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裏,兩道黑影在林野裏鬼魅般移動,像深夜出動的幽靈,與黑夜結合為一體。
燕飛和拓跋珪回覆了少年時代的情懷,不同處在現時非是嬉鬧玩耍,而是為拓跋族的存亡奮戰。
最後兩人抵達密林邊緣區,登上最高的一株古樹。
敵人營地的燈火,映入眼簾。
拓跋珪與燕飛腳踏同一橫幹,前者笑道:“你這小子愈來愈厲害哩!真跑不過你。”
燕飛淡淡道:“坦白説!我是故意讓你,否則你仍在後面數裏外,上氣接不到下氣的辛苦追來。”
拓跋珪失笑道:“太誇大了,我會差你那麼遠嗎?”
兩人對望一眼,都開懷笑起來,感覺着友情真摯流露的滋味。
拓跋珪探手摟着燕飛肩頭,道:“看!我肯定慕容垂指點過我們的小小寶,否則這小子不會如此高明懂採取穩打穩紮的戰術。如果我們沒有妙計,只好乾瞪眼等敵人失去耐性撤兵,然後垂頭喪氣的重建盛樂,不過我的復國大計也完蛋了。”
燕飛點頭同意。
慕容寶築起十多座壘寨,佔據了五原近河區十多里內所有具戰略優勢的高地,另一邊靠着大河,以這樣的陣勢,就算拓跋珪傾盡軍力,也是以卵擊石,難動搖對方分毫。一俟慕容寶與重奪平城和雁門的慕容詳取得聯繫,確立運糧線,慕容寶將立於不敗之地。長期作戰又或退兵,全看慕容寶的決定。
拓跋珪欣然道:“今次全賴你帶崔宏來,由漢人散播謠言,方沒有破綻。”
燕飛笑道:“崔宏只是錦上添花,縱然沒有他,你老哥也有全盤的作戰計劃,慕容寶怎是你的對手呢?”
拓跋珪正容道:“崔宏正是我夢寐以求的開國軍師和大將,此人思考縝密,正能補我的不足處。”
燕飛提醒道:“在人事上你要小心點,崔宏怎都是新來者,如果你偏用他,會令你原本的下屬生出妒忌心,破壞了將領間的團結。”
拓跋珪點頭道:“這方面我會很小心,幸好崔宏亦明白自己的位置,這兩天表現得很謙虛,沒有惹人反感。”
又嘆道:“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怕説出來遭你痛罵。”
燕飛訝道:“竟有這麼一回事?不過你大可以放心,你這小子有一股古怪的魔力,就是不論我如何想揍你一頓,可是當我面對着你時,怒火總會不翼而飛。我更要順便在這裏提醒你一句,小儀並沒有出賣你,你如敢隆罪於他,我會是第一個不放過你的人。”
拓跋珪苦笑道:“我正想用此作交換條件,豈知竟被你先一步説出來。唉!”
燕飛在黑暗裏的目光閃動着奇異的光芒,不眨眼地細看拓跋珪好半晌,沉聲道:“你似乎真的有點心事,究竟與什麼有關呢?”
拓跋珪頹然道:“我遇上生平第一個真正令我心動的女人。”
燕飛失笑道:“少年時代,每次你看中美麗的女孩,説的都是這句話。”
拓跋珪苦笑道:“今次是不同的,因為我曉得沒有女人比她更危險,而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最愛冒險和刺激,這方面我雖然在爭雄鬥勝的戰場上得到很大的滿足,卻從未在男女間的戰場上嘗試過,所以這個極度危險的女人,本身對我有超乎尋常的吸引力,更令我動心的是她正是那種女人中的女人,媚在骨子裏,令人感到錯過她會是生命中最大的損失。”
燕飛動容道:“你今趟竟是來真的?”
拓跋珪嘆道:“問題是我清楚絕不該碰此女,因為我希望每一件事都盡在我的掌握和計算內,而她對我卻肯定是不利的因素,至乎會影響我和你的兄弟情誼。”
燕飛平靜的道:“如此她當是我認識的人,究竟是何方美女呢?”
拓跋珪道:“就是楚無暇。”
燕飛仍是不眨眼的瞧着他。
拓跋珪移開目光,避免與他對視,投往敵人的營地,道:“我們必須於慕容詳取得平城和雁門前,擊垮慕容寶的八萬燕兵。”
燕飛道:“在有關孃兒的事情上,你從來聽不進我説的話,今次也不會例外。對嗎?”
拓跋珪苦笑道:“你真的瞭解我。”
燕飛聳肩道:“那我還可以説什麼呢?”
拓跋珪大訝道:“就是這麼一句話嗎?”
燕飛道:“你怎會和她纏上的?”
拓跋珪把經過老老實實的道出來,然後道:“這個女人很懂玩男女之間的手段。自她離開我去尋寶後,我有點不受控制的時常想起她,使我曉得自己今次情況不妙,非常糟糕。”
燕飛道:“或許你真正得到她後,她對你的吸引力會逐漸減退。”
拓跋珪道:“這正是最危險的想法,令我更想擁有她,看看是否如此。嘿!你似乎並沒有怪責我不夠兄弟,因為她極可能是衝着你而來的。”
燕飛記起尼惠暉的警告,仰望星空,籲出一口氣緩緩的道:“只要你能永遠不讓她插手到你的政事上,誰也管不了你私人的事。”
拓跋珪朝他瞧來,低聲道:“你是否因她而心中不快?”
燕飛迎上他的目光,搖頭道:“我真的不知道。她雖然在建康行刺過我,而我更清楚她會是那種憑一己好惡,隨時下手殺人者,仍然感到很難管你這方面的事。事實上你為了復國大業,一直在壓抑着心中的感情,這不單指男女之愛,更包括人與人間的正常情緒,令人感到你是鐵石心腸、冷酷無情之輩。然而真正的你是有着豐富的感情,楚無暇正是能點燃你心中感情火焰的引信。”
拓跋珪笑道:“説得真好!知我者莫若燕飛。”
燕飛道:“對她的討論到此為止,我最後只有一句話,就是好自為之。我們回去吧!”
小風帆轉入淮水,逆流而上。
屠奉三立在船首,衣衫迎風拂揚。
他會先與侯亮生秘密地碰頭,瞭解情況,然後決定該否見楊全期。
他一向的作風是謀定後動,絕不好大喜功,冒險求成,亦正是憑他穩打穩紮的策略,才能勉強壓止兩湖幫的擴張。當然,現在的形勢已變成另一回事,聶天還和桓玄朋比為奸,他屠奉三則退往邊荒集。
如果沒遇上劉裕,他只能在邊荒集苟且偷生,隨邊荒集的盛衰起落過下輩子。現在他的雄心壯志更勝從前,不但要向聶天還算舊恨,還要向桓玄討新仇的血債。而要達到這兩個目標,他必須全力助劉裕成為南方最有權力的人。
他不得不承認侯亮生對他有無可估量的影響力,大幅擴闊了他視野的水平,擴展往無垠的遠處,令他對扶持劉裕更有把握。
南方的政治是高門大族的政治,單靠北府兵並不能使劉裕登上皇帝的寶座,想當年桓温權傾南方,荊州軍是當時晉室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在死前欲求得“九錫”的最高封號,仍因高門之首謝安和王坦之的阻撓,難以成事。於此可見高門大族在政治上的影響力。
所以爭取高門大族的支持,是屠奉三“造皇大計”裏重要的一環。否則將來劉裕縱能坐上北府兵大統領之位,大有可能功虧一簣。
現在他去見楊全期,正是在這仍處於空白的計劃上踏出第一步。
侯亮生是博通古今的智士賢人,他屠奉三則為深謀遠慮的軍事謀略家,兩個人衷誠合作,將會為劉裕締造不朽的王侯霸業。
屠奉三是劉裕、燕飛和孫恩外,唯一清楚並沒有天降火石這回事的人,可是卻絲毫沒有動搖他對劉裕是真命天子的看法。他安慰劉裕的話只代表他部分想法,更重要的是淝水之戰後,南方出現影響社會所有不同階層的新形勢。
當謝玄以八萬軍擊垮苻堅的百萬大軍,贏得淝水大捷震古鑠金的驕人成果,南方即使“五民童子”,都“振袂臨江,思所以掛旗天山,封泥函谷”,充滿克復中原的希望。可是司馬氏立即排擠謝安、謝玄,使江左政權坐失克復中原的最佳時機。不過這股廣披南方所有階層和軍民的渴求,只是被壓抑下去,令南人對司馬氏皂朝生出徹底失望的情緒,卻從沒有消散,亦不可能消散。只要時機如春風拂至,會像燒不盡的野草般破土而出,茁壯成長。
桓玄和孫恩都想借此勢崛起,取代司馬氏皇朝,可是屠奉三獨看好劉裕。他身為謝玄繼承人的優勢是前兩者欠奉的。
天師軍的最大阻力來自南方佛門,建康的高門大族不乏崇佛之輩,他們絕不容視之為邪教的天師道獨尊天下。
桓玄則可歸於司馬道子的腐化一族,代表着反對謝安行之有效“鎮之以靜”,以此作施政方針的高門反動勢力。
只要劉裕成為改革派的代表,不但可以得到飽受剝削壓榨的羣眾支持,還可以爭取到高門大族有識之士的認同。如此不可能的事將會變成有可能。
河風迎面拂來。
屠奉三深吸一口氣,從沒有一刻,他比現在更有信心可圓劉裕的帝王夢。
劉裕從深重的坐息醒轉過來,感到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澈和飽足。
艙窗外夜幕低垂,自己這次運氣調息,至少坐了六個時辰。這兩天在船上,他除了吃東西外便是坐息,務求以最佳的狀態,去應付焦烈武的汪洋大盜賊兵團,又或其他敵人派來的刺客殺手,真個是少點本領也不行。
睜開眼來,看到是緊閉的艙門,自己則盤膝坐在榻子上。
假設有人破門而入,先發暗器後施殺着,自己肯定會手忙腳亂,一個錯失便被突襲者奪去小命。
在這種環境和情況下,什麼“九星連珠”又或“天地一刀”都派不上用場,只適宜細膩精微的刀法。
忽然心中一動。
“錚”!
劉裕左手拿起放在身旁的厚背刀,右手拔刀出鞘。
幾乎是不經思索,妙手偶得般,厚背刀往前直刺,“嗤嗤”聲中,身前幻出大朵刀花,最精采是刀花消散,刀氣仍存,朝前方劃去。木門震動起來,當劉裕還刀入鞘,木門現出七條深淺不一的刀痕。
劉裕心中大喜如狂,活到這把年紀,尚是首次能發出如此凌厲的刀氣,如果不是力道不夠平均,每道刀痕該是深淺如一。
有意無意間,他又多領悟一記自創的刀招。這招該喚作什麼好呢?
足音響起,接着是敲門聲。
劉裕道:“進來吧!”
老手推門而入,一臉疑惑神色,道:“剛才是什麼聲音,似乎是飛刀擲上木門的聲響,我還以為劉爺出了事,趕快下來看個究竟。”
劉裕心忖老手的形容相當貼切,不過卻是無形的飛刀,此招便叫作“無形空刀”吧!都算不錯。
笑道:“船拋擲得很厲害,是否快到海口?”
老手道:“早出海了,現在沿岸北上,天亮時可抵鹽城。”
劉裕失聲道:“什麼?我坐了多久?”
老手一臉崇敬的神色,道:“劉爺這一坐足有兩天半夜。高手確是高手,在北府兵的所謂高手裏,我從未聽人可以打坐入靜這麼久的,能坐上幾個時辰已算了不起。”
劉裕登時感到兩腳痠麻,連忙把兩腳伸直,改為坐在榻子邊緣,讓雙足安全着地,始安心了點兒。
燕飛的免死金牌確了不起,使他成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高手,真他孃的爽至極點。隨口問道:“沒有人攔截我們嗎?”
老手道:“在離大江海口七、八里處果如劉爺所料,有兩艘官船打旗號着我們停船。我懶理他的娘,幾下拿手本事便把他們撇在後方。哼!想在大江逮着我老手,投多幾次胎也休想辦到。”
劉裕欣然道:“劉牢之今次是弄巧反拙,反令你們成為我的好夥伴和戰友。不過在抵達鹽城後,我想你們詐作離開,設法躲藏起來,可是當我想找你們時,你們便適時出現,變成我的一着沒有人想得到的水上奇兵,可以辦得到嗎?”
老手沉吟片刻,道:“躲起來是輕而易舉的事,但通信卻是一道難題,必須找當地養有信鴿的幫會幫忙,這個並不容易,即使有人答應你,你也不敢信他,誰曉得他是不是焦烈武的同黨?”
劉裕道:“當地最有勢力的幫會是哪一個呢?”
老手道:“當然是東海幫,幫主何鋒是何謙的堂弟。何謙在世時,他等若沿海郡縣的土皇帝,現在收斂了很多,因為他害怕劉牢之會殺他。”
劉裕道:“何鋒由我負責説服他幫忙,如果能令他站到我們的一邊來,會大添勝算。”
老手道:“恐怕非常困難,地方幫會對焦烈武畏之如虎,怕開罪焦烈武,遲早會被拿來祭旗,給焦烈武來個棒打出頭鳥。”
劉裕道:“這是因為地方的幫會對官府沒有信心,希望他們對我會有不同的看法。”
老手苦笑道:“劉爺仍不明白官府在沿海郡縣的形勢是多麼惡劣,不但再沒有可用之兵,更沒有能作戰的水師船。”
劉裕微笑道:“至少有一艘嘛!且由北府兵最超卓的操舟班底負責駕駛。”
老手點頭道:“我們是捨命陪君子。不過坦白説,換了不是劉爺,我們肯定會在把人送到鹽城後,立即溜返廣陵,不願意留多半刻。”
劉裕冷笑道:“焦烈武並非聶天還,只懂用殺人放火的手段,令人害怕他。只要我們能幹出一、兩件漂漂亮亮的事,讓人曉得我對付焦烈武的決心,更發覺焦烈武非是不能擊倒的海上霸主,沿海的軍民會聚集到我的旗下來。”
老手道:“我和各兄弟對劉爺有十足的信心。”
劉裕心忖如非老手和他的二十多個兄弟認定自己是真龍轉世,恐怕半絲信心也沒有,由此可見火石效應的影響力。
火石效應能在如此惡劣的形勢下再次發揮威力嗎?
船身忽然顫抖起來,速度驟減。
兩人四目交投。
劉裕首先跳起來,撲往艙門外,老手隨之,均曉得出了情況。
難道焦烈武如此神通廣大,竟先發制人,在黑夜的海上攔途截擊,教他們永遠到不了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