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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桃花人面翻白頭

    夜色詭譎,引得杜涼夜再一次抬頭仰視。她那一頭烏黑的長髮如瀑般披垂直下,明黃燭火裏的容顏姝麗光潔,明眸璀璨,華美得令人窒息。待她收回目光,正對上一道窅黑鋒鋭的目光。

    究竟是什麼令你這樣心神不寧?他悠然而淡漠地問道。

    杜涼夜直視他的眼睛,如實回答:是您的安全,令我不安。

    他不以為然地一笑,淡淡道:是麼,你對慕容秋水就這麼有信心?

    杜涼夜心中微顫,她估摸着他是知道一點的,但由他口中説出這個名字,依舊令她十分震驚。有關自己和慕容秋水,以及慕容的真實身份,他究竟知道多少呢?他那副諱莫如深的表情,永遠叫人琢磨不透,他或許只知道三分,給人的感覺卻像是知道了十分,極為篤定,自信十足。

    杜涼夜琢磨不透他,唯有冷靜並誠實地答道:這無關我的信心,您不該為此冒險。這不值得。

    他笑起來:哦?你這樣認為?

    是的。

    他淺淺勾起嘴角,撂下手裏的白巾,起身來到欄杆前靜立,沉默一會兒,方才淡淡問道:難道我的命比別人的金貴?

    杜涼夜也站起身來,在離他約兩步遠的身後站定,沉聲回道:您的命不比別人的金貴,但是您所處的位置卻比別人高貴,您承載着天下蒼生的福澤,決定着他們的命運

    天下蒼生!他忽然冷笑一聲,沒有後話了。

    杜涼夜心中隱隱不安,唯有閉唇不語。

    所謂天威難測,她不知道自己説錯了哪一句,或者她應該恭維他天生金貴。但那實在有點兒侮辱他的睿智,也有違自己的原則。

    他負手向着月光下的洛河眺望,薄荷色的絲質長袍在月色燭光之下略泛微光。他的背影挺拔而消瘦,有一種懾人的氣勢,令人不由自主地要去仰視,偏偏又跟身高位置扯不上關係。杜涼夜看着他,不知道怎麼的,忽然想起昔日在哪一本雜書裏讀過的一句詩,叫做:未離海底千峯黑,才到中天萬國明。

    她覺得他就有這樣一種才到中天萬國明的氣勢。

    沉默頃刻,多爾袞緩緩説道:古書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據聞唐朝的太宗皇帝常以此訓誡子孫説,民意是水,君王是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你以為如何呢?

    杜涼夜聞言微怔,暗自詫異:怎麼忽然扯到這個上面來?

    她順着他的目光略略抬頭,一眼便望見會春樓附近的洛河一帶人流如織,萬頭攢動。今晚的洛陽城幾乎是傾城而出。她的心裏忽然透明雪亮,當下假意謙恭道:我見識淺陋,只怕説得不對,惹您生氣

    他袖袍一揮,帶起一股氣流拂動她頰邊的幾縷青絲,簡短有力道:但説無妨!

    她抿嘴一笑,道:在我看來,不論是載還是覆,舟都永遠凌駕於水之上。

    他正在摩擦手掌,聞言動作微微一滯,隨即仰頭爆發出一陣大笑,嗓音渾厚清朗,隱有金石之音。杜涼夜無聲含笑,微微低下頭。

    然後,她聞到一股香氣,有別於菊花的清新淡雅,這股香氣極為馥郁濃烈。

    於是,她的笑意更深了。

    他轉過身來,長臂舒展就將她擁進了懷裏,那張俊朗但略顯滄桑的臉上依舊帶着一絲笑影,聲音卻輕柔得不像話:到底是夜兒後來的話便不再説了。

    除卻多年前的遼東馬場,近十年來,他們首次靠得如此之近。

    他正值壯年,妻妾眾多,她亦非天真少女,未嘗沒有想過有一天但是他從來沒有碰過她,連她的手也不曾碰過。過去他們曾經有過幾次類似的機會,她疑惑着他要怎麼樣了,甚至已經暗暗做好了準備,但是他也沒有。

    所以,杜涼夜始終不大瞭解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這一刻,她整個人僵硬地伏在他的胸前,手掌下的温熱觸感真實得令她有些恍惚,她木然地仰起頭。他的唇適時落下來,滾燙,熱烈,充滿男性氣息,帶着一種原始的掠奪意味。她大腦空白,意識有點兒昏沉,這並不是她所期待的,但卻是她心理上一早準備好要承受的,事到臨頭,反而變得不太真實,彷彿是徘徊在夢與醒的邊緣,説不上來是清醒,還是迷糊?

    忽然之間,她感覺皮膚一緊,有一股冰冷的涼意襲取了她的感官。下一秒,她果敢地將他推倒在地,整個人覆在他的身上。幾乎是同一時間,三枚柳葉刀穿過他們剛剛站過的位置,只聽咄的一聲,刀鋒深深沒入窗欞,只餘三條豔紅的布條在風裏飄蕩。

    隨即,樓下傳來鏗鏘不絕的兵刃相接聲,低沉短促的喝斥聲,紛至沓來的腳步聲,亂哄哄的各種聲響彷彿在一瞬間爆發,撕裂了小樓的安靜。

    杜涼夜待要自他的身上躍起,他的雙臂卻如鐵箍一般用力摁住她。她低下頭,看見一雙鋒鋭至極的漆黑眸子,不由得心底一凜。

    他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冷鋭地看住她:夜兒,別讓我失望!

    她略一點頭,伸掌自地上輕輕一按,整個人借力彈起,宛如一隻姿態曼妙的瑰麗蝴蝶。她身在半空裏,寶劍鏗然一聲鳴響,雪亮劍鋒出鞘,一道青光如練,直擊向樓下。在思維的某個空間裏,她依稀聞到偌大一朵血花瞬間綻放的氣味。

    她仰起臉深深吸了一口氣,唇邊勾起一抹豔絕的笑容,然後緩緩睜開眼,抬腳踏過地上的無頭屍體,目光冷冽地掃過庭院裏黑衣蒙面的人,在十來雙仇恨兇惡的眼睛裏準確無誤地找到那一雙澄澈如水般的眼瞳。

    他居然在對她微笑。

    杜涼夜覺得自己的胃部似乎疼得更厲害了一些。然而,眼下沒有多餘的時間留給她細細體會這種近乎自虐的痛感,刀光劍影左右夾攻而至,強大的真氣激盪之下,她那一頭美麗的黑髮倏忽飄揚起來,白玉般的耳垂上兩顆淚珠狀的天藍色耳墜晃動不絕,發出幽藍的光芒。

    她不躲不閃,左掌牢牢擒制住迎面刺到的劍鋒,右掌中的寶劍快速貫穿使刀那人的咽喉,手腕一個輕巧旋轉,對方的頭顱高飛出去,劍勢迅疾迴轉,迎上使劍之人的拳頭,血光噗地噴濺開來。她聞到血腥之氣,彷彿中了魔咒,體內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緩緩甦醒,當下不退反進,拼得左掌鮮血淋漓,奮力將劍鋒刺進對方下腹。

    悽清樂音裏,戲台上的《桃花人面》演到崔郎訪佳人未遇,門扉填詩之後,開口唱道:望青山生晚煙,佇空庭人未旋,則教我冷清清、一字字、一句句,空啼紅怨滿懷悵惘的一唱三嘆,不着痕跡地轉下台去。

    音樂聲漸生微妙變化,細細涓流,為温良辰的再次出場委婉鋪陳着。

    戲台下有一個青衣漢子腳步快捷地來到杜大人的身邊,附耳悄悄説了什麼。杜大人面色不變,掌心的一盞茶險些傾灑出去,他微微欠身,但隨即又重新坐了下去,揮袖讓那名青衣人退下。

    温良辰在清悦悠揚的樂聲裏,風姿款款地移步上台。台下不聞一絲掌聲,若干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盯着她的一舉一動,耳聽她那把珠圓玉潤的嗓音時而高亢清亮,時而淒冷傷情,可他們無從領略其中的妙處,反倒是樓外不時傳來高聲喝彩、熱烈掌聲。

    這情形真有一種説不出來的詭異!

    一個美豔戲子在舞台上旁若無人地淺吟低唱,一羣男人在舞台下面無表情地看着,一張張木訥死板的臉。沒有温度,毫無熱情可言,這不像是在戲館。更像是在某人的靈堂,空寂得近乎詭異。周遭裏只聞如泣如訴的琴聲,伴隨着温良辰優美的聲音迂迴婉轉,帶着春逝花殘的哀傷,縱是如花美眷,怎敵他似水流年,一切終究是挽留不住,風流雲散兩無情。

    杜大人的額頭已經微微見汗,終於坐不住了,待要起身走人時,範大人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笑道:杜大人,這戲還沒完呢。

    範大人,情況不對勁,我們還是快點離開吧。他壓低聲音説道。

    範大人看着他,彷彿笑了一下,但臉上的肌肉卻紋絲未動,燈光下的臉呈現出一種古怪的蠟黃色。杜大人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這麼清晰地看着他的臉,冷不丁就看出了異樣,他的臉好像不大真實,鼻翼間隱約有道裂縫。

    範大人,你的臉

    範大人依舊按着他的手臂,將臉湊得更近一些,語含笑意道:我的臉怎麼了?

    這種距離上的逼近令杜大人感覺很不舒服,然而,盯着朝廷大員是一種極不禮貌的行為。於是,他只好訕笑着使勁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老眼昏花了。恰在這時,戲台的樂聲陡然拔高一個音節,温良辰的嗓音倏忽高亢,清亮到凌厲。

    突兀至極!

    一朵明亮刺目的煙火驀然爆裂在半空裏,砰的一聲勁響,濃濃的白色煙霧四散開來,迅速瀰漫至整個室內,伴隨着濃煙一起漫延開來的,是刺鼻的異味,似乎是硫磺,還夾雜着一股奇異的香氣。

    杜大人剛一聞到這股味道,胃裏就有一種噁心的感覺,好像有千萬條蟲子在嗓子眼裏蠕動。這一下,他再也顧不得什麼禮節面子的問題了,一把甩掉範大人的手,起身朝門口狂奔過去。但因周圍濃煙漫散得很快,他立刻就迷失了方向。

    周遭的氣氛異乎尋常的靜,沒有一個人説話,唯聞粗重的呼吸聲,作嘔聲,鐵器相擊聲戲台上的音樂居然仍在繼續,只是那琴鼓裏已然充滿了冷峻蕭殺之音,恍如鐵馬金戈的塞外沙場,殘酷濃烈的殺氣肆無忌憚,縱橫馳騁。緊接着,他嗅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味,它像深山裏一小股噴射而出的山泉,精準無比地迎面撲向他的鼻子。如此刺激的味道,使他能夠想象得出那道血線噴薄在空中的弧度,必然很短暫,但足夠優美。

    胃部的強烈不適,令他站立不穩,慌亂中摸着一隻椅背,立刻彎腰狂嘔,翻江倒海似的幾乎把腸子都吐出來。吐完之後,他的腦袋稍稍恢復清醒,但只得清醒一秒。或更短的時間,空氣裏的異味便再一次包圍了他的鼻子,各種各樣的異味撲鼻而來,人體毛髮被燒焦的焦味,皮肉腐爛的臭味,鐵器混合了血液的冷腥臭以及生命猝然衰亡時迸發出來的一切異味,宛如洪水決堤般向他的嗅覺襲來,其中最濃烈的,依然是血腥的臭味。

    杜大人的兩條腿彷彿灌了鉛似的沉重,全身無力地癱軟下去,他將自己的腹部死死抵在椅背上,直到椅子承受不住重量,失衡倒地,他的整個人也跟着翻倒下去,意識迷糊中,他感覺有個人逼近身前,他伸手攥住對方的衣袍下襬,虛弱地叫道:幫幫我

    濃霧迷漫之中,對方依稀輕輕地笑了一聲,聲音裏有濃濃的諷刺意味。緊接着,杜大人感覺有一個冰冷鋒利的東西刺進自己的胸腔。

    與此同時,杜涼夜的心裏猝然生出一股尖鋭的疼痛。

    她頓住身形,鮮血淋漓的寶劍停滯在半空裏,一動不動。她那張清妍絕豔的臉上有一種惘然若失的表情,彷彿遺失了生命中最最珍貴的東西。她感覺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一個空蕩蕩的洞,涼颼颼的冷風不斷地灌進去,灌進去,以至於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

    機不可失!

    一道凌厲狠絕的刀光斬向她的後頸,刀勢疾響,宛如風雷,刀勢之快,酷似閃電,或許比閃電更快,幾乎不能目測。然而,有一個身影比這記刀光更快,他推開了杜涼夜,替換到她的位置上。

    風雷刀一出,決不回頭!

    星滅光離之間,眼看刀鋒即將吻上他的脊背,杜涼夜迅疾一招,橫劍回擋。只聽鏘的一聲,火星四濺,鋭利的劍鋒寸寸折斷,她的整個手臂及半個身子幾乎麻掉。但是,那一刀依然準確無誤地砍在了慕容秋水的背上,所幸八成力道已經被她的劍鋒消耗,餘下的兩成不足以造成重傷,然而,滾滾血珠浸染衣袍,仍是觸目驚心。

    這情形是如斯熟悉!

    杜涼夜一邊退入閣樓,一邊睜圓烏眸望定他。他的臉上只露一雙清澈的眼,那雙眼睛出奇的温柔,宛如故國的明月,江南的流水,倒映在她明亮的瞳仁裏。忽然之間,彷彿魔幻一般,所有的往事紛至沓來,風馳電掣般飛掠過她的腦海。一千多個日夜的思念和深情,在這一剎那間,悉數化作了一個叫做滄桑的東西,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上、眉梢、眼角、唇邊年華是袖口邊的一襲涼風,輕輕一個翻腕,紅顏便白了頭。

    無數的精鋭士兵紛紛擁出來,從四面八方擁出來,弓箭自小樓的牆頭上冒出來,鋒利的箭鏃、殷紅的箭羽紛紛直下,箭勢如雨。隔遠一點的距離看過去,居然有點兒美麗,又很壯觀的樣子。

    她調轉馬頭,隨着一小股護衞隊悄然離開,人羣裏那道瘦高的身影顯得異常從容淡定,姿態優雅。他的身邊只有十名護衞,至今尚沒有人見過他們的出手。然而,他們無一例外都是由八旗兵營裏千挑萬選出來的高手。呵呵,不論她對他何等忠誠,他總歸還是相信滿人。

    杜涼夜的嘴唇彎起一道諷刺而悲哀的弧度。

    慕容秋水將手中的一把箭鏃奮力反擲回去,牆頭上的士兵頓時倒了一片。他縱身飛躍而起,掌中利劍如虹,將後繼填補上來的兵卒迎面斬殺,西側牆頓時露出好大一個缺口。院裏的一眾兄弟二十餘人見縫插針,紛紛朝西側退散,甫一突圍便往那羣衞隊離開的方向追蹤過去。

    飛天鶴劉衞辰不但輕功高絕,暗器手法更是精湛。他和另外兩名兄弟協助慕容秋水斷後,雙手十根手指靈活得不可思議,撒佈各式暗器宛如漫天花雨,偏他身子又極瘦小精悍,順着牆根溜上一圈,守牆的士兵便死傷大半,身手快得令人咋舌。

    這時的西邊忽然傳來劇烈的爆破聲響徹夜空,一股熊熊火勢沖天而起,會春樓頃刻便葬入火海,搖搖欲墜,猩紅的火舌肆無忌憚地吞卷着慌亂逃散的人們,火光里人影交錯疊亂。漫天火光燃亮半邊夜空,整個洛陽城陷入到一種巨大的恐慌裏。

    慕容秋水舉頭望見那股幕天席地的火勢,不禁微微一怔,料不到温良辰竟有這樣的魄力。

    他想起昨日在客棧,她那張温婉明秀的面容沐浴在午後温暖的陽光裏,用一副柔和寡淡的口吻,輕描淡寫地説道:我們的行藏已然暴露,清廷的爪牙盯得甚緊,明晚怕是不能夠有什麼風吹草動了,但是慕容公子身為抗清領袖,我這裏有一個消息,公子想必會感興趣?

    他微笑着問是什麼消息,心裏卻早已猜得八九不離十。果然,她所説的和他們的推測完全吻合,清廷最位高權重的一位王爺悄悄來到了洛陽!

    這實在是天賜良機啊!

    用師父曲瀾的話就是老天有眼,將這個狗賊送到他們跟前,決不能錯失這絕好的機會。所以,儘管大家都清清楚楚地知道這是一個預謀已久的陷阱,但依然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他們是真正無所畏懼,視死如歸,企圖用自身的皮肉和心血拼打出一線希望、一個未來。他們對滿人的這種痛恨,是帶着一股濃烈的家仇成分的,至於國恨嘛,自然也是有的,但比較少,這是曲瀾不停進行教誨灌輸的結果。

    一想起自己的師父,慕容秋水的心裏就不可避免地佈滿了一種悲哀的情緒。他適才相救杜涼夜,師父一定氣瘋了。倘若師父罵他兩句或瞪他兩眼,那麼事情還好一點。可是。他一言不發地領着眾兄弟奮力直追那王爺,就證明他是怒到了極處。

    這一次決不會像三年前那麼好過了,那時候畢竟還有無雙可以做擋箭牌。

    慕容秋水不由苦笑一下,整個人有些木木的,也説不上來是一種什麼滋味,各種感覺都有,最明顯的就是疼,背上的刀傷很疼很疼。可是,在那樣一個刻不容緩、千鈞一髮的間隙裏,他根本無從多想,也來不及想。他只是作為一個男人,要奮力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寧願自己死了,也不能讓她受到一點傷害。僅此而已。

    然而,當冷鋭的刀鋒落在他背上的那一霎時,他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透徹通明,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見了自己的心:杜涼夜是他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是他的全部性靈與精血,這世上倘若沒有了她,那麼他的存在將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他所存活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相比這種性靈的煎熬,背上的這點兒傷實在算不得什麼。

    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自己的背部,指尖黏糊糊的一片。因為不斷廝殺的緣故,傷口處總有新的血液不斷冒出來那些士兵也不斷地冒出來,渾不畏死,好像麻木了沒有知覺似的。慕容秋水殺得也有些麻木了,劍光一閃人頭便落,眼睛也不眨一下。可是,有誰能夠想到,他在殺人的時候,心裏居然是充滿柔情的,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想起那一年的洛陽牡丹是怎樣的濃豔而芬芳,他想起那一夜白馬寺的風雪是怎樣的温柔而暴烈,他想起杜涼夜是怎樣的柔情似水,更兼熱情如火

    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落,西邊的火光沖天,愈燒愈烈,整個洛河都沸騰了,那股熱浪像是要直逼到他的臉上來,他的面罩早已全部汗濕,緊緊貼在面上,背後的傷口侵入滾滾汗珠,便是陣陣鑽心的疼,耳畔恍惚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慕容,擒賊先擒王,我們快去助曲師父

    少主,不要戀戰,快走

    他回頭看見三道身影急如星火般朝北方竄縱過去,於是反手一掌擊斃剛剛登上牆頭的一名士兵,足尖在牆壁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像一隻矯健的黑鷹般掠過沉沉夜色,追着前方的劉衞辰等人而去。

    這時候的温良辰也在朝西北方撤退。

    她火燒會春樓,一來是要警醒樓外的無辜百姓,令他們速速離去;二來是鐵了心要和裏面的一羣爪牙同歸於盡。可恨的是,這羣爪牙比她料想的更厲害,特別是那範大人,竟是個功夫一流、經驗豐富的江湖好手,不但沒有中悦意的劇毒,反倒被他帶領着一小股人衝突了出去,待她追蹤出去,放眼盡是驚懼恐慌的臉孔和悽惶無助的哭喊。

    她轉過身來,看見燃燒的會春樓開始坍塌。她儘管事先就告誡大家説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個是一個,但是,當她自己獲得這樣的機會時,她並沒有放棄已經傷痕累累的悦意。主僕二人相互掩護、彼此扶持着逃離火海,投身洛河,順着流水狼狽地一路向北,朝着一條被人預先設計安排好的路線走過去。

    杜涼夜很快就發現這條路有一種熟悉感。

    她曾經帶慕容秋水走過一次。不同的是,那晚他們走的是水路,此刻走的是陸路,只要繞過洛水河畔的那座廢棄的宮殿,再越過後面那座叢林繁茂的山林,就算是出了洛陽城了。

    這個認知使她習慣性的手腳發冷,每前進一步,心裏的後怕就增一分。毫無緣由的,她想起父親的那句話:這是一條不歸路。是的,這確實是一條不歸路,但她卻並非如父親所説的不能後悔,或不敢後悔。

    試想一下,就算她背叛王爺,投入慕容秋水的懷抱,但曲瀾和他的反清復明會能夠接受她嗎?她是清廷的密探,用他們的話就是清狗的爪牙,鷹犬,殺過他們無數的兄弟,他們能饒過她嗎?她的年歲雖淺,閲歷卻一點兒也不淺,她深知這是一項無法調和的矛盾,一道無法填補的鴻溝。

    再退一步來講,即便慕容秋水能夠拋下一切和她遠走高飛,王爺會輕易地放過他們嗎?他的手段,包括他下面那羣人的手段,她是深有體會的,有時候想起來都要不寒而慄。難道要他們一輩子東躲西藏,四處流浪,像老鼠一樣見不得光?不不。這種生活她曾經經歷過,決不會再想經歷第二次,決不!這不是她的作風,她是寧願壯烈地死,也不要苟且地活!在這一點上,王爺無疑比她的父親更瞭解她。

    她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只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然而,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戀愛,她今生今世裏唯一的愛情,卻將被她親手埋葬!

    她捨不得啊!

    杜涼夜策馬走在最後,內心酸楚得有些麻木,眼眶裏不知不覺就聚滿了淚水,風一吹便溢出兩滴淚,順着臉頰流下來。她仰起頭,大顆大顆的淚珠迎風跌落,打在玫瑰色的衣襟上,然後紛紛滑落在塵埃裏,摔得粉身碎骨。

    在這樣一個夜幕凝重、劍拔弩張的晚上,在這樣一片急促倉皇的馬蹄聲裏,每個人都繃緊了神經,分外緊張,唯有她在無聲地哭泣。

    一隊人馬行到山下,須得下馬徒步穿越山林。那道高瘦但威武的身軀矯捷地躍下馬背,沒有立刻步入樹林,而是轉過身來朝她伸出手,沉聲道:過來!

    杜涼夜扔掉馬繮,依言走過來,他將她整個人裹進自己深紅色的大氅裏,擁着她大步走向叢林深處。她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是高挑的,跟他比起來依舊顯得極為瘦小,步伐也遠遠不及,被他帶着步履踉蹌,頗有些狼狽,心裏頭是十二分的委屈,適才努力收控住的眼淚便再一次傾湧而出,打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終於放緩了腳步,可她的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撲簌簌地直往下掉,一方面還緊緊抿着唇不發出一點兒聲響。他低下頭,藉着慘淡的月光看向懷裏的小小臉蛋,晶瑩剔透的眼淚成串地掉下來,宛如梨花帶雨,嬌柔中透出一股倔強,格外有一種矛盾的叛逆之美,卻也並不如何惹人憐愛,但不知怎麼的,他的心底忽然就升騰起一股強烈的原始的衝動。前所未有的強烈。

    怎麼會在這時候?這樣一個追兵將至的時刻?

    他自覺也頗有些離奇好笑,但光是想想也覺得十分的刺激,手掌就不自覺地撫上了她的臉,拇指粗魯地摩挲她柔滑的唇瓣。幾乎是條件反射,她張口用力地咬下去,心底一陣快慰。他料不到她這樣大膽,吃痛悶哼了一聲,眯起雙目,眼神鋭利地瞪住她。她含淚仰起頭,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烏黑雙瞳清亮逼人。

    他自她那雙明亮漆黑的瞳仁裏看見自己的臉,就彷彿看見多年前的自己,不由得慢慢放柔了神色,重新勾起她的下巴,温柔地吻下去。這一次,杜涼夜一動也不敢動。她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來,腦袋裏一片巨大留白,耳畔充斥着各種各樣的聲響,風過山林的呼嘯聲,遠處淒厲的呼救聲,漸行漸響的馬蹄聲,以及鐵器快疾摩擦空氣而產生的鋭鳴聲這些全都深深刺激了這個在她身上掠奪的男人,情勢越緊張,他似乎就越興奮。

    他用力將她按向自己,緊緊裹在深紅色的大氅裏纏綿,身側的十名護衞都恍若未見,面不改色井然有序地守住四方,將迎面襲來的暗器盡數擊落,林外的喝斥叫罵聲漸盛漸近,她依稀聽到曲瀾那熟悉的撥高了的陰柔語調,奮力叫囂着清狗一類的髒話。

    終於,她捉住衣襟裏那隻不安分的手,堅決有力地推開他。他挺直身軀,一雙深邃的眼睛盯牢她豔如碧桃的臉,口裏卻對那十名護衞發佈命令:阿七、小青把他們引去那座廢殿,其餘人跟我上山!

    杜涼夜被他再次擁着朝山上走。

    他以攝政王之尊親來洛陽,決不單單是為了曲瀾和慕容秋水,他們還不配,當然,她也不會天真地以為是為了自己,她更不配。但是派她來洛陽確實是帶有一定的考驗成分的,誰叫她三年前放走了慕容秋水呢?

    不過,更大的考驗還在後頭呢。想到這一點,杜涼夜的心忽然神奇地鎮定了下來。

    她垂眸瞥見深紅色大(敞毛)疾閃如風的下襬,腦中忽然靈光一現,會過意來:怪不得穿得這麼鮮豔,要引得別人來追嘛;怪不得將她帶在身邊,萬一真有什麼意外,也好令慕容秋水投鼠忌器在這方面她確實還是有利用價值的,剛剛在小樓那一幕就是明證。

    沒準讓她看到那份手諭,讓她知曉他的整個計劃,也是一種特意的安排。

    老天!這是何等精明縝密的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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