站著不許動,回頭我們給你找個好丈夫。”又笑著罵説:“哪兒來的你這麼個娘們,自投羅網?”那拿通條的就説:“別跟她説這些廢話!把她抓下就是了!”
當下兩個賊人都挺著刀逼近前來,氣勢極兇,玉嬌龍卻單從懷中掏出了弩弓,她這隻弩弓是今年秋天時在江南找匠人制作的,弓並不比早先的那個大,可是箭頭子加倍的尖鋭,三個賊人都沒大留神,她可就颼颼的放了出來,射得極準確,每個賊人的腮幫子上都中了一枝,賊人一齊“啊喲”的大叫,兩個拿刀的掉頭就跑,那使通條的卻瞪著大眼,腮上插著箭流著血,他也不顧,就掄著一根三尺長、大拇指粗的通條,如一杆鐵棍似的向玉嬌龍打來,玉嬌龍心想犯不上跟這樣的笨賊動寶劍,就又將弩箭射出了兩枝,一枝射中賊人的大腿,一枝射中賊人的右臂,這個賊就疼得不能邁腿也不能輪臂了,倒在雪地上,通條也“噹啷”的一聲撒了手。
玉嬌龍不要他的性命,就又一箭射在賊人的背上,索性叫他趴在地下別動彈,賊人卻哎哎的不住呻吟,並且聲聲求饒,玉嬌龍並不理,她將繮繩鬆了手,寶劍入了匣,弩箭仍攜揣在懷裏,她把鬥蓬一敞開,寒風一吹入懷中,那小女孩又哇哇的哭啼起來。
然而玉嬌龍卻一驚,因為想著自己那親生的小孩也必然摔出車去了,可是聽不見哭啼,她疑惑那孩子可能已經被車壓死了,不忍用眼去看,但她又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只見那地下的冰雪之上有一攤鮮血,車已被摔得非常破碎,並且離開山坡很遠,可見得這輛車由上滑下來的時候力量之猛,那趕車的被壓在車下,頭破血流,鞭子拋得很遠,已然死了。
可是除了這趕車的,兩旁拋著車墊子和車上的板凳,竟不見那秦媽、那二太太和那小孩。二太太她們不能無行李,此時也全都不見了。玉嬌龍就想到剛才必是有一幫賊人連婦孺帶財物全都搶去了,這裏的三個都是窮鬼,他們沒有跟著跑,大概是還要拿走那車墊,抬走那車跟騾子。玉嬌龍就趕忙過去問那賊人,賊人一邊慘叫著,一邊求饒,玉嬌龍説:“我不殺你,我只間你,那車上的人和小孩都被你們給搶到哪裏去了?快説,你們的賊窩是在哪裏?”
那個賊就“哎喲哎喲”的説:“我是山南邊黑山熊那裏的,都是因為這趕車的説那知府的太太有許多金銀,其實,甚麼也沒有,剛才……”這個賊一面説著,一面傷疼得他翻身亂滾,他不滾還好一些,他這樣一滾,背上射中的那枝節,就越插越深了,呼號之聲也就越來越弱,末了他只説:“那趕車的!笨蛋!他自己送了命,毀了車,娘們兒也都叫……吳三太爺……”這個賊就趴在冰雪上,臉朝下,呼吸漸漸短促,再也説不出話來,玉嬌能便趕緊扭過了頭去。
如今,玉嬌龍知道方二太太連小孩帶秦媽已俱為強人所搶走,這亂山之中,通著西邊倒是有一股小路,那雪上留著許多人的腳印,可見賊人是從那邊跑去了,現在距車碎之時並不久,諒賊人們還沒跑去多遠,於是玉嬌龍又趕緊上坐騎去追。那受傷的賊人是否已死,她不願去看,因為她現在的心,彷彿極容易發軟似的,即使立時將那羣賊人追上,他們若不動手,她也不願多殺傷人,她只想將那方二太太主僕救出,將小孩換回來就是。她感到做母親的生了個小孩兒不容易,因此融化了她一向驕傲狠辣的性情,更懺悔她過去所做的事。
當下馬繞著出走出了很遠,但是沒看見一條賊影,不過見地下拋著一個很小的花緞子的棉被,她又大吃一驚,跳下馬去,將小被袱拾起來再上馬去追,只見冰雪沒路,山路斜,她又須時時的謹慎,不敢快走。
又過了許多時,方才出了一道山口,離開了山,又看見一片漠漠的雪原,中間有一股彎彎曲曲的大道,這裹就是祁連山陽了,這地方是還屬甘肅省管轄不屬,都是個問題了。此時天愈陰沉,雪花落得更大,地下的腳印都被新下的雪給蓋住了,顯得十分模糊難辦,四顧茫茫,並無村舍,更看不見一條人影,玉嬌龍不由勒馬站住,她的臉覺得很冷,身子覺得發酸,腹部且疼,尤其心中又湧上來一股悲痛,就想:這樣,我可往哪裹共尋賊人呢?去找回我的親生兒呢?那孩子若死了倒也乾淨,萬一不死,隨著那姓方的婦人,被強盜佔據了,他就當了強盜的兒子!……
一想到這裏,不由得發恨,恨強盜,尤其恨那騙去了她的兒子的方二太太,兼恨及懷中這小女孩,這小女孩也是個騙子!她幫助她的媽媽騙了我母子,天下之事,決無此理,我玉嬌龍生平從沒受過這樣的欺騙、迫害,當時她一生氣,女孩子又在她的懷中直動,小腳兒直踢她,玉嬌龍的心裏更上火,她就驀然由懷中拿出小孩往地下一放,連睬也不睬就策馬走去。
但是才走了幾步,卻又聽得身後小孩的哭啼,她的心中又不由產生了一陣側憫,不由得就收住了馬,轉回頭去,只見那雪地上卧著那小小的紅被卷兒,小女孩的一隻小腳兒已露出來了,哭啼得跟個小羊兒似的,上面的大雪落得極緊,都落在小女孩的頭髮上和臉上。玉嬌龍又心説:我也太狠了!不應當這樣!於是她趕緊又跳下馬來,跑回,把小女孩又抱起,抖抖雪,又掩在自己的懷裏温暖著,小孩兒仍然哭啼,她自己的眼淚也不禁流下來了,只得擦淨了淚,並拍了拍小孩,依然上馬走去。
她往西走去,打算覓到一户人家,問一問那所謂黑山熊和甚麼吳三太爺的來歷,和他們窩藏之處,只要得到消息,自己還是得共尋。此時風雪交加,山高路礦,馬疲人乏,兒啼已停,她的淚卻還未止,胭脂馬已經變成了白色,兩隻包裹上部落著很厚的雪,越顯得大而且沉,她寶劍無聲,皮鞭徐動,就茫然地走去了。
原來這地方已屬於青海管轄,人家稀少,烏蘭木倫河就在南邊不遠,此時也都結了冰,雪滿大地,山壓沉雲,她玉嬌龍縱有一身高強武藝,可也捉不著一個賊人。連問了幾個人家,都是遊牧的人,能聽得懂她的話的人極少。黑山熊、吳三太爺之名竟無一人知道,那親生的,她連模樣也沒看過一回的那小孩,竟似石沉大海,毫無蹤跡,使她的心裏真真的難受。
玉嬌能在此處附近百里之內連尋了十天竟是毫無所得。她在一個蒙古人的牛棚中住了很多日子,之後她又沿著祁連山東去,進到甘肅省,越過雪山直奔涼州,及至到了涼州城內,找了店房歇下,住了兩天,她就打聽出來本地新任的知府,不錯,是姓方,是由安西州調了來的,有一位二太太因有身孕是留在那裏,如今大概已然生了,可是還沒見那邊的人來送信,也不知生的是兒是女,平安不平安。又聽説這位方知府很不放心,正要派人往安西州去接,只因路上的冰雪還沒消化,所以還沒走。
玉嬌龍還夢想著這裏的知府,能夠派人去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來,到那時自己還得想法把孩子換回,所以她就又換了一家比較不為人注意的店房居住。
她又在本地找了裁縫,給自己做了兩身像普通女人穿的一樣的衣袋,就在這兒住著,假説是在等人。她天天發愁,有時又急躁,但是,那小孩卻一天天的跟她親近了,她也就覺得像是自己的孩子,了。倒怕,萬一方知府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來,那時,當然是得互相交換了,可是親兒子還許沒有這非親生的女兒熟呢!
她在涼州城住了一個多月,天氣已慚暖,是二月的天氣了,聽説方知府派去迎接二太太的人已然回來了,人沒有接回來,卻帶來一個怪消息,聽説那裏的二太太、秦媽,連方福,是早於年前就離了安西往這兒來了,到現在全無下落,都不知去向和生死。
涼州城本來不大,這又是知府家裹的事情,所以一傳十,十傳百,尤其是店房裹的人都愛閒談天,簡百鬧得無人不知。玉嬌龍住的這間屋子的窗外常常有人談著這件怪事。玉嬌龍心中非常的悲痛,這件事的情由自己是知道的,然而不能對別人去説。
她這時,身體精神已然全都養好,小女孩已經三個月了,都會笑了,她更愛。又住了幾天卻又聽店家傳來了一件新聞,説是昨天由甘州來了一個窮秀才,姓韓,這人自稱曾與府台的二太太住在同一店內,那時正是去年年底,方二太太帶家人方福、秦媽,抱著小孩,路上大概是出了事,遇著了強盜,二太太他們的生死,他雖不知,可是他確知方知府的親生女現尚安然無恙,是在一個旗裝少婦的手裏,只要是將那少婦捉著,必可以尋回來小姐,其中的緣由是:少婦投店產子,二太太暗中將女換男,次日清晨風雪之中逃遁,那少婦大鬧店房,揮劍殺了拉駱駝的黑三,騎馬帶女孩逃去,甘州府張腋縣正在嚴拿……
玉嬌龍一聽就曉得必是那來安店中住的會開藥方子的那個窮小子,來這兒我方知府報信邀功求賞錢來了,自己現在雖然不怕,但在此地已經住不下了!遂就收束行李,要即日離開此地,行李地想是越簡單越好,便叫來店中的夥計拿出她的一部分現銀,叫店夥拿到外面去換幾張,由此地到伊犁通用的銀票,又拿出幾件穿不著的衣服,叫店家拿出去給當,她原是為使包裹減輕、縮小,可是店夥卻面現驚疑之色,猜不出這位堂客哪兒來的這些銀兩,既然這麼闊,可又噹噹?玉嬌龍並叫店夥給她去買一隻竹籃,並指著炕上的小孩説:“只要能容下我這小孩就行,不要太大的。”店夥計發著怔答應,心裏疑惑可又不敢問,就只好走了。
玉嬌龍在屋裏又匆匆收拾了她的東西,窗外還聽著客人跟店掌櫃在閒談,説是甚麼:“人不能不信命。咱們這裏府台的二太太,要不是在店裹看見人家養了個小子,她生心,不把男孩子換去,她在路上也許不會出錯兒!這叫作命中無子莫強求,強求來反賠上自己兩條命!真不值!”又聽有人説:“多別説話!叫府台那邊的人聽見了,可是了不得!只盼你這店裏別出那事就得啦!”
店掌櫃哈哈大笑,玉嬌龍在屋中聽了,卻一陣陣的覺得刺耳驚心。
待了半天,那店夥才回來,手裏拿著許多銀票,進門來可還娥眉鼠眼地,説:“太太!給你換來了!那幾身衣裳當鋪本來不肯要,説男不男,説女不女,長不長短也不短,賣到估衣鋪人家也不要,總共才當了一兩銀子,我也給您換成了票子啦!”
玉嬌龍就説:“把那一兩銀子就賞給你吧!”
店夥像是吃了一驚,趕緊説:“謝謝您啦!”
玉嬌龍又問:“那隻籃子你給我買來了沒有?”
店夥説:“買竹籃得上柴耙市,離這太遠,我沒有工夫去,我把錢交給了馬棚的傻張,叫他替我去買,待會兒就能夠給送來。”
玉嬌龍點了點頭,就問説:“現在是甚麼時候了?”
店夥説:“快到四點鐘啦。”
玉嬌龍説:“你快給我預備晚飯,吃完了飯我還要動身,請你到櫃上把我的賬算一算。”
店夥發著徵,好像沒聽見,玉嬌龍又重複著説了一遍,他才連聲答應,又出了屋。
玉嬌龍覺得這店夥的神態很可疑,自己在此住了這些日,也沒有人來找,自己帶著個孩子又不常出門,本來就已招店家疑心了,如今又來了個韓秀才,指明瞭方知府的女兒是落在一個騎馬的旗裝婦女之手,他們店家還能不疑到我嗎?我若不走,當日就會有事。於是她將包裹緊緊繫好,顛了一顛,果然不像剛才那樣的沉重了。又給孩子換了一身新做的小衣棠,孩子也不哭,還直望看她笑,她拍了一拍,然後將地下放的馬鞍搬出屋去,就叫店夥給她備馬。
店夥説:“太太你不是要吃完飯才走嗎?”
玉嬌龍點頭説:“是呀!可是你先給我備馬去吧!將馬備好了等著我,吃完了飯我就起身,因為我聽説我家裏的人現在到了蘭州啦!”
這時門外進來那馬棚中專門刷馬打掃馬糞的傻張,只見他提著買來的籃子,還直眉瞪眼地問説:“買這幹其用呀!裝果子嗎?”
玉嬌龍説:“你別管!”
店夥也説:“你快給太太備馬去吧!”
傻張點頭,哼哼的答應著。
玉嬌龍拿著竹籃進屋將籃子裏墊上了小被褥,把孩子平平穩穩地放在旁邊,她倒不禁失笑,因為早先,她在作新娘的那天逃去,乃裝改扮,偕同侍女繡香出走,那時她就用一隻竹籃裝過她的愛貓,可是後來她的那隻貓又丟失了。如今……她望著籃子裏跟貓一樣的小女孩,又不禁心裏發生一陣難過,就想!這孩子能夠永遠跟我在一塊兒嗎?她長大了,叫我甚麼才對呢?我現在尚無家可歸,孤身飄零,真如同鬼魂一般啦,我還有能力將這孩子撫養長大嗎?……如此一想,不由得又落下淚來。
此時忽然聽見窗外又有人説話,她趕緊側耳去聽,只聽是男子聲,北京的口音,説:“甘州府來的那位太太是住在哪間屋裏?我們是府衙派來的。掌櫃的!快領我們去見見那位太太!……那位帶著個小孩來的。”
末兩句話很模糊,好像是外邊來的人走進櫃房見店掌櫃去了。玉嬌龍大驚,暗想:萬一這衙門的人闖進屋來,必然先盤問我,我可對他們説甚麼?孩子就憑著他們抱去嗎?不行!於是她急匆匆挾起裝孩子的籃子,拿起了包裹、馬鞭,另一胳臂卻挾著寶劍,先將屋門踢開了一道縫兒往外看去,見院中並沒有官人,她就一溜煙兒似的跑到了馬棚。
只見那傻張正在備馬,可是他備得太慢,這半天還沒有備好,玉嬌龍已搶過來,自己勒鞍、套轡頭、上包裹、系籃子、掛寶劍,雙手極忙,同時悄悄地問傻張説:“剛才來了衙門的人,到櫃房裏去了,你看見了沒有?”
傻張的厚嘴唇掀動著,説:“我看見啦!……是衙門的老爺,是剛才李夥計到衙門給請來的!”
玉嬌龍又不由得憤恨,因為知道李夥計就是剛才出去給她換錢噹噹的那個店夥,那東西!可惡!怪不得剛才他神色很可疑,原來他上街時就乘空到衙門報信去了!
又聽傻張説:“他們説有個娘們拐了知府的女兒……”
玉嬌龍踢了他一腳,瞪眼説:“不要説啦!”她將收束好的東西和馬匹都交給這傻張,她想叫傻張先牽馬出門,她隨後再溜出去,不料籃子裏的孩子偏偏在這時又哭了起來,她發恨,催著傻張牽著馬快出去,傻張直眉瞪眼的還是莫明其妙,一點兒也不忙。
這時由櫃房就出來了幾個人,掌櫃的在前,其次是兩個穿官衣的人,還有就是耶韓秀才,拱肩縮背的二月天氣他已然穿上一件很舊的紡綢大褂,還有兩個夥計,他們都往自己住的那間屋子去了,他們的腳步都輕而且緩,很嚴肅地,好像是去捉人的樣子。因為馬棚是在牆角,他們並未往這裏注意,玉嬌龍乘勢推開了傻張,奪過來繮繩,牽馬向外就跑,馬一顛,籃子裏的小孩更哇哇的哭,那邊的幾個人一回頭,就看見了她這種情形,先由韓秀才發出了一聲驚叫,説:“啊!就是她!快捉拿呀!”
玉嬌龍急急牽馬出了店門,騎上了就走,用鞭子抽打著馬,驅逐街上的人,並尖鋭地喝著:快躲開!快躲開!小心馬撞著!路人全都紛紛逃奔,她就催馬疾行連頭也不回,可是籃子顫得很厲害,幾乎把孩子給顛出來,她又不得不將馬勒住一些,還沒有出西門,就聽身後遠遠地有幾聲大喊:“站住吧!……我們不拿你!只問你幾句話……!別害怕!別跑!”
可是玉嬌龍最怕的是別人問她話,所以她更催馬緊跑,並騰出一隻手按著籃子,籃內的小孩卻拼命的大哭,雜以馬蹄緊響,行人亂避,身後追的人又大喊,亂烘烘地這條大街立時沸騰起來了。
但一霎時玉嬌龍就闖出了西門,出得城來她的馬更快,可是身後也有一匹快馬追趕來了,玉嬌龍跑出了一里多地,身後的馬頭已追上了她的馬尾,她就大怒起來,鏘的一聲抽出了寶劍,馬仍向前走著,她卻回首瞪眼厲聲説:“你追我來幹麼?若再敢追,我可就要殺你了!”
她看出來騎馬追她的這人是穿著官衣,年有四十多歲,好像有點面熟似的。這官人也看清了玉嬌龍的模樣,他立時就跳下馬來,屈著一條腿請安,玉嬌龍倒很具詫異,趕緊也將馬勒住了扭轉著頭,就見這個官人站在地下恭恭謹謹地説:“三小姐:我沒想到是您,您是從京裏來麼?老大人,少大人,二少大人,近日可都好?”
玉嬌龍愈是愕然,就問説:“你是誰?”
這官人説:“三小姐您不記得我啦?我是跟舅老爺的,我叫保善,前幾年您跟姑太太在伊犁住著的時候,我也伺候過您。”
玉嬌龍一見,竟遇見了自己舅父手下的官人,不由得更羞愧、焦急,想走既不能,想不承認也辦不到,就急聲地問説:“你到這兒幹甚麼來啦?”
這保善也有些恐慌,説:“我們大小姐不是去年出的閣麼,嫁的是迪化孫撫台的大少爺,就把我撥過去啦,保舉了我一個千總的差使。姑老爺放了咸寧縣,現在是去上任,我們撫台派我給保護上任。現在姑老爺跟我們大小姐都在涼州府衙住著,因為方府台的夫人是我們姑老爺的表嫂……”
玉嬌龍也不耐煩聽這些親戚的關係,但是她已知道自己的表姊玉清現在就在涼州府衙門,未免更窘,心説:這可怎麼辦?人都知我在北京是投崖摔死了,如今怎麼會又到這裹?而且,這個模樣,又有這個孩子,此事一傳到北京,京城中必又得轟動了,我的孃家婆家就許又派人來找我,那豈不是往日心機都枉費,而糾紛、煩惱又都一齊來了麼?……
又聽保善急急地説,“昨天……有個姓韓的人説的,方知府的女兒落在別人的手裏,他説的那人模樣,我就想著許是您,因為京裏的事我也都聽説了,我知道您有一身大本領,您一定是藉著那個事情出來啦!”
玉嬌龍真恨不得揮劍殺死這個人以滅口,但又手軟,就將馬一撥,往回走了幾步,更急聲地説:“你們姑奶奶也知道我出來麼?”
保善點頭説:“我們大小姐也知道!很多的人都知道您投下崖去一定不會傷著一點筋骨。”
玉嬌龍不禁嘆了口氣。
又聽保善説:“剛才又有店家報告了您住的地點,我們大小姐怕府衙門的人去了胡攪,就叫我跟了去,原是想請您!方府台也説:您要喜歡這小孩,就叫您帶了走,只是要跟您打聽打聽方二太太的下落!”
玉嬌龍怒喝一聲:“我不知道!難道還是我害死她的麼?”
保善連連往後退著説:“方府台大人也沒那麼想,只是,請您,請您,……”
玉嬌龍説:“我不能去!”
説出了這話,卻見遠處又有幾名官人跑來,玉嬌龍又上馬去,將劍一掄,説:“你説的這些話我都聽不明白:我姓春,我也不認得你是誰!你們姑奶奶是誰,甚麼投崖的事你更是混説!胡説八道!
你認錯人了!從此以後無論是當著人或在背地裏,若再敢説出一個字,我隨時可以取你的首級!”
保善嚇得身子發顫,連連請安,説:“不敢説!”
玉嬌龍又厲聲囑咐説:“也不許別人説!否則……”颼的一支弩箭射出,正射在保善的官帽上,保善嚇得又幾乎跪下。
玉嬌龍卻催馬就走,一直向西,當日投宿於永昌縣境,竟不見有人追趕來。玉嬌龍經過這一次事情,心中越發煩惱,雖然自己滿口不認以前的事情,但畢竟難以掩得住眾口,自己想:此次西去投荒,連個熟人也不必見了,在新疆無人的深山之中,廣闊的草原上,隨便找一個地方棲身,有了這個孩子也不至寂寞,永遠也不與熟識的人見面。雖然咬著牙,心中暗暗決定了主意,但那股辛酸的眼淚卻仍然不時地由眼角湧起,使她惆悵欲絕。
次日繼續西行,因為在張腋縣惹下週糾紛,出過一場人命,她不得不避著路走,就離開了驛路,專沿著祁連山脈去走,心中環希望能遇著一兩個強盜,如甚麼黑山熊之流,但她所走的這條路極偏僻,人家很少,飛鳥亦稀,竟沒有一個人招呼她、追她,或是攔她的路,使她很是失望。小孩在竹籃裹睡得平平穩穩的,玉嬌龍又在籃子上面捆了幾條細繩,無論馬怎樣快跑,小孩也不至於傾覆出來。
暖暖的春陽撫慰著大地,麥苗已青,祁連山頂的積雪也融化了,如匹練似的自崖上流來,潺潺地響,化成了無數的河流,從馬蹄下流去。小孩兒像春花一般的小臉兒時時仰望著陽光發著天真的笑,並且會轉著眼珠兒看人了。玉嬌龍也不禁展開了愁顏,她一笑,玉嬌龍就也不由得笑。
每晚投人家,投旅店,玉嬌龍總像親媽媽一般地看顧小孩,按時的給她乳吃。她想以後連自己帶她都姓春,但是得給她起一個名字,叫她甚麼呢?她看山,山太雄壯,看雲,雲太飄浮,看水,水太無情,看花,花又易落,看飛鳥盤雕,都覺得與她這孩子不相像,都不能藉之以名。
一夜,她投宿於敦煌縣旅店內,預計明日就要出玉門關,客舍夜深,獨對孤燈,她翻閲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本書,這是以九華劍法為根底,加上自己三年來研習、歷練拳、劍、飛行、長撾、短打,將種種武藝的心得著成的一本書,題名曰“春龍新著”,又寫上“留授瓶女”四個字,她又撫摸著那隻銀瓶,並一手掣出了寶劍,一陣傲然發嘯,又一陣低首尋思,便決定了叫這孩子為“雪瓶”,雪是象徵著劍光,兼志那天張腋店房中的雪夜,瓶是跟這孩子同時來的,不能不保存,不能不紀念。
於是她就自言自語地説:“春雪瓶!春雷瓶:春雷瓶!”雖然念著彷彿有點不順嘴似的,但她不管了。回憶起自己的往事,又想這孩子將來不知道怎麼樣,她長得很好,將來也許出落得比我還好看,我攜著她遠去邊荒,授她一身武藝,她當然能夠不務浮華,而免去女子的柔弱,跟男子一樣的健壯,跟熊、彪、牡鹿一樣的活潑。但她長到十來歲時,能夠不生出一點情心麼?萬一她在那大漠、草原,遇見其麼雄健美貌,唱著昂壯的歌兒的男子,她能夠不動情麼?她不會因此生出許多的痛苦、悲痛、挫折和惆悵麼?現在她是我的女兒了,便不能不遵承我的意志,我因為放縱,才致貽害家門,落得聲名破碎,身世淒涼,我不能也叫她這樣。
於是取紙筆又在舊的背面寫上:
“訓我瓶女,切記切記。
勿生私情,勿近強盜。
寶劍自玩,花月自賞。
勿與他人,徘徊惆悵。
心應如刀.智應如水。
森嚴明澈,不為俗累。
沙草為家,熊鹿是友。
終於此地,勿戀他鄉。
天涯俠女,不求人知。
銀瓶寶劍,日月永照。”
寫完了,身體也倦乏了,就熄了燈上牀抱著小孩兒睡去。次日收束了一切,起身離後,偏午就到了玉門關。這玉門關是邊塞一座偉大的工程,一出了這關口,再往北或西走去,那就是黑海子、甜水泉、白龍堆,都是鹼水湖,莽莽的草原和萬里無根的大漠。
唐人詩云:“弄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裹的春天都是嚴肅恐怖的。這裏有個風俗,就是在關口外,立有一塊大石頭,凡出關人必要由地下撿起一塊小石,向這塊大石頭技擊一下,然後就再也不回頭,一直去了,這種意思,大有去而不返,投石示絕之意,因為大凡出這關口的人,都是些征夫、遠客,或被流放的罪人,一出關口,實未必再能生還,因此幾千年幾百年以來,天天有許多人這樣作,打得那塊石頭上面斑斑點點,數不出來有多少坑兒。
玉嬌龍來此正見有一羣客商約四五十人,個個由地下撿起碎石來拋打,“叭叭叭叭”如雨點似的打得那塊大石像沉著臉在發愁,玉嬌龍在旁看著,心裏一陣陣地難受,等到許多人打完了她卻取出來弩弓,安箭,向著那塊大石,叮的一聲射去,心説:決不再進此關!回身策馬就走。
馬蹄踢起塵土,天連遠漠,雲累邊荒,她的倩影、青衣、紅馬、劍響、鞭聲,越走越遠,漸漸消逝,嘉峪關內永不見了玉嬌龍,新疆大漠草原之中也難尋她的蹤跡。
沙塵時時的滾揚,星斗年年的轉移,一連幾年過去了。像煙一般飄飛,夢一般的易醒。但在這期間,草原荒山之中的小牛兒小鹿兒都長大了,而紛紜的人世之中,也出來幾個-奇磊落的少年英雄,與那矯捷風流的俠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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