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裕呆看着何無忌帶進來的客人,完全猜不到對方是誰,其身形卻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劉裕敢肯定和對方並不稔熟,否則雖是從頭到腳被斗篷寬袍包裏遮蔽,以他北府兵首席斥候的眼力,仍可從此人的步姿把對方認出來。
神秘的客人向謝玄施禮,其目光似在斗篷深暗處注視站起來迎客的劉裕,但沒有説話。
謝玄的親兵頭子何無忌正要告退,安坐主位的謝玄輕描淡寫的道:“無忌留下!坐!”
何無忌現出錯愕的神色,與客人坐往劉裕對面的太師椅,居客人下首。
只從坐姿便可看出謝玄和謝安的分別,後者仍保持高門大族推崇的跪坐,而謝玄卻接納胡風的坐法,顯示出他革新的精神和務實的作風。
謝玄向客人道:“這處全是自己人,文清不用有顧忌。”
劉裕從“文清”聯想到大江幫江海流的愛女江文清的一刻,對方正拉下斗篷,如雲秀髮寫意地披散下來,現出如花玉容。
劉裕失聲道:“宋孟齊!”
江文清美目深注地瞧着他,平靜地道:“劉兄你好!”
何無忌應是首次得睹她的真面目,看得目不轉睛,為她的美麗震攝。
謝玄道:“文清一向愛作男裝打扮,且有一套扮作男兒的功法,小裕給文清騙倒,絕不稀奇。”
江文清歉然道:“劉兄請見諒。”
劉裕明白過來,謝玄是從江文清處得悉自己的事,所以再不責難他。忍不住問道:“令尊……”
江文清神情一黯,垂首輕輕道:“先父已於五天前辭世。”
劉裕嘆道:“是否聶天還做的?”
江文清微微點頭。
謝玄道:“文清今早到廣陵找我,使我弄清楚邊荒集失陷前後的情況。小裕的報告太粗疏哩!為何不把以身犯險,故意引屠奉三一夥人追殺你的計謀説出來。當遇上江幫主時,小裕曾力勸江幫主棄舟登陸,奇襲孫恩,只是不被採納。如此關鍵的過程,小裕亦隻字不提,令我誤以為小裕是貪生怕死之徒。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劉裕聽得百感交集,慘然道:“比起燕飛他們誓死力抗南北大軍的夾攻,這些算甚麼一回事。唉!玄帥明鑑,我一直為離開邊荒集致不能與邊荒集的兄弟共生死而內疚,所以不願提起這些事。”
他漏了説出來的是王淡真對他的影響,令他心灰意冷,失去生趣,故自暴自棄。
江文清枱頭朝劉裕瞧來,道:“誰會認為劉兄是懦夫呢?只可惜被屠奉三看破劉兄的計謀,故採借刀殺人之計,把消息泄露給孫恩。孫恩遂利用這消息慫恿任遙出手,乘機除去任遙。”
劉裕愕然道:“文清小姐怎會如此清楚此事的來龍去脈?”
江文清現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道:“因為屠奉三的副手陰奇一直與我並肩在河上與黃河幫纏戰,直至黃河幫決水灌邊荒集,我們借水勢欲重返邊荒集,豈知黃河幫又截斷水流,我們只好驅船回南方。”
劉裕問道:“陰奇究竟是生是死?”
江文清道:“陰奇與我在抵達穎口前分手,他潛回邊荒去探察屠奉三的生死,我則趕回去見爹,看看可否反攻邊荒集。唉!幸好如此,方見到爹的最後一面。”
接着又道:“三天前,我已與陰奇重新建立聯繫。”
謝玄道:“文清正為此來見我,小裕你明白嗎?”
劉裕心中填滿熾熱的情緒,對王淡真的愁思擔心大幅減輕,又感到何無忌正不住打量他。點頭道:“小裕明白。”
謝玄沉聲道:“我們今天在這裏説的話,絕不可以傳人第五人的耳內。”
何無忌一震朝謝玄瞧去。
謝玄目光落在他身上,道:“無忌若認為沒法守秘密,可以立即離開。”
何無忌往前跪倒,斷然道:“無忌誓死為玄帥守口如瓶。”
謝玄滿意道:“起來!我沒有看錯你。”
何無忌迴歸座位,顯然對謝玄視他為心腹非常感動。
劉裕暗呼厲害,謝玄這一着耍得很漂亮,輕描淡寫下已令何無忌受寵若驚,也令他生出與自己同一陣線的感覺。
原本與何無忌疏離和帶點敵意的關係,忽然變得密切起來,因他們將共享同一個秘密。雖然劉裕仍不曉得謝玄接着會説出甚麼須保密的事來。
謝玄向江文清微一點頭,劉裕和何無忌曉得她即要發話,目光都投到她身上。
在何無忌眼中,江文清雖然身分特殊,且是位美麗的異性,感受卻遠沒有劉裕般深刻,因為劉裕曾領教她扮作宋孟齊時的靈奇變化,而直至此刻他仍有些兒沒法把她們視作同一個人。
此時此刻的江文清神色平靜,劉裕卻清楚從她一對清澈的眸神看到她內心隱藏着不為人知的痛苦。
書齋內的氣氛沉着凝重,每個人都是心事重重。
對劉裕來説,更是一生人中最難捱的一夜。不過江文清的現身,確令他不由自主作出反省。比對起江文清的幫破家亡,自己的苦難確不算甚麼一回事。
事實上直到此刻,他仍有點懷疑王淡真對他的愛,沒法弄清楚她鍾情自己究竟有多少是因為對謝玄的崇慕,或因紀千千遁往邊荒集的行為所引發,又或是為逃避家族買賣式的婚姻,故而不顧一切投入他這位救星的懷抱裏。
江文清道:“今次邊荒集之戰,我們大江幫傷亡慘重,元氣大傷,沒法保持一向的業務,所以我已下令暫時揠旗息鼓,避過兩湖幫的追擊。”
何無忌和劉裕你眼望我眼,到江文清説出此番話,方曉得大江幫受挫如此深重,至乎無力與兩湖幫正面對抗。
謝玄點頭道:“這不失為眼前最佳策略,大江幫因邊荒集之失而幫亡,亦可因邊荒集而再次興盛。”
劉裕和何無忌明白過來,江文清來找謝玄,不但要向謝玄投誠,更是要借謝玄之力重奪邊荒集。
而邊荒集已成大江幫唯一的避難所,大江再沒有他們藏身之所。
何無忌道:“南郡公怎肯坐視兩湖幫擴張勢力呢?”
江文清沉聲道:“此正是文清今趟來拜見玄帥的主要原因,聶天還已與桓玄秘密結盟,由兩湖幫取代我幫。”
何無忌和劉裕聽得面面相覷,桓玄輿兩湖幫一向勢如水火,兩不相容。而現在最沒有可能的事,竟已發生。
謝玄嘆道:“孫恩低估了聶天還,我則是低估了桓玄。此着對桓聶二人均是有利無害,聶天還可趁此方便接收大江幫的業務,桓玄則可以放任聶天還以削弱揚州的經濟和貿易。”
荊州佔有大江上游之利,等若控制着建康最主要水運的命脈,桓玄不用出手,便可以影響建康,朝廷問罪時可把一切問題推在聶天還身上。
本來的均衡已被摧毀。
何無忌色變道:“竟有此事?”
謝玄朝劉裕瞧來,道:“小裕對此事有甚麼看法?”
劉裕苦笑道:“桓玄下一步將是從孫恩手內奪取邊荒集的控制權,且不用親自出手,只須全力支持聶天還便成。”
謝玄欣然道:“小裕的看法與文清不謀而合。荊揚之爭,不但在乎大江的控制權,還須看邊荒集落入誰的手上。如若聶天還成功,建康危矣!”
劉裕感到江文清和何無忌均朝他打量,曉得他們在驚異他思想的敏捷和獨到,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意。沉聲道:“聶天還能在急流裹勇退,已狠狠打擊了孫恩作反的大計,且陷入進退兩難之局。”
聶天還投靠桓玄,只是權宜之計,以對抗恨其入骨的孫恩。
又向江文清道:“桓玄的頭號手下屠奉三已成邊荒集聯軍的一分子,令小姐的形勢更為不利。”
江文清淡然道:“幸好事情並不如想象中般惡劣,聶天還與桓玄結盟的事正是由陰奇通知我。他肯告知我此事,當然是有目的,劉兄可猜到屠奉三的心事嗎?”
劉裕知她在考量自己的才智,道:“屠奉三對桓玄拉攏聶天還顯然非常不滿,更有被削權的感覺。更重要的是屠奉三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荒人對聶天還的仇視,若他引入聶天還,辛辛苦苦與荒人建立的關係會一朝喪盡。問題在他仍未到公開反對桓玄的時候,只好暗中請小姐想辦法,務要聶天還永不能踏足邊荒集。”
何無忌瞪大眼睛直望劉裕,好像到此刻方第一次認識劉裕的模樣。
江文清點頭道:“劉兄看得很透徹。”
謝玄恰然道:“屠奉三對桓玄該非死心塌地,箇中因由異常微妙,照我和文清的猜測,他應是如海流叔般,對大司馬桓大將軍的忽然病歿,生出懷疑。”
何無忌失聲道:“什麼?”
劉裕開始明白謝玄為何先要各人對會上説過的話守口如瓶,因為若傳了出去,將會惹起軒然大波。
問道:“朝廷方面有甚麼動靜呢?”
謝玄現出個不屑的表情,冷然哂道:“司馬道子和王國寶還以為找到立威的好機會,把邊荒集全攬到身上去,通過皇上來警告我不得插手。哼!以司馬道子的好大喜功,現下必是摩拳擦掌,準備大舉進攻邊荒集。”
劉裕搖頭道:“孫恩怎會容他放肆呢?”
何無忌皺眉道:“一天有玄帥在,那輪到孫恩放肆才對。”
謝玄苦笑道:“若孫恩還把我放在眼內,就不敢沾邊荒集半點邊兒。不過我會教他因邊荒集而付出最慘痛的代價,且更會因邊荒集而輸得一塌糊塗。”
轉向何無忌道:“無忌你現在該明白我為何挑劉裕作繼承人,因他比我更優勝處是他並沒有高門大族的沉重枷鎖,像荒人般放縱和狠辣大瞻。告訴我,北府兵內尚有何人及得上他?安公是絕不會看錯人的。他看中燕飛和劉裕,正因他們是南方未來的希望。所以我要你全力協助他,以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但若你有絲毫懷疑,可以坦白説出來,我絕不會迫你去作不情願的事。”
江文清一對美眸立即亮起來,曉得謝玄已成竹在胸,擬定好收復邊荒集的全盤策略,所以迫何無忌表態。心中不由湧起對偉人般的崇敬,而劉裕正是謝玄手上最厲害的一着。
何無忌雙目神光電射,先毫不猶豫迎上謝玄鋭利如鷹隼的眼神,接着朝劉裕投去,肅容道:“劉大人是我記憶中首位能和玄帥暢談軍事的人。其它人總要請玄帥反覆解説,方才明白,令人感到不夠痛快。可是剛才我聽你們閒聊般的對答,卻大感爽脆。劉大人的才智,無忌確是自愧不如。”
接着向謝玄下跪道:“玄帥的吩咐,就是我頭上的聖旨。更曉得玄帥是愛護無忌,指點無忌一條明路。無忌願誓死效忠玄帥所指定的任何人。”
劉裕和江文清均曉得這是必然的結果,自淝水之戰後,北府兵已當了謝玄是神而不是凡人。
謝玄朝劉裕微一點頭,暗示他該説幾句話安撫何無忌,建立初步的關係。
劉裕搶前扶起何無忌道:“你這麼看得起我劉裕,我真是受之有愧。大家以後就是兄弟,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何無忌見他給足自己面子,大感受落,欣然道:“請劉大人多些提點無忌。”
二人重新坐好後,謝玄向江文清道:“文清有否聽到我受傷休養的消息?”
江文清點頭道:“外面傳得很厲害,據聞謠言是由天師道散播的。”
謝玄微笑道:“文清因何指這是謠言而非事實?”
江文清大吃一驚道:“可是我沒法從玄帥身上察覺到半丁點兒傷勢?”
謝玄向何無忌道:“這方面無忌知道得最清楚。”
何無忌現出不解的神色,道:“玄帥自今午開始,卻像大有起色,令我們人人暗中歡喜,只是不敢説出來。咦!劉大人的面色為何變得如此難看?”
江文清早注意到劉裕神情古怪,好像羞慚得無地自容,悔疚交集的樣子。只是以她的慧黠,仍沒法明白其背後的原因。
謝玄嘆道:“小裕將來的成就,必不在我謝玄之下。”
江文清和何無忌一頭霧水地瞪着兩人。
謝玄微笑道:“小裕不用自責,此事與你並沒有直接的關係,而是整個形勢的變化,令我不得不走上這條路。我謝玄縱是死,也要死得有意義。”
今次輪到江文清和何無忌聽出不妥當處,且清楚與謝玄的生死有關,無不心神劇震。
謝玄盯着口唇顫動卻沒法説出半句話來的劉裕,思索道:“我似乎從未告訴過你,我從佛門處得傳一種能摧發生命潛力的秘術,可把任何傷勢壓下,佛門名之為‘普渡’,渡己以渡人。”
劉裕慘然道:“玄帥確沒告訴過我,我是從玄帥可忽然預知自己命不過百天之數,又忽然回覆往日的神采,而生出懷疑。”
江文清和何無忌容色大變,明白過來。他們怎都沒猜到謝玄的傷勢嚴重至如此地步。謝玄若去,肯定南方大亂,而謝玄現在正是安排後事。
不知是誰先起立跪倒,眨眼間三人全跪在謝玄膝前,非如此不足表現對謝玄的敬慕和渲泄心中的震撼悲憤。
謝玄長笑道:“生生死死,我謝玄絲毫不放在心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家族的擔子。我謝家為南朝衣冠之首,也使我們在任何亂事中首當其衝,避無可避。”
劉裕熱淚盈眶道:“只要我劉裕有一口氣在,必全力維護謝家。”
謝玄搖頭道:“這是另一件讓我擔心的事,一天小裕未成北府兵之首,絕不可插手管我謝家的事,否則必遭橫禍。現在眼前當務之急,是收復邊荒集。我暫時停止你在軍中所有職務,讓你回覆自由之身,好與文清全力合作,並將此安排知會北府所有將領。同時我會親身送二叔遺體回建康安葬,以此鎮着司馬道子、桓玄、孫恩和聶天還之輩。當邊荒集成為你的後援,你將變得有本錢與任何人周旋。一切要看你本身的奮發和努力,而無忌將會在軍裏作你的呼應。在我大去之前,謝某會盡力為你鋪好前路。去吧!”
劉裕重重向謝玄叩三個響頭,偕江文清毫不猶豫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