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和紀千千並騎馳上高崗,遙望西邊落日的壯麗美景,原野綠白斑駁交雜,正是大地春回開始雪融的奇景。
在七、八里的遠處,出現一座城池。對紀千千來説,隨着慕容垂的大軍到臨,戰爭與死亡的陰霾,已覆蓋了這個區域。城池後一重一重的山影,在斜陽下枕着初春融剩的冰雪,仍是一片的安詳寧和,渾然不覺人世的變化。
紀千千暗鬆一口氣,到此刻她才可以肯定,慕容垂的軍事目標非是燕飛的朋友拓跋珪。自從離滎陽北上後,她一直為此擔憂。
親衞們留在崗下把守。
慕容垂神態從容輕鬆,以馬鞭指着城池道:“此城名鄴城,是叛賊慕容永的偽燕都長子西面最重要的城池。”
紀千千道:“鄴城後方的大山是否太行山呢?”
慕容垂訝道:“正是太行山,此山延綿百里,橫亙沁水北面,想不到千千對北方地理如此嫺熟。”
紀千千道:“皇上是否要攻下此城?”
慕容垂微笑道:“如論現時雙方兵力,我實及不上慕容永。偽燕軍多達十二萬人,而我大燕軍只在六萬人間,正面交戰,我慕容垂雖不懼他人多,可是折損必重,不利日後的鴻圖大計,實智者所不為。”
紀千千感到慕容垂智謀叵測,這麼領着大批軍隊,晝伏夜行的來到這裏,而他根本沒意思攻城,這算什麼兵法?
慕容垂淡淡道:“在太行山之南有一條著名官道,名為太行大道,可供迅速行軍,如攻陷鄴城,可沿此道向長子進軍,即使行軍緩慢,三天亦可達。千千若是慕容永,見我在鄴城西南處集結大軍,會如何應付呢?”
紀千千心忖如自己表現得太出色,慕容垂説不定會生出戒心,可是如説得太不在行,慕容垂會失去和自己討論戰略的興致,如何拿捏實教人費神。
秀眉輕蹙道:“如果我是慕容永,當然會派兵來援,只要守穩鄴城,皇上便難作寸進。不過皇上特別説明把軍隊集結在鄴城西南方,內中暗含玄機,我想不通哩!”
慕容垂欣然道:“千千果然是冰雪聰明,難怪被荒人選為統帥。請容我先解釋針對偽燕而定的整個策略,如此當可看出端倪,明白我的用心。”
紀千千忽然有點內疚,慕容垂每多透露點他的謀略,她便了解他的軍事手段多一些,將來更會利用這方面的認識來對付他。她真的不願處於這麼一個位置上,可是為了小詩、為了燕郎和她自己,她必須沉着氣奮鬥,直至破籠而去的一刻。
慕容垂悠然道:“自大秦解體,北方陷入無主之局,各地城鎮落入土豪守將的手裏,任何人想爭天下,必須軟硬兼施,把城池逐一奪取,變成一個盡顯人性貪婪的霸地遊戲,即使力有未逮,仍忍不住地盲目擴張,這就是目前北方的情況。”
紀千千芳心輕顫。
只有對人性有深入瞭解,方説得出這番話來。慕容垂敍述的情況,不但可用在軍事擴張,更是商賈最常犯的錯誤,往往在順景的時候,盲目擴展至超越自己負擔的能力,一旦逆境來臨,便束手無策。
苻堅也就是犯了這樣的錯,在內部仍未穩之際被謝玄大敗於淝水西濱,國土立即四分五裂,無力挽回頹局。
慕容垂微笑道:“坦白説!拓跋珪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正愁不知如何把慕容永引出關中,他卻攻陷平城和雁門。於是我裝作必須全力討伐拓跋珪,把洛陽和滎陽之外的關外數城軍隊全部調走。慕容永遂以為機不可失,立即出關攻陷長子,又蠶食四周城池,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攻下十六座城池,開闢出北至太原、東至鄴城、西至西河、河東的偽燕國土。本來太原更適合當國都,可是慕容永為了應付我大燕軍,故以洛陽北面只數十里的長子城為都,此着有利有敝,在城池的守禦力上,長子是遠及不上太原的。”
紀千千道:“姚萇不是你更大的勁敵嗎?皇上這麼做,令姚萇輕取長安,不怕羌人坐大嗎?”
慕容垂點頭道:“千千的看法很有見地,只是不明白我族的情況。一族之內豈容兩種旗號,這是我們慕容鮮卑族的家事,先匡內後攘外,只要我收拾慕容永,慕容鮮卑族將全體向我歸心,令我聲威大盛,天下豈還有能對抗我之人?”
紀千千心中叫苦,慕容垂看來成竹在胸、勝券在握,他愈強,拓跋珪和燕郎的處境愈危險,此事怎辦好呢?
慕容垂目注西方地平取代了黃昏的夜空,道:“關中四分五裂的情況,尤過於關外,何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姚萇要清除大秦的殘餘勢力,還須連場血戰,那時只要我盡取關外土地,姚萇憑什麼來和我對敵呢?”
紀千千道:“我明白了,皇上屯軍於此,是要引慕容永率軍來攻,解救鄴城之危。”
慕容垂道:“千千只説對了一半。”
紀千千不解道:“難道皇上還另有奇謀異策嗎?”
慕容垂道:“千千不明白慕容永對我的畏懼,就算他的軍力倍勝於我,仍不敢在戰場上與我正面較量。只有在我攻擊鄴城時,他方敢通過太行大道,對我的攻城軍來個內外夾擊。表面上看,此亦為最好的策略。”
紀千千恍然道:“所以皇上並不準備攻打鄴城。”
慕容垂微笑道:“在長子的東南面,分別有兩座軍事堡壘,扼守兩方。慕容永得到長子後,便大力加強兩壘的防禦力量,在戰略上是無懈可擊。東面的磧*(車責)關,堵住太行山大道的出口,而南面的台壁,若要從洛陽北上,必須先破此關。”
紀千千同意道:“看來慕容永並非平庸之輩,難怪皇上要親自對付他。”
慕容垂嘆了一口氣道:“千千不知我多麼希望能親率大軍,直搗盛樂,把拓跋珪那吃裏扒外的小兒斬殺於馬上。”
紀千千心忖幸好有慕容永令他耽擱在這裏。
慕容垂問道:“千千猜到了我對付慕容永的手段嗎?”
紀千千發自真心的露出一絲苦澀的表情,輕輕道:“皇上的玄機妙算,豈是千千能夠猜測到的?”
慕容垂欣然道:“千千不覺得有趣嗎?我給千千三天的時間去作分析。不過有賞也有罰,如千千猜不着的話,便須向我獻上香吻,猜對了!朕陪你到太行山的名勝遊山玩水,千千還可以試試山內的著名温泉。”
紀千千垂下頭去,沒有答他。
慕容垂苦笑道:“千千是否感到不公平呢?”
紀千千驀地抬頭,秀眸射出無畏的神色,若無其事的道:“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並不是我目前考慮的事。皇上可否給我一卷有關長子、台壁、磧*(車責)關和鄴城一帶的地勢圖,三天後我會告訴你我的想法。”
慕容垂漫不經意的問道:“還有一件事請千千賜告。”
紀千千訝道:“皇上請垂詢。”
慕容垂淡淡道:“荒人間正流傳着一件奇怪的事,説燕飛曾到滎陽密見千千,未知此事是否屬實?”
紀千千一雙眼眸注滿深情,柔聲道:“換了不是燕飛,皇上當不屑一問,由此可見燕飛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夜哩!詩詩最怕黑,千千想回去陪伴她。”
燕飛在離拓跋儀營帳不遠處,不幸地被高彥截着。眉頭大皺的道:“大家不是説好了嗎?一切待收復邊荒集後再説。我現在有要事辦,不要擋着我的路。”
高彥急躁地整個人像在燃燒着,一把扯着他道:“為了我,你什麼事都要拋開,立即陪我到兩湖去。”
燕飛失聲道:“你在説笑嗎?現在反攻邊荒集在即,你卻要我和你遠赴兩湖搞混?”
高彥低聲下氣的道:“你聽我説好嗎?劉爺説過十天後才發動攻勢,即是我們有十天的時間。憑你我的絕世輕功,來回不過八天的光景,我只需一晚的時間見小白雁,尚剩下一天時間作緩衝,絕不會影響我們的光復大計。”
燕飛苦笑道:“如此來去匆匆,只會是白走一趟,究竟所為何事?”
高彥把他硬扯拉一旁,雙目放光的道:“我想好哩!所謂打鐵趁熱,現在我正和小白雁愛得火燒般熱烈,如把事情擱淡十多二十天,誰都不知道會出現什麼變化。嘻!最重要是把生米煮成熟飯,只要有一晚時間,讓我和她來個男歡女愛,保證她永遠不會對我變心,説不定她還會和我私奔呢!”
燕飛嚇了一跳,道:“你在説笑吧!兩湖是聶天還的地頭,你竟要在聶天還的眼皮子下去偷香竊玉,是否活得不耐煩了?我才不會陪你去發瘋。”
高彥不滿道:“你擺明在推辭,以你燕飛曾偷進滎陽見千千的功夫,兩湖幫的總壇算哪碼子的一回事呢?問題在你是否願意幫我的忙,其他一切全不是問題。”
燕飛定睛打量他,道:“你這小子是否發瘋了呢?你和小白雁的愛是這麼脆弱的嗎?十多天都等不來。”
高彥頹然道:“我就算不是真瘋,也差不了多少。我張開眼看到她,閉上眼看到她,沒有了她我根本做不成人。唉!你既不肯幫忙,我只好一個人去闖。”
燕飛苦笑道:“你這小子,説這種話來逼我。唉!我前世定是欠了你的債。”
高彥雙目睜大,不能置信的道:“你真的肯幫我?他奶奶的!我們立即動身。”
燕飛道:“給我半個時辰好嗎?我還要交待一些事。”
高彥一聲歡呼,忙道:“我立即去打點行裝。”
説罷連翻三個筋斗的去了。
卓狂生揭帳而入,向仍呆坐燕飛帳內的劉裕道:“這小子怎會忽然變得如此興奮開心的呢?咦!竟是劉爺。小飛呢?”
劉裕道:“你是否在説高彥,他不久前才從這裏翻筋斗出去,現在仍那麼興奮嗎?”
卓狂生在他跟前坐下,笑道:“照我剛才見到的,他仍在打筋斗。”
劉裕道:“找燕飛有什麼事?”
卓狂生道:“老子費盡唇舌,又哄又嚇,才逼得高彥那混賬小子盡吐狗熊救美的精采過程。他孃的!這小子竟遇到彌勒教妖人。從妖人妖婦的對答裏,知悉尼惠暉在卧佛寺正式解散彌勒教,接着卧佛寺忽然盡化飛灰,變成一個寬廣數十丈的大坑。此事多少和燕飛有關,他卻語焉不詳,你問過他這件事嗎?”
劉裕此時給卓狂生提醒,登時心中生出無數疑問。事實上他早感到燕飛在與孫恩的決戰上言有未盡,只是見到他安然回來,欣喜蓋過了一切,加上對燕飛的信任,所以沒有深究。
燕飛因何要瞞他?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
卓狂生細察他的神色,訝道:“原來連你都不知此事。”
劉裕苦笑道:“你是邊荒的史筆,由你去問他吧!”
卓狂生道:“我肯放過他嗎?哈!我的説書生意肯定愈做愈大。橫豎碰着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劉裕心不在焉的道:“説吧!”
卓狂生道:“即使把高小子的話打個大折扣,小白雁對這小子該不無好感。我的問題很簡單,高小子憑什麼令小白雁傾心呢?”
劉裕哪有興趣去想高彥和尹清雅之間的事,只好隨口敷衍,希望把他打發走。遂道:“男女間的事根本是不講常理,或許只是大家閤眼緣,又或是宿世而來的冤孽吧!”
説到最後一句,不由牽動已愈埋愈深的痛楚,再不願説下去。
他首次遇上王淡真是在烏衣巷謝家,當時從沒想過與她有發展的機會,卻始終忘不了她。後來在邊荒集被紀千千觸動了對愛情的渴望,竟一發不可收拾,強烈至不能遏抑的去想她。唉!假如沒有第二次的相遇,現在會是另一番光景,而非多一道永不能癒合的創傷。可惜造化弄人,老天爺竟是如此殘忍。
正因王淡真,他完全投入反攻邊荒集的行動去,因為只有這樣他才可以重返北府兵,奪取北府兵的軍權。只有成為北府兵大統領,他方可以完成玄帥的遺願,並對桓玄展開大報復。終有一天,王淡真會回到他身邊。
只要她能再回到他身邊,他絕不會計較她與桓玄的一段過去,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不是自願的。
卓狂生侃侃而言道:“説到領兵打仗我怎麼也不及你劉爺,可是論到説書,恕我斗膽説一句你懂個屁。要是我每次説到男女之間的事,只以姻緣天定四個字作解釋,如此我的説書館肯定被人拆掉,還要原銀奉還。來聽説書者需要的是一個能啓發的合理解釋,似是而非沒有問題,但必須具備引人入勝的吸引力。明白嗎?”
劉裕經他一輪搶白,啞口無言。
卓狂生斜眼兜着他道:“想聽嗎?”
劉裕一呆道:“聽什麼呢?”
卓狂生光火道:“當然是小白雁因何對高小子另眼相看哩!還有什麼好説的。”
劉裕無奈道:“我正聽着。”
卓狂生道:“你不關心高小子嗎?提到你的那一節章目我也想妥,就叫‘勇劉裕一箭沉隱龍’,如何?”
劉裕道:“説回高小子吧!”
卓狂生道:“感興趣哩!關鍵在巫女河的奪命一掌。”
劉裕糊塗起來,道:“有什麼關係呢?高小子直至這刻仍死不肯相信在巫女河從背後差點打死他的是小雁兒。”
卓狂生道:“這恰是最精采的地方,小白雁已親口承認,我們的高小子偏是不相信。”
劉裕道:“看來高小子已在你能流芳百世的史筆下俯首稱臣,獻上整個故事。”
卓狂生道:“大家都是為後世的聽書人着想。聽着哩!小白雁暗算高彥後,不單沒有補上另一掌,還逃難似的離開,因為她不但是首次下手殺人,且本身怕黑兼怕鬼。就從那一刻開始,她心裏有了高小子,感到對不起他。更要命的是高彥受創墮河前,仍不忘催她開溜逃命。嘿!正是在這種心態下,她發覺高小子沒有死,愛的感覺立即在芳心內滋長。雖然她不肯承認,更認為高小子非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過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小白雁之戀已成燎原之火,不可收拾。箭已在弦,弓張滿,差的只是命中紅心的一箭。精采吧?”
説畢大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