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循掠過石灘,來到孫恩身後,自然而然心生敬意,「噗」的一聲雙膝下跪,叫道:「天師萬安!」
孫恩站在岸邊,看著潮水湧上石灘,又緩緩地退回大海襄,任由海風吹拂,道袍飄揚,神情寫意。
盧循不敢站起來,默默等待。
孫恩忽然一聲嘆息,道:「看到你親自回來,我便曉得形勢不妙,道覆是不是吃了敗仗?」
盧循暗忖孫恩定是沒有看過徐道覆送返翁州報信的密函,一時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難道孫恩對他自己一手成立的天師軍再沒有任何感情,故對天師軍的事不聞不問?
孫恩終於轉過身來,面向盧循,微笑道:「起來!」
盧循仰望孫恩,忽然身體-顫,連忙垂下目光,這才敢恭恭敬敬地站起來。
孫恩從容道:「小循你因何事心生震動呢?快說出來。」
盧循現出古怪的神情,答道:「我不知道!唉!或許是我感到再不明白天師。」
孫恩興致盎然道:「你以前明白我嗎?」
盧循有點不知如何措辭般,好一會後道:「那是一種沒法形容的感覺。天師似是站在我身前,但又像不在那裹,好像天師已嵌入了背後的大海去,與天地渾成一體。」
孫恩欣然道:「你有此悟性,可見你的功法大有進展,令我非常欣慰。」
接著肅容道:「道覆是否受到挫折?」
盧循趁此機會,把徐道覆現時的處境詳細道出來,最後道:「道覆的看法是如果天師再不出山,我們恐怕會一敗塗地。」
孫恩留心聆聽,沒有插半句話,任由盧循把話說完,平靜的道:「道覆的策咯非常正確,只要道覆堅持長朗作戰的戰略,把劉裕牽制在南方,最終的勝利將屬於我們。」
盧循大吃一驚道:「天師不打算出山領導我們嗎?」
孫恩露出憐惜的神情,道:「天下是要由道覆去爭取回來,方有意義和樂趣。且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盧循不解的道:「有甚麼事比我們天師道澤被天下更重要呢?」
孫恩轉過身去,環視茫茫汪洋大海,以充滿期待的語調,緩緩道:「燕飛又來了!」
盧循失聲道:「燕飛?」
孫恩道:「正是燕飛。」
盧循鼓起勇氣,問道:「天師和燕飛之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孫恩淡淡道:「這是不是你一直憋在心裡,不敢說出來的話呢?」
盧循坦然道:「徒兒怎瞞得過天師精微的道心,造句話在我心裹憋了很久很辛苦,請天師賜示,讓我也好對道覆有個交代。」
孫恩似是沒法把注意力集中於盧循身上,漫不經意的答道:「有些事,是不知道比知道好,知情反是有害無益。」
盧循發自真心的道:「徒兒願負擔知情後的一切苦果。」
孫恩再轉過身來,盯著盧循以帶點憐憫的語調道:「有些事是我們最希望知道,但也是最不願知道的。例如命運,人只會在失意時,方想知道未來的命運,但不是真的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只是存有僥倖之心,希望有好運在前方恭候,能否極泰來。假設未來的命運苦不堪言,知道了對你有何好處?」
盧循堅決的道:「那我只好認命。」
孫恩啞然失笑道:「我知道小循你是為天師道著想,所以願意冒險。可是若我告訴你實情,你大有可能對天師道失去了一貫的熱情。我立你為道統的繼承人,正是要你把天師道發揚光大。好吧!今回我與燕飛決戰後,不論成敗,我都會設法殺死劉裕,去除我們天師道最大的敵人,你也可以向道覆有所交代。」
盧循愕然道:「不論成敗?這樣……」
孫恩雙目精光遽盛,微笑道:「你不用明白。今回將是我和燕飛最後一場決戰。把我們駐在翁州的船隊撤往臨海去,我不想受到任何騷擾。」
盧循滿腹疑團的領命離開。
燕飛操弄得快艇在水面如鳥兒飛翔,順流而下。只用了三個時辰,他們由長江進入運河,脫離險區。
快艇載著劉穆之,趁黑闖過荊州車的封鎖線,又越過建康軍的關防,成功抵達運河,時間拿捏得精準無誤。
劉穆之雖對燕飛有十足的信心,事實上亦是有驚無險,可是驚心動魄的過程,亦令他有點消受不了,只是幾次快艇快要翻沉,隨浪拋擲,已使他感到疲累,遂一直閉目養神,驀有所覺,睜開眼來。
船尾的燕飛現出奇異的神情,雙目神光閃閃。
劉穆之問道:「燕兄在想甚麼呢?」
燕飛很想告訴這位智者自己感應到孫恩,但話到了唇邊卻無法說出來,苦笑道:「只是在胡思亂想吧!」
劉穆之倒沒想過燕飛會說謊,隨口問道:「過了無錫嗎?」
燕飛答道:「那是一個時辰前的事。」
劉穆之左顧右盼,欣賞兩岸景色,大有遊山玩水的輕鬆神態。
燕飛道:「劉先生請看前方。」
劉穆之別頭看去,只見運河前方遠處,冒起一股濃煙,在高空形成團團煙霧。失聲道:「吳郡起火了!」
燕飛沉聲問道:「看情況起火該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究竟是兇是吉呢?」
劉穆之道:「吳郡著火焚燒,有兩個可能性,一是劉爺的軍隊攻陷吳郡,一是天師軍撤退時放火燒城,不論是哪種情況,均對劉爺有利,顯示天師軍正處於下風。」
燕飛欣然道:「很快我們便曉得確實的情況,希望可以快點見到他們吧!」
拓跋儀來到慕容戰身旁,微笑道:「想不到慕容當家竟有這般閒情,在這裡觀看落日的美景。」
慕容戰露出一個頗有苦澀意味的表情,嘆道:「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欣賞落日,只知道落日的壯麗景色確勾起我心中某種難言的情緒,且感難以排遣,拓跋當家會否因此笑我呢?」
兩人立處是穎水上游一處高地,可俯瞰雪原落日的景色。
慕容戰問道:「拓跋當家不是要陪伴崔宏嗎?為何竟可分身到這裡來?」
拓跋儀答道:「崔宏回驛場沐浴更衣,好出席今晚由老紅作東道主的晚宴,我閒著無事,便到這裡蹤躂,吹吹北風。」
慕容戰嘆道:「拓跋當家不要瞞我,邊荒集外這麼多地方不去,你偏要到這裡來,當然是因這方向較接近素君,我沒說錯吧?」
拓跋儀手搭著他肩膀,頹然道:「思念確實很折磨人,大家心照不宣。你是否對柔然美女仍念念不忘呢?」
慕容戰話不對題的道:「救回千千和小詩姐後,你老哥有甚麼打算?」
拓跋儀嘆道:「我可以有甚打算?難道我能為自己的未來作主嗎?我倒想聽你的打算,聽你的語調,似有離開邊荒集之意。」
慕容戰滿懷觸的道:「花兒開得最燦爛的一刻,也是她開始凋謝的一刻。當我們荒人把千千主婢迎回邊荒集來的一刻,就是邊荒集最輝煌的一刻。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邊荒集影響著南北形勢的變化,但南北形勢的變化,亦會反過來影響邊荒集。我有種感覺,當燕飛攜美離開邊荒集的那一刻,就是邊荒集盛極轉衰的一刻。」
拓跋儀大訝道:「想不到慕容當家對邊荒集的未來,有這深刻的看法,亦顯現出當家你對邊荒集的情深如海。我也不認為燕飛會長留邊荒集,而只有他,方能同時鎮撫著敝族之主拓跋珪和正在南方崛起的劉裕。」
又問道:「若邊荒集盛極必衰的情況出現,你是否會到塞外找朔千黛呢?」
慕容戰搖頭道:「何用等到那時候?聽罷千千的鐘樓琴音,我立即起程。」
拓跋儀苦笑道:「我真的非常羨慕你。」
慕容戰反搭著他的肩頭,一齊舉步回集去了。
燕飛的抵達,轟動全城。
燕飛是不得不如實報上名字,因為這是可以最快見到劉裕的唯一方法。
不論軍民,無不想一睹天下第一名劍的風采,聞風而至者,擠滿到太守府的大街兩旁,看著燕飛和劉穆之在劉裕的親自迎接下,直抵太守府。
到劉裕、燕飛和劉穆之三人在後堂圍桌坐下,屠奉三和蒯恩兩人不約而同的趕至,久別重逢,各人均感興奮。
劉屠兩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劉穆之,劉裕更記起江文清提過此人,故對劉穆之特別留神。
喝過熱茶後,互道對方最新的情況後,燕飛道:「劉先生是自己人,甚麼都不用瞞他。我從邊荒集把劉先生請來,是因為他或許可以助你們打贏這場勝負可能永遠無法分明的戰爭。」
劉穆之含笑不語,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亦沒有謙辭。
屠奉三目光灼灼地打量劉穆之,大感興趣的道:「劉先生認為這是一場我們沒法打贏的戰爭嗎?」
劉穆之從容道:「燕兄為了向小劉爺推薦我,所以故意誇大其詞,指的其實是與天師軍之戰縱有勝負,但一天動亂的背景和根源沒法消除,天師軍仍可死灰復燃,又或此亂剛平,彼亂又起,變成一場無休止的苦戰。」
劉裕和屠奉三同時動容,因為劉穆之這番話說中了他們的心事。
蒯恩道:「敢問先生,有甚辦法可以根治江南的民亂呢?」
燕飛心中暗贊,蒯恩似是詰難劉穆之,事實上是予劉穆之說出胸中抱負的機會,因為蒯恩早從荒人處得知劉穆之乃才高八斗的智士賢者。由此可見蒯恩容人的胸襟。
劉穆之微笑道:「這可分為一時權宜之計和長遠的政策,後者更牽涉到治國平天下的大問題。」
屠三沉聲問道:「何謂權宜之計?」
劉穆之答道:「權宜之計是針對眼前情況的應對之術,既要有實際行動,又要有鮮明和令民眾能輕易把握的理念,兩者相輔相成,自可發揮奇效。」
劉裕道:「實際行動是不是指開倉賬濟災民,又或兵不擾民這類事情呢?」
劉穆之道:「這是最基本的行動,若連這些事也做不到,其它不說也罷。」
蒯恩道:「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做甚麼呢?」
劉穆之欣然道:「現在我能想到的,就是重建吳郡,傾盡全力的去令吳郡從大火後的廢墟立起來,向南方的眾顯示劉爺並非一個破壞者,而是建立新秩序的人,且把民眾的福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劉裕一震道:「這麼簡單的方法,為何我們偏沒有想過?」
燕飛看到劉穆之的眼睛亮起來,顯示他對劉裕的反應感到鼓舞,為自己覓得視民為子的明主而欣悅。
屠奉三道:「這確是奇招,更突顯掉棄吳郡的天師軍是不理人民死活之輩。」
劉裕謙虛的問道:「理念方面又如何呢?」
劉穆之毫不猶豫的答道:「我們必須讓群眾曉得我們在做甚麼,使他們清楚我們的理想和他們所渴望的是一致的,如此我們不單可把群眾爭取到我們這一方來,也可以得到認同這理想的高門豪族支持。」
屠奉三道:「請先生指點。」
劉穆之雙目閃動著智慧的光芒,徐徐道:「-切都由淝水之戰說起,淝水輝煌的勝利,代表著晉室南遷後,以由王導開始,謝安繼之的鎮之以靜的施政方針的成功,而配合鎮之以靜是一系列改革前晉的策略和新政,限制了世族公卿的利益。他們的政策取得空前的成功,且已深入人心,被廣大的民眾和高門中有志之士視為德政。」
屠奉三遽震道:「類似的看法,我曾聽侯亮生先生說過。唉!假如侯先生仍然在世,必可成為劉先生的知己。」
這番話由屠奉三說出來,更添劉裕和蒯恩對劉穆之的信心,又生出親切的感覺。
劉穆之謙虛的請教了侯亮生是何方神聖,說了幾句惋惜敬仰的話後,續道:「淝水之戰後,一心延續舊晉風光的腐朽勢力,以司馬道子為代表,竟以為再無胡騎之憂,遂排斥謝安、謝玄,回覆舊朝惡政,令謝玄坐失北伐良機,推翻行之有效的新政,回覆舊晉的戶調方式,重擔子全放到民眾身上,既要交稅,又要服役,世族公卿則兩者皆免,於是他們又可繼續奢侈相高,佔山護澤,競招遊食韻符撞生活,致盡失民心。」
劉裕拍桌嘆道:「先生的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
劉穆之道:「只要劉爺打正旗號,一方面強調自己來自民間,故最能明白民間疾苦;另一方面則以王導、謝安和謝玄的繼承人自居,配合『一箭沉隱籠,正是火石天降時』的傳奇色彩,劉爺勢成為南方民眾心中的救星,且可得到高門裡有志之士的擁戴。」
屠奉三衷心的道:「有先生這番話,事成過半矣!」
劉穆之道::冱不單是武力的較量,還是政治的鬥爭,得民心者勝,失民心者敗。劉牢之的實力雖比劉爺強,但錯在他誘殺王恭,而王恭正是鎮之以靜政策的支持者。桓玄之失,亦在殺死殷仲堪,還把他的首級送往建康,以恐怖手段鎮攝異己,其敗亡只是早晚的問題。」
劉裕欣然道:「幸好先生來得及時,否則我會失之交臂,聽不到先生精采的看法。」
燕飛訝道:「你要到哪裡去呢?」
屠奉三代答道:「我們要回廣陵去。」接著把劉裕的決定解釋清楚。
劉裕笑道:「現在有燕兄來助我,更是如虎添翼。」
又道:「應付天師軍的事,以劉先生為軍師,交由小恩處理。」
蒯恩忙道:「小恩會視劉先生為侯先生,劉帥放心。」
燕飛向劉穆之道:「先生有問題嗎?」
劉穆之拈鬚笑道:「得劉帥賞識,我劉穆之只有感激知遇之心,怎會有問題呢?」
劉裕道:「至於治國乎天下的長遠之策,待我收拾桓玄後,再向先生請教。」
屠奉三道:「是回海鹽的時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