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和劉裕一先一後,竄入密林,均感力竭。前者躍上一棵高樹之顛,後者則倚樹別身回望,掃視密林外廣闊的曠野,汝陰城變成東南方一個小黑點。
燕飛回到他身旁,低聲道:“那頭獵鷹沒有跟來。”
劉裕道:“它的名字是否叫天眼?”
燕飛訝道:“兄台識見不凡,確是天眼。”
劉裕笑道:“我認得乞伏國仁的紅披風,何況他形相怪異。燕兄大概忘記了我叫劉裕。”
燕飛歉然道:“劉兄勿要見怪,我喝醉時不會記牢任何事。劉兄確是有膽色的人,明知遇上的是乞伏國仁,仍毫不畏怯的揮刀斷帶。”
劉裕坦然道:“我從來不懼怕任何人,只是不明白燕兄為何不立即毀掉妖玉?”
燕飛掏出寶玉,遞給劉裕,淡淡道:“我是以之擾敵,教乞伏國仁礙手礙腳。現在此玉作用已失,便交由劉兄處置。”
劉裕接過寶玉,借點月色,功聚雙目凝神細察玉上紋理,道:“如此説乞伏國仁目的並非奪玉,正是衝着燕兄而來,卻適逢其會,不知燕兄和苻堅有何瓜葛?”
燕飛道:“此事一言難盡,劉兄又是因何事來汝陰?那女子不是和劉兄一道的嗎?”
劉裕明白燕飛不願答他,自己何嘗不是有口難言,苦笑道:“小弟也是一言難盡。那妖女叫安玉晴,是在城內碰上的,還想殺我。真奇怪,憑玉上的山水地理圖,縱使認出是某處名山勝景,卻沒有標示藏經的位置,得之何用?”説罷把寶玉送到燕飛眼下。
燕飛本全無興趣,禮貌上卻不得不用心細看,同意道:“確是奇怪。”
劉裕收起寶玉,道:“此玉或許尚有利用的價值,燕兄該是從邊荒集來的吧?知否高彥的情況?”
燕飛對這位智勇雙全的初交朋友頗有好感,不忍瞞他,道:“你若立即趕往壽陽,或許他仍在那裏。至不濟亦可以從胡彬處得悉他去向,你和胡彬該是同僚吧!”
劉裕一陣失望,沒有正面回答燕飛,頹然道:“那我只好自己去碰運氣。邊荒集的情況如何?”
燕飛早猜到他的目的地是邊荒集,微笑道:“劉兄勿笑我交淺言深,苻融的先鋒軍已進駐邊荒集,封鎖所有進出之路,以迎接苻堅的大軍,你這麼到邊荒集去,與送死沒有任何分別。不過若劉兄可以坦白的告訴我所為何事,我或有辦法幫上你一把忙。”
劉裕暗歎一口氣,他雖與燕飛一見投緣,只看他明知乞伏國仁窺伺在旁,仍不顧己身安危的出手毀玉,以免妖人得逞,可知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問題在事關重大,倘若泄漏出他是去找朱序,又傳入苻堅耳內,便一切休提。苦笑道:“小弟奉有嚴令,請燕兄見諒。”
燕飛灑然道:“劉兄既有難言之隱,我便不再追問,趁現在尚未天明,我還要趕上一程,我們就在此分手如何?希望異日再有相見之時。”
劉裕探出雙手,與他緊握在一起,誠懇地道:“燕兄沒有見怪,劉裕非常感激。我對燕兄是一見傾心,若我還有命在,燕兄又路過廣陵,可到孫無終的將軍府來找我,小弟必盡地主之誼。”他這般説,等若間接承認自己是北府兵的人。
燕飛聽得孫無終之名,心中一動,正要説話,異變忽起。
開始之時,兩人仍是如在夢中,弄不清楚是甚麼一回事,他們所處密林邊緣區方圓三丈許的地方,枝葉竟搖晃起來,卻又感覺不到從原野刮進林內的西北風有加劇的情況。
按着呼嘯聲似乎從四面八方響起,先是耳僅微聞,剎那後已變成充斥林內的激響,塞滿兩人耳鼓,周圍滿布氣勁,形成無數巴掌般大的急旋,利刃般刮割兩人,就像忽然陷身一個強烈風暴之中,差點立足不穩,能勉強立定已是了得。
燕飛感到整個天地暗黑下來,自然的光線當然不會改變,明月依舊,只是他的護體真氣被襲體氣旋迅速消耗,功力削減,致生視力大不如前的現象。而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來襲者的位置,只曉得此人武功之高,不但前所未見,聞所未聞,且是他從未夢想過的。
“鏘!”
劉裕掣出厚背刀,在燕飛迷糊的視野裏左搖右擺,比他更吃不消,應付得更吃力。
倏地兩束如有實質、有無可抗禦之威的氣柱,分別直搗兩人背心,若給擊實,保證五臟六俯均要破裂,他們的護體真氣,起不了絲毫保護的作用。
燕飛純憑感覺,曉得劉裕因無法躲避,被迫揮刀迎劈氣柱,而來襲者的氣功,不但勝過兩人,且是全力施為,劉裕則是在勢窮力蹙下倉皇應戰,後果可以想見。
燕飛一聲長嘯,蝶戀花出鞘,日月麗天大法全力展開,先以陰月之勁硬擋對方的氣旋,按着月勁轉為日氣,劍尖發出嗤嗤破風之聲,閃到兩道氣柱問的隙位,逆氣流一劍往來人攻去。
劉裕此時貫滿全身真勁的一刀已命中氣柱的鋒鋭,忽覺對方勁道收減數成,但已有如給千斤鐵錘重重擊中刀鋒,“譁”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倒飛開去,到背脊不知撞上那棵樹的粗幹,才氣血翻騰的滑坐樹根上,差點拿不住從不離手的厚背刀。
勁氣交擊聲在林木暗黑處連串密集的響起,劉裕在眼冒金星中,見到一個體格高大魁梧、臉帶猙獰可怕鬼面具的黑衣人,正兩袖飛揚,打得苦苦撐持的燕飛東竄西閃,左支右絀,險象橫生,動輒有命喪之虞。
劉裕知道是燕飛冒死抗敵,救回自己。否則自己就不是坐在這裏喘氣而是成了伏屍!心中一陣感動,倏地回覆氣力,從懷內掏出寶玉,大喝道:“太平寶玉在此!”一揮手,用勁將寶玉擲出林外去。
那個魔王般可怕的高手一袖揮得燕飛打着轉跌往一旁,倏忽間已穿林而出,往寶玉追去,快逾鬼魅。
劉裕慌忙往燕飛撲過去,燕飛正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臉色蒼白如紙,唇角盡是血污。
忽然怒叱和打鬥聲從林外傳來,燕飛露出喜色,伸手搭上劉裕肩頭,道:“天助我也,是乞伏國仁來了,肯定他沒有命或沒有空來追我們。快走。”
兩人在密林內一條從兩座丘陵間流過的小河倒下來,離遇襲處足有十多里遠。
他們伏在河旁冰冷的濕土處,不住喘息。
劉裕忽然笑起來,又嗆出一口血,教人弄不清楚他是快樂還是痛苦。
燕飛本要詢問,竟然自己也笑起來,笑得非常辛苦,但也是無比的開心。
劉裕咳着道:“我説妖玉有利用價值時,尚未想過可用來救命,豈知遠可以憑它要了乞伏國仁的老命,唉!他孃的!天下間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看他不敢顯露真面目,照我猜他不是孫恩便是江陵虛這兩個妖人。”
燕飛爬前兩步,把頭浸進清涼的河水裏,劉裕見他狀甚寫意,有樣學樣,也爬前把頭浸進河水去。
天色逐漸發白,這道小河在丘陵起伏的林木區蜿蜒而行,岸旁林木特別茂密,成為他們理想的避難所。
劉裕首先從水裏抬起頭來,任由水珠淌着流下臉頰,思索道:“那人又或許是安玉晴的老爹安世清,不過此一可能性較低,且看誰再會來追我們,便可推知那人是誰。”
燕飛盤膝坐起來,行氣運血,道:“劉兄傷勢如何?”
劉裕翻過身體,變成仰卧,瞧着林頂上的晴空,道:“只是疲倦,沒有甚麼大礙。還末有機會多謝燕兄的救命大恩。”
燕飛微笑道:“你救我,我救你,大家是患難相扶,你是否仍要到邊荒集去?”
劉裕油然道:“愈艱難的事,我愈覺得有樂趣,或者我是那種不甘蟄伏,愛尋找刺激的人,臂如現在我反感到生命從未試過如此般的有意義。”
燕飛點頭道:“你確是個很特別的人,先答我的問題好嗎?”
劉裕隱隱感到燕飛有話要説,經過剛才九死一生的激戰,兩人關係大是不同,頗有生死與共、並肩作戰的感覺。答道:“是的!我身負刺史大人重託,縱然要丟命,也只有這一條路走。”
燕飛淡淡道:“謝玄?”
劉裕坦然道:“命令確是由謝刺史親自發下來的。”
燕飛欣然道:“因何忽然變得這般坦白?”
劉裕往他瞧去,燕飛優美和充滿男性陽剛美的輪廓線條映入眼簾,最難得不但沒有江湖俗氣,更是文秀爽朗,使人樂意和他結交和信任他。輕鬆的道:“道理很簡單,若沒有你助我,我絕不可能完成使命,所以我終作出明智的選擇。”
燕飛目光往他投來,因道眼神交擊,均感有會於心,再無先前的疑忌。
燕飛道:“實不相瞞,高彥到壽陽去,是為我約見謝玄,我本有辦法讓他贏此一仗,可惜現在又沒了把握。”
劉裕聽得猛地坐起來,肅容道:“願聞其詳。”
謝玄策馬立在廣凌城外,陪伴左右是他視為左右手的得力大將劉牢之和何謙,兩人均是一身革胄,益發顯得謝玄的儒巾布衣隨便寫意,風神俊秀,與別不同。
先鋒軍二萬人,在謝琰的率領下,往前線開去,目的地是淝水東岸的戰略要地八公山。
謝玄瞧着北府兒郎們雄赳赳在身前經過,心內思潮起伏。
自成立北府兵以來,他從未嘗過戰敗的苦果。而令他威名遠播,確立今天地位的一戰是發生在四年前,當時苻堅派兒子苻丕率兵七萬,大舉南侵,先攻佔襄陽,俘擄了刺史朱序,取得立足據點後,旋即派彭超圍攻彭城,令建康朝野震動。
在謝安獨排眾議下,那時經驗尚淺的他受命出戰,當時謝安只有兩句話,就是“虛張聲勢,聲東擊西”。於是他依足謝安之言,虛張聲勢似要攻打彭超輜重所在的留城,迫得彭超率軍回保,何謙則趁機收復彭城。彭超與另一軍會合後,以六萬餘人的兵力,再揮軍南下,包圍離廣陵只有百里的重鎮三阿,他立即從廣陵率軍西進掩襲,大破秦軍,又焚燒敵方戰艦糧船,斷其退路;攻打三阿的大萬秦軍差點全軍覆沒,可惜他們已失去襄陽,種下今日苻堅要親自傾師南長之果。
今次苻秦大軍南來,與當年自不可同日而語,不但猛將精兵盡出,慕容垂和姚萇更是勇蓋當世的戰將,使他實沒有平分戰勝的把握。
不過他一向信任一手把他提掖的謝安,因他的看法從來沒有犯錯,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樣靈光?
“砰!”
桓玄一掌拍在楠木桌上,立時現出個掌印,他昨晚一夜無眠,一人在內堂獨喝悶酒,心中充滿憤鬱不平之氣。
桓衝責怪他的話似仍縈繞耳邊,他自問以任何一方面相比,他均在謝玄之上,偏是九品高手榜上謝玄佔去第一,他只能屈居第二;現今苻秦大軍南來,謝玄督師迎戰,他只能困守荊州。
愈想愈氣之時,手下頭號心腹謀士匡士謀的聲音在門外道:“士謀有要事須立即稟上。”
桓玄沉聲道:“若不是急事就不要來煩我。”
匡士謀放輕腳步,來到他身後,俯首低聲道:“大司馬不知是否憂心江淮形勢,見過南郡公後舊患復發,躺在牀上沒法治事,看來情況不妙。”
大司馬就是桓衝,桓玄的封邑在南郡,故為南郡公。四年前襄陽之戰,桓衝中了秦人淬毒的流矢,自此不時復發,始終無法清除體內毒素,使他的健康每況愈下,兼且年事已高,不復當年之勇。
匡士謀一身文士裝束,身裁瘦削,一對眼賊溜溜的,最愛以心術計算人。
桓玄再喝一杯悶酒,漠不關心的道:“他死了最好,爹的威風都給他丟了。”
匡士謀大喜道:“就憑南郡公一句話,皇圖霸業必成。”
“當!”
桓玄手中杯子掉在桌上,變成破片,駭然道:“你在説甚麼?”
匡士謀肅容道:“戰敗則傾宗,戰勝也覆族,此為南晉所有功高震主的重臣名將必然的結局。現在苻堅大軍南來,朝廷亂成一團,若大司馬有甚麼三長兩短,司馬曜別無選擇,必須讓南郡公繼承大司馬之位,以安撫荊州軍。此乃千載一時的機會,否則若讓此事發生在安定時期,司馬曜必會乘機削桓家的兵權。”
桓玄臉色轉白,道:“若苻堅得勝又如何?”
匡士謀道:“只要南郡公兵權在握,可順理成章自立為帝,號召南方軍民,趁苻堅陣腳未穩,以上游之利,順流掩擊,把苻堅逐退北方,大業可成。”
桓玄的臉色更蒼白了,凝望桌面酒杯的碎片,一字一字的道:“你是要我……”
匡士謀忙道:“士謀怎敢要南郡公去幹甚麼,一切由南郡公作主,士謀只是盡臣子之責,不想南郡公坐失良機。”
桓玄默然不語,胸口卻不斷急劇起伏,顯示心內正作天人交戰。
匡士謀再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只要南郡公裝作採望大司馬病情,然後吩咐下人把一劑療治養傷的聖藥讓大司馬服下,當可遂南郡公得天下的心願。”
桓玄往後軟靠椅背,似失去了一貫的力量,閉目呻吟道:“若他服藥身亡,我桓玄豈非成為不忠不義的人?”
匡士謀道:“南郡公放心,此藥服後三天始會發作,其作用只是令大司馬無法壓抑體內餘毒,包保神不知鬼不覺。唉!因士謀一向瞭解南郡公心事,所以費了一番工夫方張羅回來。”
桓玄沉聲道:“藥在那裏?”
匡士謀從懷裏掏出一個錦盒,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桓玄睜開雙目,盯着錦盒,問道:“此事尚有何人曉得?”
匡士謀自忖立下大功,眉花眼笑道:“士謀怎會如此疏忽,此事只有士謀一人曉得。”
桓玄點點頭,忽然反手一掌,拍在匡士謀胸口,骨折肉裂聲中,匡士謀應手遠跌,竟來不及發出死前的慘呼。
桓玄雙手捧起錦盒,珍而重之的納入懷內,若無其事地平靜的道:“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了。”